[西華師范大學華鳳新區歷史文化學院研究生05級] 王國軍

 

    奶奶只是個平凡的女人，她和這世上的大多數女人一樣，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極愛衛生。每天早晨起來，整理內務便是奶奶的第一件事，哪雙鞋子應該擺在哪里，哪件衣服應該掛在哪里，都十分講究。
    奶奶性格有點怪，她從不想閑下來。從早到晚，她的小房子里總會坐滿人，走了一批又會新來一批，全是老人。他們所討論的話題也全與老人有關，要么就是東村的張三生活得怎么樣，要么就是西村的李四死得怎樣的痛苦，談著談著自然而然就落到自己的身上。奶奶已經活了70多歲，說實話，她是害怕死的，但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規律，連偉人們都無法逃脫，何況他們這些凡人。奶奶說，她只求死得輕松一點，最好是能在夢中死去，就象西村的張老師那一樣，在夢里腿一蹬，就輕輕走了，沒有半點痛苦。屋子里的客人走后，奶奶就會尋一些事情來做，比如上山拾些干柴，又比如到領導家帶帶小孩。奶奶常常說害怕靜下來，因為一靜下來，她就會不自覺地想起某些事，某些人，很痛苦。
    她這一性格是不是源于1969年，我不得而知。那一年，我的爺爺在一次出集體工時，不小心把一張毛主席相弄臟了，被鄰居揭發，最后在獄中郁郁死去。
    奶奶不愿去遠門，她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現在有了電視，她可以搬條凳子，端坐于電視機前，認認真真看著，興致來了也會發些驚人的感慨，比如驚嘆天氣都這么冷了，電視里的人竟然還穿著短褲T恤，身體就是棒啊，或者指著電視里的某個接吻鏡頭說，你們看看這象什么話，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這般缺德事，真是道德淪喪。在這個時候，你要是試圖向她解釋什么叫電視，那是白費力氣。
    奶奶年青時，也算闖南闖北的人物，居然就理解不了電視里的那些風花雪月，也理解不了，真真實實的寒風為何冷不了那些穿短褲的人。
    奶奶最喜歡看的就是武俠劇，一部《天龍八部》她都看了十幾遍，也不厭倦，但要是放其他的片子，尤其是愛情片，她就會嗤之以鼻的說：“這算什么破東西，拿來放只會教壞小孩子。”在《天龍八部》里，她最喜歡的人物就是喬峰了，她說這個人豪爽得很，就象當年我爺爺，其實，奶奶看電視的深度就僅限于這個層次了，要問起些別的問題，奶奶就像撥浪鼓般搖著頭，說不知道。你要是再問，奶奶就會威脅著拿凳子走人。這個時候，我們就會趕緊閉口，靜靜的陪著她看武俠劇。誰也不敢再開口，怕惹奶奶生氣。
    奶奶本是喜歡青春劇的，但有次她在看新聞時，聽說某個明星居然穿著外國人的衣服時，她的火就來了，“什么是賣國？你看看這個丫頭，這就是典型的賣國求榮啊。”她的眼里有著深深的敵意。從此，她不再看有關這個青春劇的戲，也反感我們提起這個人。
    喬峰算是奶奶心目中頭號偶像。其余的電視偶像還有劉德華、周筆暢等等。我覺得奶奶喜歡劉德華的英俊不能理解，但她對周筆暢信賴和喜愛倒是令人驚訝。每當湖南衛視出現周筆暢的鏡頭時，奶奶就要滿心喜悅的念著她的名字，就象那些追星族們一般的驚喜。要是看到周筆暢在舞臺上扭來扭去，奶奶也會跟著動，嘴里還說：“你們看看，這個孩子真不簡單，這么小年紀就能征服臺下那么多人，厲害啊！”有一次，她突然問我：“你應該也是喜歡她的吧，這么好的女孩子你不喜歡她，喜歡誰啊？”
    我笑著說：“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又不是她一個人最好！”
    她撇撇嘴，不以為然的說：“反正我就覺得她好，將來你要是能討到這么好的女孩子，是你的造化！”
    她說罷，就繼續看她的電視，不再理我。
    大約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奶奶的身體越來越病弱了，眼睛里的白內障也在擴張，聽力和記憶力也明顯的下降。看電視時，她往往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時她就會說：“電視機是不是出毛病了？”直到我們把聲音開至最大，好才會滿意的點點頭。我們勸她上床去睡，她不，堅持著不。她說害怕自己在睡意沒來之前就讓心艱難的流浪。其實她也知道自己真的老了。她只是想打起精神多聽聽這人世間的聲音，哪怕是擺出一個聽的姿態。但我知道，這個世界是離她越來越遠了，黑暗正在她面前揮舞著大棒。她盡力張大著眼睛，但目光明顯是蒼白和無力。有一天她突然問我：“遠處的那個人，是不是張老爹？”
    其實遠處的不是人，只是一棵樹。
    今年五一回去的時候，我在奶奶面前大聲喊著，加喚了三聲，她看了半響才說：“你是誰啊？我認識你嗎？”
    在這個時候，我感到非常難受。
    我默默的牽著她蒼老的手，我知道她已經記不清我是誰了，也看不清我了--她的孫子，一個長得這么大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