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祭奠英烈
1912年(辛亥革命第二年)春寒料峭,妃子筱與譚明煌成親,只張羅了少數幾桌酒席,都是兩家至親。姜太公對譚家只辦這么點酒席不太滿意,認為太小氣,不夠風光,還未到散席時他就先走了。妃子筱是個聰明人,老爹的腳趾頭如何動一下她都心知肚明。三天回門后,他把譚明煌支開,她去問父親:“老爹,你那天怎么那么早就走了?”
姜太公回答:“你要把我拴死在那里呀?”
“你腔不開、氣不出就一個人走了?好像有些不高興。不失你的身份嗎?”
姜太公冷笑道:“我一位老朽,有啥身份可言?大家要笑的可不是我啊?你的陪嫁我還花得少嗎?你算算?我花了多少銀兩?”
“沒說你花得少呀!”
“那譚家為什么顯得那么寒酸,是誰在臊誰的皮呀?”姜太公直截了當地說。
“爹,你別這樣認為,本來譚家父母是要大辦的,是我和明煌不讓大辦,不要鋪張。而且主要是我的意思。你想想圍城剛過不久,合江遭劫,瀘軍尸骨未寒,我們兩家快活,驚魂剛定的百姓咋想?每當夜里想到沈毓秀和任少基還在九泉之下,我就難眠?想到一百一十八名冤魂我就心悸。我還敢花天酒地、喜氣洋洋地為自己搞婚慶嗎?時至今日滇軍都還沒有賠禮道歉?我們合江人高興得起來嗎?”
姜太公見女兒慷慨陳詞,以國以民為重,明白了是女兒作的主,心中的氣自然就消了。
妃子筱還對老爹說:“也不知任大容學監到哪里去了,高等小學堂的校長昨天還派人來找我,問我任學監的下落,好像想請他回來。我說不曉得。您老人家有辦法幫我們打聽一下嗎?”
姜太公說:“圍城時,你們給他聯系那么緊,都不曉得他的下落,我在城中又怎么曉得?”
“您給大河袍哥的頭頭們那么熟悉,您可以給我們打聽一下嘛。”女兒在老爹面前又耍起嬌來。
“我都這把年紀了,我也不想沾惹世間的煩惱事了,你就別扭著我好不好?”圍城六十多天的風風雨雨及其沒預料到的悲慘結果,使一向關心時事的姜太公心力疲倦,他嘆口氣,“我只求安安靜靜地活幾年,堅決不介入國事和幫派。”
“我只是想了解任先生的下落,并沒要你介入什么!”女兒有些不高興了,聲音也大了些。恰巧被譚明煌聽到了。
“我想了一下,任先生只能到兩個地方,一是回老家去了,二是在瀘州。”譚明煌說。
“好吧,我們把兩個地方都找,我就不相信他從人間蒸發了。”妃子筱說。
妃子筱只在娘家吃了兩餐飯就回去了。
她與譚明煌商量找大河袍哥的人先到瀘州打探任大容的消息,就說合江高等小學堂的校長要找他。
譚明煌通過父親譚老爹幫助,認識了幾個大河袍哥的人,他們幾乎每天都有人從長江上到瀘州去。可是一連好幾天,回來的人都說,任大容根本沒在瀘州。滇軍已經撤離了瀘州,茶館酒店里經常講到的事情就是黃方司令和瀘軍如何在合江苦竹溪遇難。
“任先生沒在瀘州,那一定是在他老家新殿,我們去他家打聽一下吧,也順便看看任少基的父母和兄嫂。”
“好吧,我們也的確該看看少基的父母。”譚明煌同意。
小倆口正準備離開合江的時候,譚明煌的祖母突然病情加重,不到三天就去世了。一家人忙于辦喪事,又把到新殿去的事撂下啦。
這年的春天,譚家喜事過后是喪事,把一家人折磨得夠嗆。
不久清明節到了,合江城又被一種肅穆的氣氛籠罩著,這是圍城后的第一個清明節。這幾個月,城中居民雖然死亡不多,但戰火與鮮血讓人們心中無法平靜,如刀鐫刻在腦海里一般,尤其是瀘軍一百多具尸體集體埋葬在城南的小山腳下,讓出城的人都不敢久停。夜間山林里發出呼呼風聲,有人傳說是冤魂在哭泣,于是那里成了一個恐怖地帶。人們把那里稱為官山,說官山上常鬧鬼,有些無聊的人還杜撰出了一些十分恐怖離奇的故事。使得一些膽小的人白天都不敢一個人從那里經過。于是那里就更荒涼了,雖然離城不過三百步。
清明這天,在這荒涼的山崗下,走來兩個年輕人,他們二人手上各提了一個竹編提兜,里面裝著錢籽、蠟燭、香等祭品。顯然是去跟自己的親人上墳。
天空本來是明朗的,但一會兒有些陰云從筆架山方向飄了過來,把陽光遮住了,風輕輕地吹著,把人們剛剪不久的清朝辮子留下的短發吹得亂遭遭的。
兩位青年不住地用空著的手,梳理著被吹亂的頭發,不讓頭發遮住眼睛。
男青年走在前面,他見后面的女青年上坎時跟不上,轉身伸出一只手去拉她。這里本來就沒有路,只有剛長出來的青青野草;這里沒有一個一個的墳塋,只有兩個聳得不高的小山包。再后面就是陰森森的樹林。
“明煌哥,我們該在哪兒上香?”剛當上新娘不久的妃子筱問譚明煌。
“從方向上看好像望著長江這邊應當是墳頭?”譚明煌指著山腳說。
“我覺得不對,按照風水說,長江在北,墳頭怎么可以坐南朝北呢?”妃子筱放下手提的供品。
“當初安葬他們的時候,他們人太多了,遺體都是橫七豎八的,也不存在頭和尾。我只是從這個山丘的地形來看,覺得應該是向著長江,長江上游是他們的故鄉,長江下游是東方,而且這個方向離城最近,他們是為合江而死的,應該望著合江城,所以這個方向應該是墳頭。”
妃子筱見譚明煌說得頭頭是道,無可辯駁,便提起提籃又往下走了幾步。他們選了一個較平坦的地方開始點香燭,擺祭品,燒紙錢。
妃子筱長跪于地,滿臉肅穆,深邃的眼睛里盛滿無限哀思,她雙手合掌,小聲說:“沈小姐、任少基,我來看你們了……你們生前短暫的相愛,像神話,如夢幻,如煙如霧,但又刻骨銘心。原本以為革命勝利了,滿清推翻了,你們和我倆一樣都會過上好日子,可是——這世道啊,總與百姓們為難,不該去的去了,該去的沒去。有槍便是王,什么時候才真正太平啊?孫中山先生的主張什么時候才真正實現啊?你們閉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人世間的紛爭,愿你們在遙遠的天堂相親相愛……”妃子筱的眼淚流下來了,她不住地抽泣。
譚明煌一句話也沒說,他默默地叩了三個頭,站起來,他望著滿目瘡痍的合江古城墻,經過戰火的磨洗,城墻與人一樣已經疲乏,只有一片片青色的瓦顯得安詳與寧靜,空氣中似乎還殘存著昨日的硝煙,他的眼睛里充滿著憤怒、仇恨、烈火,他想問天,他想吶喊,他想飛越……
這時,后面的山嶺上傳來隱約的哭泣聲。
“是誰在哭,我們去看看。”譚明煌轉身對妃子筱說。
妃子筱在譚明煌的攙扶下往上面慢慢移動著腳步。
那哭聲越來越近,是個女人的聲音,好像還在數落著什么。譚明煌與妃子筱住腳而聽,聲音是戰栗的:“我的兒呀,你怎么就忍心走了,你怎么不聽話啊……”
顯然也是來上墳的。
他倆終于看見人了,是兩個女的,一個鄉下女子攙扶著一位老大娘向他們這邊走來。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女子背著一個背篼,好像是倆娘母。
到了面前,年輕的農村女子問譚明煌與妃子筱:“請問先生、小姐,被殺死的一百多人埋在哪里?”
妃子筱用十分疑惑的目光反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從她倆皺巴巴的粘著泥土的褲腿上可以看出她們走了很遠的路。
“從新殿。”
新殿二字撥動了妃子筱與譚明煌的神經,他倆異口同聲地說:“你們是找任少基的吧?”
“是呀!”兩位農婦驚詫地抬起頭,四雙眼睛交匯在一起了。
“你,你……”老大娘止住了哭泣,盯著二位問:“你們認識我兒少基?”
“媽媽……”妃子筱一把抱住老大娘,大聲哭了起來……
四人在剛才妃子筱跪拜的地方坐下,小兩口給兩位鄉下人講述與任少基的交往。任大娘也和大兒媳婦講述了為什么要來掃墓——
任家得知任少基為了救沈小姐死后,一家人悲痛欲絕,任大娘還氣出了病,病剛好就趕上了清明節,她堅決要來祭奠兒子和沈小姐。任老大說由他來祭奠就行了。可是任大娘堅決不同意。她說她不只是祭奠自己的兒子,還要祭奠自己的救命恩人沈小姐,沒有沈小姐,自己的命早就沒了,任大嫂也說,沒有沈小姐,自己的命也沒了,所以婆媳倆就走了一天的路趕來了。
婆媳二人過去只是隱隱約約地聽別人講過,沈小姐看中了任少基,但是真是假還拿不穩,剛才聽了妃子筱的介紹,才明白沈小姐的確愛上了任少基,還說如果他二人未遇難,圍城結束后就要一起到新殿去。
“我兒命怎么這樣不好啊!嗚嗚……”任大媽又開始慟哭了。
妃子筱只好千方百計地安慰老人家:“大媽,他倆互相救助,死得悲壯,死得感天憾地,閻王見了也會讓他們上天堂的。后人也不會忘記他們的,您要為您有這樣的兒子感到榮耀……”
“任大媽,我倆都是您老的兒女。”譚明煌想以這樣的方式安慰老媽媽。
“我們都是您的娃兒,我向媽媽叩頭。”妃子筱果然叩頭。
“不敢當啊,好心人。”任大媽有些激動,淚水少了些。
任大嫂取出祭品在這沒有墓碑的荒坡上祭拜。
“他們死得好不值啊,不要說尸骨找不到,連一塊碑都沒有。”任大嫂憤憤不平地說。
“這是暫時的,我相信等百廢待興后,是有人會給他們樹碑立傳的。”妃子筱堅定地說。
四人在草坪上坐下,聊了起來。
“大媽,不,我認您老人家為干媽,這一生我還沒認過干媽呢。”妃子筱糾正自己的喊法,她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安慰生者,告慰死者,雖然她相信科學,懷疑迷信,不相信人死后有什么靈魂。
任大媽用松樹枝似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妃子筱細皮嫩肉的手,嘴角上終于有了一絲難得的笑容。
“干媽,我向您打聽一個人。”
“誰?”
“任大容,聽說他是少基的叔叔。”妃子筱說。
“是遠房的,就是他把任少基帶出來圍城的。”從語氣上看得出任大媽對這個遠房老弟不太感興趣。
“他現在在哪里?”妃子筱急于想了解任大容的下落。
任大媽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頭發,任大嫂將自己的一顆鋼夾別在婆婆后腦上的發髻上。
“他呀,到我家來過一次,還不給我說真話……”任大媽說。
“他說什么?”妃子筱問。
“他沒說什么,只說,任少基暫時回來不了,走時丟了坨銀元在桌子上。看他樣子,完全變了個人,像個蔫茄子一樣。”任大媽說。
“我們等他走后,都說少基肯定出問題了,果不其然……”任大嫂插話。
“現在他在哪里呢?”這是妃子筱、譚明煌最關心的。
“后來就沒見過了,有人說他到重慶去了,有人說在貴州那邊見到過他,還有人說他出遠門去了,不曉得他舅子干啥子去了。”任大媽的怨氣還沒消。
任大嫂補充:“還有人說他在廟子里出家去了,拜哪個和尚為師,還寫了一副啥子對子,搞不清楚。”
婆媳倆談不出過子丑寅卯,不再詢問了。這時起風了,連妃子筱都打了個寒顫,她怕任大媽著涼,說:“我們下山去吧,到城里我家住兩天。”
“要不得,我們鄉下人,空腳八手的(沒帶禮物),不好意思。”婆媳倆都說。
“該去,妃子筱既然已經認您為干媽,就不是外人了,您到了我們家門口都不去,說不過去。”譚明煌說。
在二人的極力相勸下,婆媳倆終于同意到城里去看看。
這時,上山來上墳的人多起來,有本地的,也有瀘州來的,火炮聲在山坡上此起彼落。在山腳下,他們還看見有幾個軍人模樣的人抬著一個大花圈,這些軍人不像合江人,穿著長筒靴,戴著大圓帽,掛著肩章,個個都挺威武的。一些從來不到這里來的合江人都前來圍觀。
譚明煌、妃子筱走近一看,是瀘州革命軍派來掃墓的代表,花圈上寫著:“敬獻黃方總司令與無辜死難的烈士”下聯落款是“川南革命軍政府哀挽”
其中一個抬花圈的軍人讓妃子筱感到好面熟,她定睛一看,不覺叫了起來:“石海,你是石海吧!”
那個年輕的英俊軍人果然是石海。
“石海,你怎么當兵的?”妃子筱上前幾步激動地問。
石海告訴他們,他被黃子和拉夫后到了瀘州,找到了楊兆蓉,講了黃方等人遇害經過,他也就參加了瀘州革命軍。
安放好了花圈后,石海還告訴妃子筱和譚明煌,黃子和在返回云南時,帶著一支滇軍人馬走到云貴交界處,遇到了土匪搶劫,死了不少滇軍,黃子和也被土匪殺害了。
這一驚人消息在場的人聽了,似乎都有一種快感。尤其是任家婆媳倆,喜出望外,任大媽雙手合掌,叫了聲:“阿彌陀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任大嫂也說:“這是上天安排的,他殺人搶劫,自己轉眼也被搶劫殺害,活該!”
譚明煌也說:“真是一報還一報。”
只有妃子筱保持沉默,大家覺得蹊蹺,都不明白她為什么高興不起來。只見她嘆了口氣,望著山丘說:“其實滇軍也是革命的,在去年的辛亥革命中也出了不少力。死一個黃子和不足惜,跟著他遭殺害的滇軍將士也死了,不是好事,我高興不起來。”
“是啊,最殘忍的就是煮豆燃豆箕,中國人殺中國人……”石海說。
大家默默無語,火炮響起了,打斷了大家的談話。
妃子筱邀請石海到城里去耍,石海說,軍務在身,今天就要趕回瀘州去。
妃子筱夫婦與任家婆媳四人入城后,街上很清靜,快到譚明煌家時,只聽到京胡聲,譚老爹又用悲切的聲音唱起了京劇《鎖麟籠》:
春秋亭外風雨暴
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窗只見一花轎
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
為什么鮫珠化淚拋
此時卻又明白了
世上何嘗盡富豪
……
“他盡唱這些無聊的詞!”譚明煌不滿意父親唱什么“花轎”“鵲橋”之類的舊詞。
妃子筱說:“老人家是在借舊曲抒發心中的悲切,你沒聽見有什么‘風暴’‘寂寥’之類嗎?我們就不求全責備了。”
譚老爹唱的“西皮二六轉流水”在合江小巷中婉轉、云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