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暮鼓伴丘山
妃子筱與譚明煌正在家中聽譚老爹唱京劇。一會兒江家的家人受姜太公派遣來到譚家,說滇軍劫了稅銀,殺了黃方一行,沒有一個幸免的,進城后又到了黃炳燮家,黃炳燮已經逃走了,合江可能要出問題,叫妃子筱與譚明煌不要隨便出門,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
聽到這一驚人消息,妃子筱和譚家像五雷轟頂,都驚了。
譚老爹說:“這是啥世道啊,三天兩頭城頭就變換大王旗,簡直是亂世!”
妃子筱擔心的是沈毓秀,因為她知道,沈毓秀要和黃方一道回瀘州,沒有一個幸免,沈毓秀自然也在其列。她想到這里忙問家人:“沈姑娘遇難沒有?”
家人說:“不曉得,恐怕也在其中吧。”
妃子筱急得團團轉。她說她要出城去找沈毓秀,傳信的家人忙勸阻。叫她千萬不能出城,他見妃子筱沒再說要出去,慌忙走了。
妃子筱預感到沈毓秀兇多吉少,提出要出城去找任大容了解情況。譚老爹倆夫婦勸不住,只好叫譚明煌陪她一起去。譚老爹說:“萬一出不了城,一定要馬上回來,千萬不要落在滇軍手里。”他們二人應聲出去了,譚老爹還是不放心,尾隨其后,他老人家看見二人平安出了西門才返回。
滇軍進城后大部分人都清點和監護稅銀與糧食去了,每個城門只留兩三個人把守,目標盯著城外,觀察同志軍動向,允許單個老百姓出城。所以妃子筱、譚明煌很順利地出了城。出城后令二人大驚,昨天同志軍的營房里還旌旗招展,次序井然。可是如今遍地狼籍,處處衰草,滿目荒蒼。
他倆朝司令部舊址走去,突然聽到“哇哇”地烏鴉嚎叫聲,抬頭一看,一群烏鴉往菜壩下面飛去,它們落在遠處不知啄食著什么,空氣中遠遠地傳來一股血腥味。
司令部和參謀部的草房已經空蕩蕩的了,只有一些橫七豎八的舊竹竿和柴火,那些臨時搭建的土灶頭里的柴火灰在獵獵寒風中到處亂飄,讓人眼睛也難睜開。在山坡下,有個人在晃動,他倆下山一看,是個撿破爛的老年人。
“老人家,同志軍是什么時候撤走的?”
老人抬起頭沙聲沙氣地同二位青年談話:“今天上午。”
妃子筱問:“他們為什么要撤?”
老人說:“不曉得從哪里鉆出來了一支軍隊,有千把人,兇得很,把瀘州的軍隊全殺了,懶格(怎么)不跑嘛,等死啊?”
“有人收尸嗎?”譚明煌問。
“沒得,人些嚇得朦(門)都不敢開,哪個還敢去收尸啊!”老人邊拾柴禾邊說。
“他們是在哪里向瀘州軍開的槍?”妃子筱問。
老人回頭用手指了一下前方:“從苦竹溪一直到這坎底下。到處都是死人,造孽得很,前面還有一個女的。”
二人聽說還有一個女的,都明白那是誰,妃子筱差點暈過去。
“走,我們去看看。”譚明煌說。
譚明煌牽著妃子筱的手,往苦竹溪方向去了,一路上瀘軍的尸體亂七八糟地躺著,擺了半里路,血染紅了道路。他們快到菜壩了,看見前邊有一個穿白衣裳的人,還沒到面前,妃子筱已經認出是沈毓秀,她靜靜地躺在任少基懷里,嘴角上還掛著一絲微笑。
妃子筱“哇”地一聲慟哭不止。把頭上盤旋的烏鴉也嚇得亂竄。
譚明煌也淚流滿面。
長江就在離這里不過三百米的地方,它似乎很安靜,沒有半點語言,更無歡歌,也許它已經把這類事件看得太多了,激動不起來,用沉默的方式送走這些無辜的生命……
譚明煌與妃子筱在沈毓秀、任少基的尸體旁大哭不已,但他二人沒有能力把二人的尸體運回去,一是當地老百姓不敢出來,無人幫忙;二是天色已晚,回城去找人已經遲了,闖著滇軍更不好說。妃子筱將自己的手絹蓋在沈毓秀臉上,跪下拜了幾拜,譚明煌把她攙扶著往城里走去。
一路上妃子筱都處于極度悲憤之中,而譚明煌除了悲憤外,還多一份擔心與焦慮。他見滇軍如此兇殘,又殺人又搶銀兩,會不會搶女人呢?當兵的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俗話說“好男不當兵”妃子筱這么年輕漂亮,萬一在回去的路上碰著好色的滇軍怎么辦?自己是一介書生,手無寸鐵,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戀人。這樣一想,心里就虛起來,背上就出冷汗,腿上就無勁。一直到天黑才回到西門。
可是今天西門已經關了,不知為什么關得這么早,連城樓上都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串剛點亮的燈籠,他們又不敢喊開門,想必是滇軍在守城門。萬一滇軍瘋狂了,豈不是自投羅網。
“我們找個地方過一夜吧。”譚明煌說。
“城外過去都有房子,圍城以來,房子都被黃炳燮下令拆了、燒了,還有什么地方可以過夜?”妃子筱說。
“哪怕是樹林、山洞都可以。”
二人知道,樹林到有,但山洞可沒有。
二人正在為難,妃子筱側身看見江上有亮光。她興奮地說:“江邊有船,我們去借宿一晚吧。”
“人家會同意嗎?”譚明煌擔心。
“去問問再說嘛,總比倒在樹林子里受冷強。”
于是妃子筱與譚明煌邁著蹣跚的步子到了長江邊。
江上有幾點漁火,不知是打漁船還是木船。臘月的江風刮得臉生痛,二人牽著手走著,高一腳、矮一腳地到了河邊上,一看,是一只小漁船。以往都有大船,怎么今天沒有呢?小漁船怎么住得下他們倆呢?
二人決定先問一下再說:“船老板,吃飯沒有?”譚明煌喊了兩次,才聽到一只船上有個男子的聲音回答:“還有會兒。你們找哪個喲?”
“我們找你商量一個事。”譚明煌不想沒見到面就講什么事。
“啥子事嘛?”小船上終于露出一個腦袋,樣子比較慈祥。
“譚明煌走到跳板上說:“我們進不了城了,今晚想在你的船上寄宿。”
船老板說:“不得行,我們這么小的船兒,睡兩個人都擠得要命,再來兩個人怎么睡呀?”
“我倆就在你船艙里坐一夜都行,你們行行好吧。”妃子筱在岸邊講話了。
“是個女的?”船上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問,顯然應該是個女漁婦。
“你們走哪里來呀?”男子問。
“我們是城里人,聽說今天滇軍殺人,我們出來看看有我們認識的人沒有。”妃子筱回答。
大概是漁民覺得這二人太勇敢了,起了惻隱之心,叫他們到漁船上來。
經過交流,才知道男子漁民也是參加圍城的同志軍,家住白米場,是王維萼的部下,是個袍哥九排。這樣大家就有共同語言了。漁民告訴他倆,上午王維萼宣布大河袍哥暫時解散,各自謀生,保存實力,不要進城,更不要惹滇軍。他命令一下,大河袍哥就如鳥獸散。大船都向白沙方向開去了,只有幾條漁船在江邊兩岸觀望動靜。兩個漁民了解了譚明煌、妃子筱的身份后,非常熱情,不僅請他二人吃飯,還將鋪位讓給二人睡。
妃子筱說:“你們明天還要打漁,你們睡吧,我二人在船艙里坐一夜就行。”可是船家不同意,說哪有讓千金小姐通夜坐船艙的。推去推來,最后決定,兩個女人睡床,兩個男人坐著打盹。
妃子筱雖然疲倦了,但哪里睡得著,她一閉上眼,沈毓秀和任少基就血淋淋地朝她走來。她被驚嚇醒了好幾次。她干脆披衣坐起來,把鋪位讓給船老板,自己挨著譚明煌坐著。
江水搖著漁船,周圍一片漆黑,妃子筱說:“我們等滇軍走后,立即派人把黃方司令和瀘軍死難者全部掩埋了,否則我永遠睡不著。
在通往佛蔭、新殿的路上,人越走越少,人們的情緒十分低落。只有匆匆腳步聲。
“任叔,你說話呀?我兄弟究竟在哪里?”任少基的哥哥已經是第五次問任大容了。“再等一會兒我就告訴你。”任大容留下一句話。
剛開始撤離時,任大哥就來打聽兄弟任少基的消息。任大容只給他說,少基執行公務去了,然后就再問不出話來。任大容心中明白,瀘軍無一人幸免,任少基與沈毓秀自然也在其中。不過他還有百分之一的幻想,萬一他二人漏網了呢。剛撤離時,他安排石海留下,待安全時,去瀘軍尸體中依次清點查找任少基的尸首,找著后,叫他一定要把任少基弄回老家安葬,并且給了石海一錠銀子。任大容故意把速度放慢,就是還存在僥幸心理,沒見人,總要見尸,萬一石海沒花什么工夫就找著了任少基的尸體,他就可以親自把自己培養的遠房侄子送回家了。他寧愿挨少基爹媽的打罵、責難,心里也要好受得多。所以他故意把行走速度放慢,讓其他人走前面。現在已近黃昏,離新殿還有二三十里,如果走快些,在天黑盡時可以趕到,可是任大容不想走了,他和掉在后面的十多人在路邊找了個大院子住了下來。
“容叔怎么不走了,離家已經不遠了”任老大問。
“怕有些弟兄趕不攏,趕攏了家里也沒有飯吃,我們最后再吃一次散伙飯吧。今后聚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任大容回答得有些傷感,語調有些凄切。
這個大院子里幾乎每家都有人先后參加過合江圍城,對任大容非常熟悉和敬佩,這里離新殿又不遠,所以對他們招待很熱情,任大容也把帶來的余米全部分給了大家。
剛住下,任老大又來找任大容:“我兄弟是死是活,你說句實話呀,你再不給我說實話,我就不認你這個老輩子了!”這次,一向老實巴交(忠厚),言語極少的任大哥發怒了。
“你坐下,我給你說。”任大容端了根凳子給他,“他可能出事了,是我叫他給瀘軍帶路,是我對不起你們一家……”
任大哥知道了真相,反而冷靜了,他見任大容愁容滿面,他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走開了。
天還沒黑盡,任大容獨自一人走出院子,天空昏暗,干冷干冷,朝門外面是冬水田和黑魆魆的山,山丘上有個小廟子,一聲一聲有氣無力的暮鼓傳來。任大容的腳不由自主地往那座小廟走去,他要去干什么,連自己都不明白。
他走在青石板鋪就的石梯上,步履沉重,費了好大的勁才到了廟門前。門還沒關,他邁步進去。廟里有兩棵掉了葉子的皂角樹,像兩位瘦硬的無精打采的僧人。鐘鼓還在敲,殿里有位和尚在敲木魚,嘴唇在動,不知他念些什么。一向不信神的任大容在門檻外,恭恭敬敬地彎下腰,雙掌合攏,虔誠地給觀世音菩薩拜了一拜。
他邁進殿里,又將身上僅有的兩個銅板投入功德箱內。敲木魚的和尚開口了:“施主從何而來?”
“合江”
“到何處去?”
“不明白該走何處。”
和尚睜大了眼睛問:“施主莫不是圍城的同志軍?”
任大容有些驚奇:“師傅何以知曉?”
“今天,有好多同志軍都到我這里來過,祈求菩薩保佑。”
任大容聽后,心中有一種酸楚楚的滋味。他突然有種文字沖動感。問:“可借文房四寶一用否?”
“來吧。”和尚將任大容帶到廟子后面的一間屋子里,點上燈,取出紙筆墨硯。“施主要寫什么?”
“寫一副對聯吧。”
任大容在磨墨時已經想好了聯語,他一揮而就:
一字欠分明,到死不知誰是逆;
九泉何足憾,人生今與鬼為鄰。
他寫好后,放下筆,長嘆一聲,不覺潸然淚下。這和尚略通文墨,知道此人非尋常之輩。忙說:“施主可認識新殿任大容先生么?”
任大容回答道:“他是一個不足掛齒的無能之輩,一個膽小鬼!”說了此話后,離開了廟子。
后來這副楹聯流傳下來了,一直流傳到今天。
石海接受了任大容的指令,留下來找任少基的尸首。第一天他不敢出來,待在一戶窮苦農家家里。第二天他出來的時候,先在司令部的小山前的人堆里發現了黃方的尸體,他情由心生,抽泣起來。正在這時,他好像聽到了吆吼嘈雜聲,開始他以為耳朵聽錯了,他往后一看,大驚,滇軍的大隊人馬出發了,前能見頭,后不見尾,一直延伸到城內。他想,我在這里被他們發現了怎么辦,于是準備跑。
可是已經遲了,走在前面的滇軍已經發現他了,并向他發話:“站住,不準動!”
石海想貓著腰跑,可是槍響了,他不敢再跑,站著不動。
追上來了兩個滇軍士兵。口中罵道:“你狗娘養的還跑不跑?”然后抓住石海衣領,“給老子規規矩矩地站著!”
石海只有規規矩矩地站著。
大隊伍上來了,士兵向一個排長報告:“又抓住了一個小伙子,交給你了。”
原來滇軍搬運的貨物太多,馬又沒找到幾匹,于是就四處抓壯丁來當挑夫。
排長叫后面的人放下一挑擔子,交給石海,叫他擔上。石海不敢不擔,隨著大隊伍走了。
黃子和知道沿途都是昨天他殺死的瀘軍的尸體,看著就惡心。他更不愿意把這些尸體掩埋了才走,他問抓來的合江挑夫,有沒有路饒過苦竹溪。挑夫說有。于是滇軍隊伍避開苦竹溪饒道走了。
這樣一來,石海與任少基、沈毓秀的尸體擦肩而過,他無法再找任少基的尸首了。他感到內心愧疚、失落。參加圍城以來,他唯一的知心朋友就是任少基,幾乎每一天兩人都在一起,晚上兩人也同住一間屋子。如今他被拉了差,怎么向任參謀長交代?而且肩上擔著八九十斤擔子,開始還覺得不重,可是走了幾里路后,肩就痛了。但滇軍一路催促著,沒喊休息,誰也不敢擅自放下擔子。他本是學生,沒有擔過這樣重的擔子,但沒有辦法,更不敢暴露身份,只有咬緊牙關,挺著腰桿隨大隊伍趕路,看有沒有機會半路逃跑。
石海問一個挑夫:“挑到什么地方?”
挑夫說:“他們講挑到瀘州。”
石海心想:滇軍殺了瀘州人,又把搶來的銀子物資挑到瀘州,他們有這樣的膽子嗎?也好,我認識瀘州的楊兆蓉、溫筱泉等人,到了瀘州,我要把他們如何殺害瀘軍和威迫同志軍的事告訴瀘州同盟會,我不相信天下沒有公道。他這樣想著,打消了剛才想半路逃跑的念頭。
滇軍走了,譚明煌與妃子筱回城將看見的瀘軍橫尸遍野的慘狀給姜太公和譚老爹講了。兩個老人氣憤到極點,說要在合江城里號召合江百姓帶上工具去城外掩埋瀘軍尸體。可妃子筱說:“這是黃子和的罪證,不能簡單地就把死者處理了,至少要等瀘州新政府派人來驗了尸再處理。兩位老人同意了妃子筱的說法。
滇軍在合江屠殺黃方和瀘軍的消息第二天中午就傳到了瀘州新政府,是由大河袍哥把消息傳上去的。瀘州都督府的人聽后大驚,有的說是不是訛傳,劉朝望說,打聽一下黃子和在沒在瀘州就明白了。但要到李鴻祥處打探是很困難的,他可以不講老實話。大家說,滇軍派一個支隊去,肯定路上老百姓都知道,只要問問沙灣、泰安的人就曉得。劉朝望立即派新軍一營未去合江的人過河去打聽,不到半天就證實了滇軍果然兩天前往合江方向去了。
瀘州同盟會的人個個痛不欲生,尤其是楊兆蓉在第一時間得到這一消息時,他就確定李鴻祥與黃子和干得出這種事,差點沒暈過去。
楊兆蓉含淚說:“我們的人派少了,他走后我就左右眼都跳,常言道:左眼跳挨,右眼跳財。現在我們是人財兩空。天理何在?我們要控訴,要上告國民政府!”
大家決定不僅立即告知四川新政府,還要通電新成立的國民政府,請他們主持公道,嚴懲滇軍肇事者。同時,立即動員全城所有軍隊將所有大炮抬到西門、南門等要害之地,炮彈上膛,晝夜防守,密切注意滇軍動向,城門緊閉,嚴防滇軍采取更大的行動。出現敘府那樣的悲劇。
瀘州軍政府派人到合江準備把118具死難者的遺體運回瀘州安葬,可是到了現場一看,不少瀘軍身首異處,有的已經發臭,人員太多,除了黃方等3人遺體運回瀘州安葬外,其他人員就地處理。姜太公、譚老爹兩位老人在合江有較高聲望,一呼百應,大家拿著籮筐、扁擔、鋤頭出了西門和南門。合江百姓一把淚水一鏟土地把這些無辜的瀘軍尸體在西南方向挖坑集體掩埋,第二天這里成了兩個大墳堆。
不幾天就過年了,合江人沒有過年的喜氣氛圍,他們沒貼大紅的春聯,沒穿大紅的衣服,他們只是點著火炮在向西南方的冤魂祈禱,鳴不平…
有外線消息告知,黃子和回到瀘州后,五萬多兩稅銀和搶來的其它物資,頓放在藍田。由兩個支隊重兵把守。瀘軍根本沒有力量去劫營。再次向省軍政府報告。省軍政府電告黎元洪和孫中山,強烈要求處理此事。
這時滇軍已經多次遭到四川督軍政府的警告,他們不僅顛覆了敘府新政府,而且在自貢也大肆殺害新軍將領。理由仍然是袍哥掌權。
整個川南的袍哥和同盟會都憤怒了,有消息傳出,全川的袍哥和新軍要聯合起來,趕跑滇軍。
國民政府怕事情鬧大,多次出面斡旋調停,滇軍最初的理由是說,袍哥搶了合江銀兩,他們是去保護,后來在人證物證面前,才同意歸還在合江所搶銀兩,同意撤離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