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相信那天中午所有的巧合都是命運對偷情的人們的一種戲謔。正當華福和花花緩過氣來,穿上衣服準備離開麻地的時候,他們突然聽見了一陣輕語聲和麻桿被踩倒的叭嚓聲。接著他們就看見玉娃牽著一個男人的手 地鉆進麻地里來了。兩人即刻縮在麻叢里屏聲靜氣絲毫也不敢動。兩人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玉娃和那個男人在七、八丈遠的地方緊張地忙碌著。透過繁密的麻叢,兩人清晰地聽見了玉娃歡快嘹亮的歌吟,甚至還清楚地看見了那個男人屁股上暗色的胎記。但自始至終兩人都不敢有絲毫動作更不敢聲張。直到玉娃和那個男人做完事后走出了麻地,花花才軟在華福懷里,長舒一口氣說,怪不得近些天玉娃紅頭花色滿臉都是笑啊!頓了一下花花又補充道,看來吃回頭草的也不止我一人哦!
這是那些年里我故鄉(xiāng)的男女偷情時慣有的奇景:稍不注意,就會在麻地里不期而遇,就會把自己最不能示人的隱私毫無覺察地暴露在潛藏得更深的人們面前。
那個與玉娃牽手的男人叫志泉。志泉是我故鄉(xiāng)最文雅秀氣的后生。印象中志泉一年四季的衣服都穿得很潔凈嚴謹,白皙的臉上總泛著靦腆的神情,就是夏日栽秧的季節(jié),志泉也穿著布鞋絲襪,到了地頭才慢慢地脫下,把絲襪塞進鞋里擺放好后,才輕著腳尖插到混濁清冷的泥田中。由此你可以想象志泉在我故鄉(xiāng)人眼里是一種什么形象。老人們見了他就搖頭,說他尖腳細爪不象個莊稼人;男人們歷來對他不屑一顧,說他裝腔作勢一身酸味;然而女人們則大多喜歡他,喜歡他那種清秀俊爽,喜歡他那種一跟人說話就紅臉的處子神韻。
這里還要補充一句,志泉是我故鄉(xiāng)唯一會吹笛子的人。秋收后的夜晚,村里人經(jīng)常看見志泉坐在高高的草堆上面,對著遠處竹林背后初升的桔紅月亮獨自吹笛,悠悠的笛聲溪水似的在月色朦朦的曠野上汩汩流淌。但志泉的笛聲并不歡快明亮,總幽幽地帶著一種傷感的情調(diào),仿佛一個漂泊的旅人在絮語蒼茫的心事。現(xiàn)在想來,在我故鄉(xiāng)那樣色欲渾重的鄉(xiāng)村里,志泉無疑是一個孤獨寂寞的人。
玉娃和村里許多女人一樣,做姑娘的時候就曾經(jīng)迷戀過志泉和志泉的笛聲。所不同的是玉娃要比其他女人走得遠點。玉娃送過一張花手帕給志泉,玉娃還在某一個春夜倚在落妃池邊那株白果樹空裂的樹穴里,讓志泉親過嘴。但也僅此而已。后來在選擇丈夫的時候,玉娃在父母的勸說下,最終還是放棄了會吹笛子的志泉,嫁給了能做木工活路的大平。從這一選擇中我們可以看出我故鄉(xiāng)的人們那種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生活觀點,就是解決頗富浪漫色彩的愛情問題時,這個觀點也同樣適用。而玉娃事后的解釋更是耐人尋味。玉娃說她爹說志泉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不是能過日子的人。這是公開的解釋。還有一種不公開的解釋,是玉娃和一個好姐妹私下里說的悄悄話。玉娃說她媽說志泉身板心性太單薄柔弱,怕日后不經(jīng)折騰!這句話雖然假借了母親的名義,但我們?nèi)耘f可以看出它其實是玉娃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一個姑娘在出嫁前能將問題考慮得如此精微老道,這著實讓人吃驚。可在這里他們忽略了一句古話:人算不如天算,神秘莫測的命運偏偏給他們這種老練精明開了個莫大的玩笑——讓他們認為頂用的人因為一個偶然事件從此不再頂用,而他們認為不頂用的人卻很完整健康地活著!于是,玉娃去找志泉重溫舊夢便是情理中的事情。現(xiàn)在想想大平、玉娃和志泉三人的事確實很有意思,你會被他們故事中濃重的宿命色彩深深地震撼。
我在前面說過,那件事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怎么發(fā)生的,村里沒有人清楚。我想那些田邊地頭互贈手帕鞋墊的瑣碎細節(ji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發(fā)生了,重要的是那個陽光燦爛的正午,玉娃牽著志泉的手潛到了麻地深處,在痛暢淋漓地解除了數(shù)月之久的饑渴后,玉娃撫著志泉的胸膛驚喜地說,沒想到你這么厲害!我當初要是知道你這樣經(jīng)折騰,我就嫁你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地步……
然后玉娃就伏在志泉的身上嗚嗚地哭了,哭聲在繁茂的麻地里幽幽地回蕩,使人想到傳說中那些在細雨靡靡的夜晚蹲于河邊低泣的冤鬼。
不久事情就敗露了。敗露的原因全在于玉娃精神狀態(tài)的反差和她的粗心大意。自從跟志泉有了私情后,玉娃的頹喪和萎靡就一掃而光,時時精心地收拾打扮自己,出門進屋輕捷裊娜滿面春風,眼里閃爍著只有初婚女人才有的水一樣活泛溫媚的靈光。大平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眼里自然揉不下一絲沙塵。那些日子,大平經(jīng)常躲在屋角的幽暗里,象一只警覺的貓似的默默地觀察著活柔靈動的玉娃的背影,心里充滿了憂傷和抑郁。如果你仔細傾聽,還會在寂靜中清晰地聽到大平牙齒磨動的聲音,嘎嘣嘎嘣,象有人在深夜偷偷地嚼骨頭或者脆胡豆之類的東西。但玉娃卻把這一切忽略了,玉娃在春風得意中竟然沒有察覺兩道陰沉的目光總是蛇信一樣舔噬著她的背影。
后面的許多事情就這樣注定地發(fā)生了。
印象中這是一個悶熱的午后,天邊堆積著厚重的雨積云,空氣潮濕發(fā)粘,無數(shù)細小的蠓蟲匯在一起密密地飛舞,直撲人的臉孔。玉娃滿面汗水地從外面回來后,就躲在屋里忙碌。大平透過門縫看見她在脫衣裳,脫了衣裳后又脫褲子,脫了褲子后又去脫貼肉的內(nèi)褲。大平看見玉娃叉開雙腿用脫下的內(nèi)褲在襠底揩擦,大平還看見玉娃的肚臍旁粘著一小片翠綠的麻葉!大平皺起了眉頭,心跳突然加快,咚咚的如遠天的悶雷在云層里滾動。大平感到他心底那絲不祥的預(yù)感正在被逐漸地證實,某種可怕的事實正挾帶著災(zāi)難的氣息向他無情地襲來!
玉娃走出房間到后屋去宰豬草時,大平趁機溜了進去,從床頭換下的一堆衣服中拾起了那條內(nèi)褲。大平看見那條內(nèi)褲上面滿是新鮮潮濕的水漬。大平把那條內(nèi)褲湊到了鼻前。大平即刻聞到了一種男人精液的生澀的腥臭氣。大平聽見自己腦瓜深處轟地響了一下,然后就感到那生澀的腥臭象濃烈的酒氣或眩目的陽光似的刺得他頭昏腦脹,太陽穴突突亂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最后,大平雙腿一軟,重重地跌坐下去,象桅桿上的船帆被斬斷一般滑落在冰涼的泥地上……
在泥地上坐了多久,后來又是怎么站起來怎么走出家門的,大平已記不清楚了。人們看見大平出現(xiàn)在村巷里的時候,已是那天的黃昏,夕陽正把整個村莊浸沒在神奇溫暖的桔色中。但人們卻看見大平在燦爛的晚照里怕冷似的縮著脖子,右手深深地插在胸襟里面,默默地往村西走。人們還看見他家那條癩皮老狗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后頭,不時仰起細頸去看黃昏的天空,神情憂傷不安。在經(jīng)過一堵傾蹋的土墻時,一個漢子迎而走來,問大平:怎么?你在打擺子么?漢子發(fā)現(xiàn)大平的臉色死人似的蒼白灰黯憔悴不堪,漢子還在大平的頭上意外地看見了幾根白發(fā)。但大平卻象沒有聽見他的問話一樣,依舊縮著脖子默默地往前走。漢子困惑不已,站在那堵殘墻邊回頭望著大平,一直看著他走進了村西一個小院里。漢子不覺搖了搖頭,嘆息道,沒想到一個男人沒了卵子,就成了這鬼樣!
那個小院里栽著一株杏樹。杏樹的一些枝椏伸到墻外,那些成熟的紅絨絨的杏果掩藏在綠葉間,在溫暖的夕陽里飄蕩出誘人的果實清香。
大平就是在這種清香中推開小院木板門的。大平推開門的時候看見志泉正在那株杏樹下端著一個小笸箕拾撿地上被風搖落的杏果。志泉的小笸箕里快要裝滿了,但地上還有不少杏果,夕陽里星星落落地散布在院地上,使人想到某種熟悉的情調(diào)。但大平此刻的心里毫無情調(diào)可言,他看到感到的是一片黑色的風景。所以他推開院門后一聲不吭,就對直走到了志泉面前。志泉正彎腰撿著杏果,當他發(fā)現(xiàn)一雙穿著木板拖鞋的腳板進入視線時,他慢慢地直起腰來。可以想象兩人四目初遇的情景。大平面無表情冷冷地瞪著志泉,志泉大吃一驚往后連退了幾步。志泉發(fā)現(xiàn)大平雖然憔悴虛弱,但那雙冷眼里的目光卻強勁峻厲,充滿了威懾人的力量。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志泉想起了這句古話,心里止不住打了個寒噤。志泉意識到在他和大平之間遲早都會發(fā)生的事今天終于來了。志泉扇動了一下鼻翼,在杏果的清香中聞到一種濃烈的血腥氣息。這時,大平一直插在胸襟里的右手動了起來,開始往外面掏東西。志泉想他藏在
懷里的手中肯定握著一把斧頭或匕首之類的殺人兇器。志泉不覺驚恐地叫了起來,大平你你你要干什么?大平?jīng)]有吭聲,依舊冷冷地瞪著他,把右手從衣服下面抽了出來。酒,兩瓶酒!大平手里握的并不是斧頭匕首之類的兇器,而是兩瓶出自我故鄉(xiāng)燒房的劣質(zhì)白酒。大平拿著那兩瓶白酒盯著志泉沉聲說,我請你喝酒!
然后兩人就盤腿坐在杏樹下輝煌奪目的夕陽地里,就著小簸箕中成熟的杏果喝起酒來。大平喝得豪邁,不多時刻一瓶酒就見了底,剩下一些渾濁的沉淀物在瓶底晃蕩。志泉喝得拘謹,只抿了一小口就再也不去動那瓶子了,一任地抓起小簸箕中的杏果啃嚼,不時撩起眼皮用忐忑的目光去望大平,那模樣極似做錯事的孩子在等待發(fā)落。整個喝酒的過程中兩人都沒有說話,沉默使黃昏的空氣也變得異常滯悶沉重起來。直到暮色開始降臨,大平才在那縷最后的夕陽中打破了沉寂,開始了兩個男人關(guān)于一個女人的艱難談判。
我廢了。大平望著面前瓶底的殘酒說,聲音象從遙遠的地方被風吹來,飄忽而又傷感。我知道。志泉說,然后就用一種同情的目光去望大平。可大平卻從那酒瓶上倏地抬起頭來,血紅的雙眼憤怒地瞪著志泉,吼道:可不管我成了啥樣,玉娃還是我的老婆!
……?!志泉一怔,不知該說什么好,臉就很慚愧地紅了。
你們做下的事我可以不去追究,大平喘息著說,可是從現(xiàn)在起你不準再去找我老婆!你要是還纏著她不放,大平咬牙切齒,緊縮的瞳孔深處迸射出一股血腥的惡光,我就殺了你!殺了你知道嗎?!
說完之后大平就把那個酒瓶砰地砸碎在地上,騰身站了起來。不知是動作太急還是喝醉了,大平起身的時候打了個趔趄。志泉趕急過去攙扶,但大平卻一掌推開了他,吼道:你滾開!我不要你扶,我沒有醉!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這樣子,要是想殺你,還不他媽的象宰只雞一樣容易!然后大平惡狠狠地瞪志泉一眼,轉(zhuǎn)身拉開院門大踏步地走了……
這天傍晚,村里許多人都看見大平滿面酡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最后那抹夕陽使他容光煥發(fā)渾身上下充滿了瑰麗的色彩。人們都說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大平在卵子咬掉后如此精神抖擻,他們甚至還從大平映滿霞光的雙眼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怪異的冷峻和自信。他們不知道是什么事使大平產(chǎn)生了這樣的變化,他們只感到近來村里有許多事都象謎一樣令人困惑不解。而這天晚上發(fā)生在大平屋里的那個史無前例的場面,村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這天晚上,大平?jīng)]有象往常那樣早早洗腳上床,縮在床角里寂寂地睡去,而是挺直腰身立在床前久久地俯視蝦米一樣蜷臥的玉娃。煤油燈朦黃的光亮把大平的身影虛起,滿屋里巨鳥似的扇忽搖蕩。大平看著蜷縮在自己身影中的玉娃,心里突然升起一種豪邁的情緒,他感到自己很高大,而對方卻很渺小。大平沉浸在這種虛妄的心態(tài)里,靜靜地俯視著玉娃一直不吭聲。直到玉娃動了動身子,睜開眼來咕噥了一句半夜三更咋還不睡時,大平才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冷冷地說:你坐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玉娃本想不理他翻過身子睡去,但見大平那冷峻的眼神和那不可抗拒的氣度,卻又身不由己地坐了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嘀咕道,啥話啊!就不能留到明天再說嗎?
大平?jīng)]有理睬她的抱怨,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慢慢抬起頭來,直視著帳頂一字一句地說,你憑良心說說,我過去對你究竟咋樣?
玉娃不明白他問這是什么意思,但還是想了想說,好,你過去對我很好。
那我們算不算是一對恩愛夫妻?
算。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話說明了,你和志泉的事我知道了。
啊?!玉娃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了一絲恐惶的神色。
大平立在朦黃的燈光里痛苦地嘆息了一聲,然后走上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換上了一副溫和的口吻對玉娃說,看在我們過去的恩愛上,我不追究,我可以默默的把這口惡氣忍了!但從今以后,你不準再去找那雜種!只要你安安心心地過日子,我就是給你當牛做馬也心甘情愿!我廢了沒用了,但我會想方設(shè)法使你高興,我可以用手用嘴給你舒服快活!你看,我還給你做了個東西……
大平從懷里摸出一根木頭削制的男人陽具狀的家什在玉娃面前晃蕩。玉娃一見那光潔慘白微妙微肖的玩藝不覺拉起被角塞住嘴巴哭了,雙肩聳動聲音凄切叫人頓起一縷憐惜之意。大平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大平伸過手去默默地撫娑玉娃的肩頭,以示寬諒和慰撫……
但事后許多年我都沒有弄懂這晚玉娃哭泣的真實含義,我發(fā)覺玉娃的哭泣很含糊很迷惘,你無法從這種復(fù)雜的哭泣中確切地分辨出它是一種感傷還是一種悲怨。可能什么都是,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在那些寂寞的雨天里,我坐在城市的水泥樓房中回想故鄉(xiāng)時,我的耳邊總要響起玉娃這種深夜里隱忍的悲泣,這悲泣總使我想起凋蔽的晚秋時節(jié),寒風刮過茅屋和樹梢的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