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已經猜到,那個和花花在一起的男人就是華福。我在前面說過華福是個英俊健美的男人,但村里的人們對華福的看法卻普遍不一,甚至大相徑庭。我們這些小孩都很喜歡華福,認為他和善可親,每年初秋薅秧的季節都要捉些秧雞,用鐵絲做個吊環,把秧雞拴在吊環上送給我們玩,所以隨處碰上他我們都“華福哥華福哥”地叫得很甜蜜。村里的姑娘和媳婦也很喜歡華福,她們總愛看華福英俊的臉孔和健美的身子,有一次我還看見兩個挎著豬草背篼的女人躲在河邊一叢茅花稈后面偷看華福洗澡;就是在田里勞作時,她們也要想方設法尋找機會接近華福,比如塵渣迷了眼,她們的男人就在身旁也不叫,反要朝遠處的華福高喊,華福華福你過來給嫂子吹吹眼里的渣渣!而那華福竟也真的丟了鋤頭跑過來,掰開女人的眼皮撮唇輕柔溫軟地吹。這樣村里的男人們就普遍反感憎惡華福,他們全都視華福為天敵,為洪水猛獸,一見華福和自己女人親近,就咬牙切齒在心里暗罵我**十八代祖宗,然后就恨不得沖上去把華福那張英俊的臉孔打得稀爛!至于村里的老人們見了華福就忍不住搖頭嘆息,一迭連聲地說冤孽禍害,冤孽禍害哪!
華福在村里遭到如此截然不同的喜惡,這在故鄉是絕無僅有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個鄉野漢子斑斕多彩的性格魅力。也許你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華福不僅是我故鄉最引人矚目的美男子,而且是個臭名昭著的采花賊!
其實華福是有老婆的。華福的老婆叫明秀。明秀與村里眾多女人相比,雖然說不上出色,但也絕不難看,要是放在外鄉人眼里還算是如花似玉哩??扇A福卻不喜歡明秀,華福說明秀沒味,說明秀在床上死板,不會說不會笑不會扭不會顛不會瘋不會狂??傊餍阍谌A福眼里不過是一段味同嚼蠟的木頭。華福一生都在追求那種顛狂酣暢蝕骨銘心的最佳妙境。這就注定了華福的悲劇,注定了他要成為我故鄉一個令人痛恨的采花大盜。
華福捕捉女人時從來不管對方的身份,無論是黃花閨女還是已婚的媳婦,只要被他看中他就會發起進攻,而那些姑娘媳婦則大多經不住他的誘惑,十有八九要乖乖倒在他懷中。華福從十八歲起就開始與村里的姑娘媳婦鬼混,直到他三十二歲那年自食其果給自己混亂復雜的風流艷史劃上句號,其間竟達十四年之久。在這十四年漫長的歲月中,華福究竟糟蹋了多少黃花閨女偷到了多少已婚女人的心,村里誰也說不清楚。總之人們看見那些在田野間或在村巷里晃蕩的孩子們,總能從他們大多數人的眉眼上或身架上看出華福的影子。于是村里的男人全都惶惶不安,愈加仇恨華福,總是疑心自己的老婆與華福有不貞的行為。也有一些淺薄暴躁的男人忍不住的時候,要在夜深人靜之際把老婆按在床上毒打,逼問是否屬實。然而老婆只是驚呼嚎天地哭叫,卻自始至終不吐露絲毫信息。次日早起,便有隔壁的女人倚在自家的院門上,一邊用梳子刮頭發一邊吊著眼角問那被打的女人,咋?昨晚挨打啦?被打的女人自然不承認,癟嘴說,毬!他敢打我?是他把我弄痛了。梳頭的女人嗤地一笑,說弄痛了會那樣殺豬似的又哭又叫?你以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打你?被打的女人不由紅了臉,但即刻就走上去擰那梳頭女人的嘴角,說你狗日的別得意,總有一天你也要挨打的!于是兩個女人都紅著臉相視詭秘地一笑,轉身各自進了院門。
夜半時分有女人殺豬般嚎叫,次日早晨又有女人在院門口相互調笑,這成了我故鄉很長一段時間里最特異古怪的風景。
其實許多年來我都在研究華福這個人物,我都在現代城市江河日下的敗落風氣中,透過歲月的塵霧窺探故鄉的隱秘,想借此給生活在這世界兩側的所有墮落或者可悲的人們尋找一種共同的根源。我想華福英俊健美的外貌對女人固然有很大的誘惑力,但他之所以那樣屢試不爽百戰百勝,肯定有他自身的秘密。華福征服女人的秘密是什么呢?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從那些指責華福為冤孽禍害的老人嘴里得到一個驚人的歷史信息,這些老人都說華福是八百年前一個叫寶駒的淫棍的后代,這些老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華福跟他的先祖一樣都有一根極其壯碩的騷雞巴!但不久我就發現了老人們話里的破綻,我發現不僅華福一姓的男人有這樣壯碩的雞巴,就是村里別姓的許多男人也是如此!正如肥臀豐乳是我故鄉女人共同的標志一樣,壯碩的雞巴則是我故鄉男人的普遍特點。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我只能把它歸結為故鄉水土與眾不同的緣故,我甚至意識到這是人或人類與生俱來的困厄和悲哀。我心事蒼茫沉重,我透過城市迷氵蒙 的雨霧重又看見了那條渾黃污濁的河流,我發現無數穿著不同朝代服飾的男女在這條河里掙扎沉浮,很少有人能輕盈地爬上岸去,迎接兩岸原野里明媚的春光,而絕大多數人都在那條罪惡之河里靈魂和肉體一同地腐爛發臭……
重新回到華福的風流艷史這條線索上,你會發現有那么一段時間華福勾引女人的放蕩行為有所收斂。村里人都明白這是華福勾搭上了花花的緣故?;ɑ◤氖艢q起就以女兒之身跟華福偷情狂蕩,這在我故鄉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記得當時村里的男人都有一種卑鄙的心理,他們全都慶幸出了個花花,他們認為有了花花,自己的老婆就可以安妥無憂地呆在家里了。他們背地里都說華福與花花是一對天造地設的騷貨!
其實華福對花花根本談不上勾引?;ɑㄔ缇蛯θA福有意。華福經??匆娀ɑㄋ翢o忌憚地盯視自己,目光癡迷而又熱烈。兩人達成默契的過程也極為簡單,樸實得沒有絲毫浪漫的情調。那是一個落雨的夏日上午,華福偶然路過花花家門時,看見花花正坐在雨簾垂掛的屋檐下,安閑地用她母親穿舊的毛線織著毛衣。華福回去后就用斑竹削刮了一副精致的毛線簽,并用菜油潤擦得黃光閃亮。第二天黃昏,華福在麻地邊的土路上碰見花花時,就從腰后抽出那副精致油亮的毛線簽送給了花花,而花花也早有準備似的從懷里摸出一對繡著鴛鴦圖案的漂亮鞋墊送給了華福,整個過程都充滿了高度的默契和投桃報李的意味。然后兩人幾乎什么話也沒說,扭頭四望無人,便緊緊拉住對方的手游魚一般迅速鉆進了高密翠綠的麻地深處,在黃昏燦爛的霞光普照下和綠麻深處晚露初起的涼意中,完成了他們兩人風流史上的第一次交合。現在想來,這無疑是那些年我故鄉的男女茍合偷歡時最簡捷洗練的情景。
后來華福與花花的事情在村里鬧得人人皆知風風雨雨,這是情理中的結果。但出乎意料的是,花花她爹在得知了女兒的不貞之后,把花花關在房里用趕牛的鞭子暴打。許多人都看見了那個殘酷的場面,他們至今還記得花花被她爹用鞭子抽得衣衫破碎渾身鮮血淋漓,但是花花卻沒有哭叫一聲,只是雙眼含著淚光冷傲地瞪著她爹,自始至終一言不發?;ɑǖ牟磺脱劾锏暮庹痼@了所有的人,他們都說當時他們就透過花花的倔強看見了日后更大的反叛以及那個充滿血光的災難結局。此后不久,花花就被她爹用最快的速度和最簡約的方式嫁到了外鄉去?;ɑ◣缀跏潜凰壷偷侥屑业?。但花花在臨嫁的前夕還做出了一件令村里人更加瞠目結舌的事情,花花竟然在夜半時分撬開了自家的窗子,闖到華福家里去了!
有關這次神秘幽會的許多細節一直作為傳奇故事在我故鄉盛傳不衰,以至于現在提起人們還眉飛色舞津津樂道,在感嘆兩人放肆縱樂的同時又忍不住要去咒罵兩人恬不知恥。人們都說那天晚上花花去敲華福家門的時候,華福正在屋里跟他老婆明秀做著那事。華福開門時一絲不掛,下面那東西還象大炮似的高昂著。但花花進門后對直走到了床邊,朝躺在床上的明秀說,你出去,我跟華福有話要說!明秀似有怨色,卻不敢吭聲,只是怯怯地去看華福。華福跳上床踹了明秀一腳,說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吧,還縮在這里干啥?于是明秀象一只貓哀鳴一聲,穿著褲頭背心抱著膀子走出屋去,蹲在房檐下的涼地里暗自飲泣。而屋里的華福和花花早已迫不及待地做在了一起?;ɑT坐在華福身上,一邊狂亂地扭蕩一邊脫下衣服把身上的鞭痕暴露給華???。華??匆娏艘桓北谎E和鞭痕裝飾得異常凄艷壯麗的女性之軀,同時鼻端飄過一股濃郁的腥甜氣息。這種氣息強烈地刺激了華福的性欲,使華福雄風暴起,一邊狠狠地搓揉對方帶傷的肉體一邊野獸般嚎呼顛狂?;ɑ▌t象一株柳樹在夏日的狂風暴雨中猛烈地搖晃,閉目引吭,發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悠長洪亮的呼吟……
那天晚上,幾乎所有的村里人都聽見了這種從華福家里飛揚而出的野獸般的怪嘯。但人們在講述這次幽會過程時,強調的卻是另一個細節。人們說兩人瘋狂之后癱在一起,花花撫娑著華福的胸膛說,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以后咋過?華福的雙眼在黑暗里極自信地閃了一下,說你要不到三個月就會回來找我!屁!花花拿手在華福下面捋了一把,癟嘴說,你以為天下的男人就你行?華福也在花花的臀上擰了一下,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以后會明白的。你是個天生的婊子材料,你永遠離不開我!
第二天一早,人們就看見花花被她爹強行著帶出了村子。我說過這是我十二歲那年秋天的事。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早晨的情景:秋霧很淡,天空陰晦,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完畢,空曠寥寂的鄉野上只星星落落地臥立著一些枯干發黑的草堆。麻地和草堆歷來是我故鄉不同季節的標志,而且這兩個標志總和我故鄉人不同情調的故事有機地交溶。我記得那天早晨花花就在這片淡霧中和陰郁的天地間,由她爹逼押著慢慢地往村外走。我記得花花走到村頭那株皂角樹下時站了下來,回頭捋起額上的頭發往愁霧中的村莊望了一眼。我還記得那天早晨華福平靜地在自家院里用炭碴墊著坑凼,自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看一下村外,似乎對自己的預言充滿了信心。
后來事情的發展證明了華福預言的正確,花花嫁走后不到三個月,果然就回來了,并且任她老爹怎么打罵,也賴著不走了?,F在想想那個冬天的下午,花花挎著藍花布包出現在村頭的麻地里,華福微笑地望著她歸來的身影時,心里該是多么的得意!
得意的華福會做什么,這是不言而喻的。
華福是在二更的時候潛進花花家里的。華福是翻墻進去的。華福翻墻的時候恰好一片濃云淹沒了天上的冷月,天地間潮水似地洇開著無邊的黑暗,夜風溜過屋脊和樹梢發出怪異的尖嘯。華福蹲在黑暗的墻頭學了一聲貓叫,便輕捷地跳了下來,躡手躡足地摸向花花的睡房。這時你會發現華福的雙眼在夜色里象獵食的狼一樣閃蕩著幽綠的光芒。華福心中亢奮不已,每一個毛孔里都盛開著情欲的花朵。華福眼前不停地晃蕩著花花雪白豐盈的身影,華福饞貓似的舔著嘴唇,心想等一會兒那騷貨不知會狂成啥樣!
華福就是這樣毫無覺察地把自己推入了陷井中。布置陷井的是花花她爹。老漢料定華福今晚要來,夜半時分便悄悄握著一根鋤把埋伏到了女兒房外的墻角后面。當華福潛到房前正欲舉手敲窗時,老漢一聲不吭,呼地就把鋤把掄了出去。哎唷!暗夜里即刻響起負痛的低叫和人體跌坐在地上的沉悶聲響。你雜種要是不怕死就再來!老漢對著地上的黑影咬牙切齒低聲吼叫。那黑影一骨碌翻起來,拖著一條傷腿迅速翻出院墻,一腐一拐地跑了。這時花花撐開窗子探出頭來,問她爹出了啥事?月亮從那片濃云里浮游出來,清寒地照著老漢凜然的身影。老漢將鋤把扔在墻角,望著遠處的月輝和淡白的淺霜,說沒事,是一條野狗來偷吃豬食,我把它打跑了!
此后整整三個月,華福再也沒在村里露過面。華福的右腿差點就被老漢打斷了。華福象受傷之獸似的蟄伏在家里,一邊舔著傷口的血跡一邊耐心地等待時機。華福知道冬天是個沒有風景和故事的季節,華福在心里熱切地盼望著夏天的到來。在開春那些細雨如絲的過渡夜晚,華福撫著自己的傷腿不止一次地從輕緲的雨聲中聽見村外千畝麻苗拔節生長的脆響。華福血色的雙眼在初春之夜的涼氣中野火般地燃燒閃亮,心底埋藏的情欲攪和著一種報復的渴望在麻苗的拔節聲里野草似地瘋長……
華福的腿傷痊愈時已是第二年的初夏。這時故鄉的千畝麻地已茁壯成長為華福夢寢以求的模樣:高密翠綠繁花似雪,在鄉野的長風中遮天蔽地無邊無際地起伏搖蕩。這時你會發現許多毛色不一的狗聚集在村頭的空地上瘋狂地追逐和交配,你會在午夜的靜謐中聽見許多發情的貓在屋瓦上焦躁地走動和怪聲地嘶鳴。初夏是鄉村所有生命縱樂的季節,如果你仔細傾聽,會在那晝夜不息的熏風中清晰地辨別出情欲低沉的回流聲。
華福就是在這樣的季節尋著機會,同花花完成了那渴求已久的幽會。記得那是一個無風的正午,華福肩上扛著鋤頭走過花花家爬滿牽?;ǖ脑簤?,透過敞開的院門看見花花正在一根竹竿下晾曬衣裳。華福極深地盯了花花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就向村外的麻地走去?;ɑ篮靡律押?,對在堂屋里打瞌睡的母親說,媽,我去田里割點豬草!然后就挎著背篼走出了家門,繞道去村外的麻地深處與華福匯合了。男人以挖田坎作幌子,女人以割豬草為掩護,這是那些年里我故鄉的男女在麻地里偷情時慣用的掩人耳目的方法。其中最為巧妙的是把時間選擇在正午,人們都習慣認為黑夜里才會出現淫亂和罪惡,而正午是陽光燦爛的時刻,人們放松了警惕,對陽光下活動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信任。這時候偷情自然是人們不能預料和防備的,也是最為安全的。由此可以看出我故鄉的男女偷情簡直都他媽偷成精了!
至于那天華福與花花在麻地深處久別重逢后,怎樣的放蕩狂縱我們是不難想象的,但在這里詳細描述已沒有多少意義。我想請你注意的是兩人驅趕全身的力量獲得極度的快樂和滿足后的那一番對話。我們借助這些對話可以探察到我故鄉男女靈魂深處的某一種悲劇潛質。
事情結束后,兩人都大汗淋漓,仰躺在麻地里蛤蟆似的喘氣。正午的陽光透過繁密的麻葉星星零零地灑下來,在他們光裸的身上碎金一樣地跳躍。周圍的麻桿纖秀挺拔一行行筆直地排立著,修篁般地散發著新翠瑩綠的光澤。麻地里的這種綠意和涼氣使兩人疲乏空曠的身心感到一種淋浴似的快愉。
華福折下一枝麻葉掃著花花的胸脯。那麻葉象張開的手掌在花花飽滿的雙乳上來回拂掠,花花閉著眼由衷地嘆道,媽喲,我好久沒有這樣瘋張過了!
華福繼續拂掃著她的胸脯,說你那外鄉男人真就這么沒用?
花花白了華福一眼,說他要是頂用,我還跑回來找你?他跟你比起來,就簡直他媽不算個男人!他那東西太小,跟小娃娃沒長大的雀雀兒一樣?;ɑㄕf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比了下小指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悵悵的澀笑。
你真的不走了?華福又問。
不走了!花花說。
你就不怕你爹曉得我們的事后打死你?
打死?打死就打死吧,有了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死了也值!
然后兩人再也不說話了。
然后鄉野里就刮起了渦流狀的大風,千畝麻地開始在龍卷風中狂亂地搖舞呼吼,把故鄉的村莊托浮在綠浪之上,殘破的古船似的顛簸晃蕩,但是在這風聲吼聲中我們依然可以聽見情欲的回流聲,那是一種類似古塤的聲音,幽幽嗚嗚地正從荒涼的廢墟上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