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轉眼到了一九四四年一月,正是一九四三年農歷的小寒大寒節氣之間,山野在冰雪覆蓋之中,呈現出一派冷凜之色。
因為頭部和左腿被日軍的炮彈片擊傷,鄧光達沒能成行延安參加中共高級干部的整風學習,這成為他心中的遺憾。上級改派李大毛、何柏芝等人隨童興閣前往延安。在已參加八路軍的日軍軍醫“日人反戰同盟云龍山支部”負責人藤野的精心醫治下,鄧光達的傷勢逐漸好轉,又能夠行動自如了。
這日,鄧光達在華北抗大云龍山分校給軍政學員們講解形勢課。他正說到興頭上:“同志們,綜上所述,抗戰最困難的日子就要過去了。根據歐洲戰場和國內戰場敵我雙方的態勢,黨中央、毛主席判斷,不到一年,抗日戰爭的戰略相持階段就會結束,我們的局部戰略反攻就要開始了。但是,我們要警惕小鬼子狗急跳墻,防止他們更加殘酷的‘掃蕩’和進攻。因此,我們要在作好一切戰斗準備,在努力擴大根據地和打通交通線,粉碎敵人的軍事、經濟封鎖的同時,盡最大可能搞好生產自給自救,隨時準備出擊,為取得收復失地的勝利時刻準備著!”
在學員們群情激昂的掌聲中,劉鐵匆匆走進來了。他徑直走到講臺上,對鄧光達耳語了幾句。
“同志們,你們現在分組繼續討論《論持久戰》。”鄧光達撂下這句話,和劉鐵就走了。
八路軍一二九師暨晉冀魯豫邊區根據中共中央關于精兵簡政和加強黨的一元化領導的決策,對云龍山根據地黨政軍的領導班子作了調整,鄧光達為云龍山特委書記、軍區司令員兼代政委、警備旅旅長;趙崇岳為軍區副司令員兼第二支隊支隊長;張冬生為軍區參謀長兼第一支隊代司令員。中共中央北方局云龍山特委為該地區的最高領導機關,統一領導云龍山根據地的黨政軍民工作。而已經從特務團團長調任敵工部部長兼公安局長的劉鐵,此刻急匆匆趕來,是向鄧光達報告緊急情況的。
劉鐵報告了三個方面的情況。
第一個情況就讓鄧光達大吃一驚,表情痛苦地抽搐了幾下。劉鐵說由于重慶軍統高層出了叛徒,白如冰同志已暴露被捕。目前日軍和軍統都只知道她是軍統的臥底“釘子”,還不清楚她是中共黨員的身份。現在白如冰被關押在高塘憲兵隊,受盡了非人的折磨,仍然堅不吐實。據內線報告,岡村寧茨已命臭名昭著的川島芳子等大特務從北平啟程前往高塘,以加強對白如冰的審訊。
鄧光達愣怔了半晌,見劉鐵沒有了下文,回過神來問道:“鐵蛋,高塘憲兵隊長三浦俊夫的情況怎么樣?”
“三浦業已暴露。幸虧白如冰同志冒死傳信相救,三浦才逃出了敵人的魔掌。在我們交通站和武工隊的護送下,目前正在來解放區的路上。”劉鐵說。
“一定要想方設法救出白如冰同志!”來回踱了幾步的鄧光達,迸出了這句話。
“戰區長官部已轉發來了軍統要求八路軍設法營救的電報。師部也來電指示我們想盡一切辦法營救。我們正在努力營救。”劉鐵在想措辭,還是繼續說了,“但困難巨大,恐怕兇多吉少。”
“恐怕個毬!”鄧光達急火攻心,猛然揮起了拳頭,但終究沒有落到劉鐵的身上就停住了。“少給老子說困難。不是努力,而是要竭盡全力救出白如冰!否則,提頭來見!”說著,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劉鐵連忙倒了杯水,遞給鄧光達。
劉鐵接著報告第二個情況:因機械故障,日軍一架飛機迫降在云龍山東南方向的新根據地——冀南易水縣的趙莊。日軍飛行員已被趙莊民兵俘獲。奇怪的是,日軍出動了一個大隊并偽軍一個團,對趙莊進行“掃蕩”,其目的是想救回那個中尉飛行員。當地黨組織已命武工隊炸毀了飛機,派人將飛行員押解到云龍山解放區腹地,估計現在正穿越第二道封鎖線。
“司令員,日軍大動干戈營救一個中尉飛行員,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名堂?”劉鐵問。
“嗯。一個小小的中尉飛行員,驚動了那么多日偽軍,動靜也鬧得太大了。”鄧光達點點頭。“說明這個中尉鬼子,不是大有背景來頭,就是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重要情報。接著說你的第三個情況。”
劉鐵說接總部來電,國民黨忠義救國軍豫皖縱隊暨暫編第四旅三千多人,在日偽軍多次殘酷的“掃蕩”清剿下,被打得只剩下一千余人了。其縱隊司令暨暫四旅旅長周開貴,是我黨的一名老黨員,日軍數番勸降都不為所動。他向總部請示要求歸隊,目前正向我云龍山根據地游動。總部命令我部以友軍的姿態作好接應準備工作。
聽到周開貴的名字,鄧光達的眼睛頓時一亮,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笑容:“這是一個好消息。周開貴可是當年瀘州起義時,我的老長官了!也是師長的老部下哦!立即通知張冬生,讓他就近派兩個主力團,打開通道,接應周旅。”
劉鐵正待離去,機要參謀前來報告:總部來電,經內線偵知,在趙莊被俘的日軍飛行員,名叫山田井馬,系日本侵華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茨的遠房侄子。
鄧光達猛勁搓了搓雙手說:“怪不得小鬼子要大動干戈派重兵營救他,原來是岡村的侄子。鐵蛋,你挑選鋤奸隊精干人員,親自把山田井馬給我送來!”
待劉鐵他們離去后,鄧光達瞄著地圖沉思了一會兒。看著高塘二字,想著在敵人魔掌中受著折磨的白如冰,鄧光達不禁黯然神傷起來。索性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踱來踱去。
2
三天后,劉鐵他們晝伏夜行,押解著日軍中尉飛行員山田井馬回到了云錦鎮。
幾乎同時到達的,還有手持戰區長官部和八路軍總部信函的軍統華北鋤奸特遣隊隊長兼軍統晉察冀豫特別站站長鄧繁錦及其杜伯雄一行。他們是奉戴老板之命,前來與鄧光達商討營救軍統同志,臥底于日軍中的“釘子”——白如冰的行動方案的。
劉鐵向鄧光達簡要匯報了穿越鬼子封鎖線,押解山田井馬回來的情況:山田失蹤后,鬼子派出大批兵力四處搜索,對通往云龍山根據地的道路層層封鎖堵截。每當夜里我們通過鬼子的封鎖溝,山田總是趁靠近鬼子的炮樓據點時,拼命弄出聲響,想以此引起鬼子的注意,乘機逃跑。害得押解護送他的武工隊和民兵犧牲了好幾位同志!直到我們趕到后,山田才老實了一些。遵照司令員的指示,我們對他不打不罵,仍然給予這個鬼子以優待,讓他吃飽吃好休息好,甚至讓戰士們輪流背著他行軍趕路。
“司令員現在是否見他?”末了,劉鐵問。
“不見。”鄧光達說,“你們做得很好。對這樣一個與岡村寧茨有親戚關系的飛行員,估計小鬼子后面肯定還會有動靜。鐵蛋,你現在去請藤野同志,讓他給山田作一下身體檢查,交流交流,摸清山田的思想動態,情況背景。”
劉鐵應了一聲“是”,正待離去,又被鄧光達叫住了。
“叫伙房按特號傷員給山田做飯菜。中午另外再添個菜——軍統來人了。待會兒你過來,看看繁錦他們有什么高招營救白如冰。”鄧光達吩咐完畢,又轉向墻上的地圖,沉思起來。
鄧光達否決了鄧繁錦提出的營救白如冰的行動方案。
在司令部的會客室里,鄧繁錦是這樣說的:“三哥,如冰姐早已是由軍政部軍情局轉交我們安插在日軍內部的釘子同志。在軍統內部只有少數幾個高層人物知道,是歸戴老板直接掌握的特工之一。由于她在軍統更在國軍對日作戰情報工作中的特殊貢獻,因此,戴老板命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救出釘子同志。可惜現在中央軍在華北地區已無成規模的作戰部隊,所以我們請求三哥,派八路軍二至三個團的主力,配合我們攻打高塘城,救出釘子同志。”
見鄧光達大口地抽著煙,靜靜地聽著沒有表態,鄧繁錦又說:“我們的行動方案是這樣的:鋤奸特遣隊化裝成日偽軍先期摸進城里,待八路軍四面進攻高塘時,我們即時襲擊日軍憲兵司令部,趁亂搶出如冰姐。”
鄧光達又抽出一支煙,就著煙蒂對上火后,問道:“小鬼子憲兵隊有人接應你們?”
“沒有。”鄧繁錦說,“自軍統高層出了叛將后,我們在晉察冀豫邊敵占區的地下組織已被破壞殆盡。”
“沒有內應,你的行動方案有幾成勝算?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早按總部轉發來的戰區長官部的要求,行動了。”鄧光達猛吸了一口煙,繼續道,“小鬼子精得很,恐怕還沒等你攻進憲兵隊,就已經報銷了。”
鄧繁錦顯得有些生氣:“三哥,只道你是八路軍中驍勇善戰,令敵聞風喪膽的一員戰將,怎么從你口中說出長小鬼子志氣,滅中國人威風的慫話!”說著,站了起來,走到鄧光達面前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地問道,“你究竟肯不肯發兵相助?白如冰可差點成了鄧家的媳婦!”
“啪”,鄧光達猛地向八仙桌面擂了一拳,讓桌上的茶缸晃動了幾下。杜伯雄和劉鐵趕忙過來將鄧繁錦勸回了座位。
盡管內心痛楚,但哀苦的表情還是在鄧光達的臉上轉瞬即逝。雖然當年接受新思潮,追求戀愛自由觀念,反對包辦婚姻,鄧、白二人沒能成親,但白如冰卻一如既往地苦苦追尋自己,是因了他鄧光達才走上了革命道路的啊!一個小家碧玉式的女子,不但成為我黨在軍統中的臥底,更是我鄧光達可親可敬的同志姐妹!而且,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東渡扶桑,下嫁淺田家族,深入日魔之穴,其中的辛酸艱澀,非常人所能承受。如今,眼看著自己無法言述的親人般的白如冰落入魔掌受盡折磨,鄧光達只能將悲情疼痛深埋于心。好在鄧光達在讀師范時學過話劇表演,只見他揮揮手,“呵呵”笑了。
“繁錦,你生氣的樣子可不好看。白如冰雖然是你們軍統的釘子同志,但她更是一個中國人,是抗日民族志士。營救她,八路軍責無旁貸。但你那套解救方案是行不通的哦!”
“為什么?”
鄧光達來回走了幾步,說道:“現在小鬼子賊精得很呢!因我云龍山八路軍屢次化裝成日軍奇襲他們,加上我們一以貫之的聲東擊西、圍點打援等戰術,讓小鬼子吃盡了苦頭。特別是前不久八路軍在高塘城以掏心戰術和采取外圍攻城的策略,摧毀了小鬼子的細菌武庫,擊斃其旅團長磯谷少將和偽皇協軍師長唐卡,新上任的日軍司令官松井從中吸取了很多經驗教訓,對高塘及其沿線地區采取內緊外也緊的防務措施,每天都在更換口令,對進出城池的日偽軍,非有他的手令不得通行。你們軍統鋤奸隊咋個混得進去?即使我派一個支隊三個團的兵力佯裝攻城,松井小鬼子也不會上當讓你輕取憲兵隊。而且,已重新布置駐扎在高塘四周成犄角之勢的三個大隊的鬼子及其偽軍,半個小時就會合圍增援而來。所以,現在在采取老戰術,不可取了。”
“那怎么辦?”鄧繁錦問。
劉鐵接過話頭:“根據我們的情報,川島芳子已到達高塘提審白如冰。過幾天將乘火車把她押解回北平。司令員讓我們在半道上攔截火車,營救出白如冰。”
鄧繁錦臉上的笑容蕩漾開來,高興地跑過來擁抱鄧光達:“三哥,你咋不早說啊!”
鄧光達拍了拍鄧繁錦的后肩,故作嚴肅地道:“堂堂軍統上校,成何體統!”待鄧繁錦松開雙臂,鄧光達又玩笑著說,“四妹啊,我以為你們軍統除了暗殺,在軍事戰術上也會兩下子呢!”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隔天,云龍山上空從天明到傍晚,出現了數批次的日軍飛機。它們投撒下了無數紅紅綠綠的傳單。
原來是山田井馬墜機后,日軍多次搜救無果,便派出飛機向根據地拋投傳單。宣稱只要八路軍釋放被俘的飛行員,他們愿以大批武器進行交換,八路軍也可以另提條件。并在傳單上寫明了聯絡方式,歡迎八路軍派員談判。
鄧光達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決定用山田井馬交換白如冰。開出系列條件后,派劉鐵和已到達根據地的三浦俊夫前去談判。
3
鄧光達胃口大開,開出的釋放山田井馬的條件,大致歸納為以下幾條:一、日軍釋放白如冰、獵縣抗日民主政府縣長張伯齡(張希圣老先生之子)等被俘的我方人員十八名;二、日軍向我方提供山炮四門,輕重機槍各十挺,各種彈藥三萬發;三、日軍向我方提供包括盤尼西林在內的藥品三百箱,等等。
同時,為了展示八路軍有能力營救白如冰等人的實力,鄧光達并沒有按日軍寫明的聯絡方式與日方聯絡,而是讓劉鐵深入敵占區借偽軍的炮樓,將電話直接打到高塘日軍司令部。
劉鐵心中揣著八路軍的條件,出發了。
為了確保營救白如冰,防止鬼子先期將她用火車押解至北平,鄧光達原來的劫車救人的方案不變,只是略作調整,讓鄧繁錦的軍統鋤奸特遣隊東進北上青壺關,化裝成日軍混上火車,實施營救計劃,那里有八路軍趙崇岳支隊的兩個團策應。
這晚,劉鐵、三浦帶著身著便裝的一個班的戰士,來到了鐵路線上的趙家炮樓。
看到一群人大搖大擺地向炮樓走來,站崗的偽軍向天空中放響了一排槍聲。
劉鐵揮著駁殼槍,也向空中打了三槍。
這是事先的約定。槍聲過后,吊橋早已放下,駐守的偽軍巫連長領著他的士兵,列隊在炮樓下,歡迎劉鐵他們。
三浦對皇協軍的行為感到很奇怪。拉過巫連長問:你們就是如此這般地協防皇軍的?巫連長拍拍盒子炮說這樣協防就是很不錯的啦。皇協軍皇協軍,當然要協防皇軍啦。但不和八路搞好關系怎么著?這炮樓不知被炸飛過多少次,死傷的弟兄換了一茬又一茬,被收繳的槍械彈藥連我都記不清了。如此賣命,我們還要挨鬼子的罵,還得受鬼子的懲罰。有一回,鬼子生生槍斃了我一個班的弟兄,硬說他們臨陣棄槍脫逃,丟掉了炮樓,讓運載軍火的列車被八路軍炸毀了。你說,火車上有一個中隊的鬼子武裝押運,連他們都打不過八路,我們這些二鬼子咋敢碰硬?上次我被劉團長,巫連長指了指劉鐵笑了,就是現在的劉部長捉去關了三天,讓我很受教育,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皇協軍也好,二鬼子也罷,反正中國人不能打中國人,小鬼子是秋后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了!我們現在和八路的關系搞得跟兄弟似的,這不,現在炮樓好好的,人員好好的,盡管一月半月的要向軍需處調換十來支八路拿來換的破損的槍支,我們的槍械可是一支都沒丟失過哦!為這事,鬼子可沒少獎賞我們。現在別說八路借炮樓借道,就是借槍換槍,甚至借人我們都干。只要劉部長一聲令下,我全連的弟兄立馬投奔八路軍鄧司令去!
“喲西。”三浦點頭說了一句。
“你是小鬼子?”巫連長話音未落就要掏槍。
“他是我們的同志。”劉鐵說,“上炮樓再說話。”
進了炮樓,在燈光下巫連長才看清三浦的面目,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是日軍的憲兵隊長——共產黨的特工三浦俊夫!
三浦笑了:“不認識啦?難怪近一年來憲兵隊沒有得到你部欺壓殘害百姓的報告。”
巫連長也笑了:“看你說的!連你這個遭小鬼子通緝的小鬼子都投奔了八路,我巫某作為一個中國人,豈敢再加害于我的同胞?況且,劉部長他們的鋤奸隊武工隊厲害著呢,誰干了好事壞事,都要一筆一筆地在本子上畫圈打勾。”巫連長用手勢作槍狀對著自己的太陽穴,“誰要干了壞事,呯,早吃他媽的槍子去啦!”
說得大家都笑了。
“先別閑扯了。”劉鐵說,“立馬接通高塘日軍司令部的電話。”
三浦俊夫明白了,在八路軍強大的軍事斗爭和政治攻心戰的雙重打壓之下,華北各地的二鬼子偽軍,早已人心渙散,許多人都象巫連長一樣,在暗中幫助共產黨八路軍。轉入一九四四年的侵華日軍,已是強弩之末了。難怪他在接到白如冰的通知出逃后,在武工隊的護送和劉鐵的接應下,能夠順利地穿越日偽軍的層層封鎖線而沒遇到過什么戰斗,原來是向皇協軍們“借道”啊。
電話接通后,新上任的日軍司令官松井少將驚喜參半。
三浦說:“松井司令官,我是三浦俊夫。云龍山八路軍敵工部部長劉鐵和我在趙家炮樓同你通話。作為八路軍的代表,就你們提出的交換山田井馬一事,前來談判。”
“三
“我愛日本,我愛和平。”三浦臉色鐵青,激憤地喝道,“我背叛的,是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這場侵華戰爭!”
見三浦臉色難看,劉鐵抓起了一名戰士剛接好的另一只聽筒,示意他別說話,只管翻譯就是了。
劉鐵說道:“松井,我們不是攻下趙家炮樓,而是拿著你們撒下的傳單,進駐趙家炮樓,前來談判換俘事宜的。”
“進駐”一詞,既是對巫連長他們的保護,又表明了這是中國的地盤,八路軍可以隨時來來往往,看你小鬼子怎么著!
待聽明白了劉鐵的話,松井松了一口氣,轉驚為喜。先前驚的是:三浦這個帝國的叛徒,竟然還活著,不但安全抵達八路軍鄧光達部,居然還敢借談判釋放山田之名,領著八路軍端掉了趙家據點!這小子只能用中國古已有之的凌遲之刑,一刀一刀地活剮,才能解大日本帝國皇軍的心頭之恨!后來喜的是:八路軍盡管用“進駐”一詞表明了他們有強大的實力攻占日占區的任何一個據點,但還是給足了他松井的面子,因為劉鐵說待雙方約定談判地點后,八路軍不損傷趙家炮樓一根毫毛,即行撤離。無論如何,鄧光達終于派他們的敵工部長來談判了。這說明山田井馬不但安然無恙,而且表明山田肯定有生還的希望。如此,就可以向岡村寧茨總司令官有個交待了。
雙方約定談判地點后,松井立即向日軍談判代表,他的旅團參謀長本田大佐吩咐只要是不讓松井旅團退出已占區,交換俘虜提供武器彈藥等條件都可答應。
根據八路軍的要求,談判地點選在敵我雙方經常進出,而又沒有設置軍備防務的三不管地界——石馬溝集進行。
4
由于八路軍的優待,加上藤野醫生等“日人反戰同盟支部”人員和被俘日軍中成為反戰人士成員的思想工作,現身說法,山田不但不想逃跑了,思想也漸漸起了變化,對八路軍由敵視而變得友好起來。
藤野醫生他們和敵工部的同志對山田的思想工作,既從大處著眼,又從細節處入手。既講了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侵華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慘痛禍害,也講了這場戰爭給日本人民帶來的苦痛,正在將日本拖向災難的深淵。起初,山田對這些話無動于衷。一次山田借故飯菜不好,不合他的口味而摔筷砸碗,藤野醫生陪他散步散心,似不經意間拐進了醫院,當山田看見八路軍的傷病員們的伙食比他這個身強力壯的人還差許多,這時藤野告訴他,他的伙食標準是經鄧司令員的吩咐,按特號病員供給的,連鄧司令員也享受不了這個標準。山田這才有感于八路軍的優待,沒有拒絕那些大道理似的“聽訓”“洗腦”。
當晚,山田見藤野提著一個皮包,和兩個被俘后不愿獲釋歸隊而自愿留在根據地的原日軍士兵走進了他的房間,以為他們又是來“洗腦訓話”的,立即正襟危坐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聽訓”狀。
“
見有正宗的日本清酒可喝,山田當然高興。但作出“聽訓”狀的他,并沒有喝。而是拿起桌上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一一翻看起來。
不看則已。山田由最初的平靜,而震驚,而驚悚,而心驚膽顫。及至不待看完,竟恐懼地雙手抱頭蹲在地上號啕著大叫:“不會是這樣!不會是這樣!禽獸!禽獸!”
山田看到的是些什么照片呢?是日軍機槍的掃射和汽油彈的燃燒中南京大屠殺的場景,是手無寸鐵的中國平民的萬人坑;是東北、華北、華中、華東等地中國百姓,尤其是婦孺兒童被殘害的慘狀;是日軍用中國人活體試驗及用細菌武器,殺傷中國軍民浩劫的情景;是日軍對中國婦女奸淫后用各種方式戮殺的不忍卒看的畫面……
那些侵華日軍的暴行,用馨竹難書一詞也不能盡其詳。
望著抱頭痛哭嚎叫的山田,藤野蹲下去輕撫著他說:“
“不看了不看了!我沒有殺過中國平民,沒有!”山田井馬跳將起來,向空中揮舞著拳頭掩飾著他內心的驚懼,“我只是向中國軍隊和他們的軍事設施空投過炸彈!”
“
見山田滿臉愕然,藤野接著說:“當然,現在不是追究你犯下的罪行的時候,而是要你認清這種軍國主義分子泯滅人性的罪惡行為!”
見山田無語,藤野也無語,趁這短暫的空隙,走進房間的兩個日本人,開口說話了。
年長些的一個說
就是在這樣一次次大道理和細微處的洗腦中,山田井馬被感化了,及至于后來在交換戰俘中,他甚至不想回到日軍之中。
在隨劉鐵他們去“借炮樓”談判的前一夜,三浦也和山田作了一番傾心交談。
三浦從他身為華北戰區高塘憲兵隊隊長、日軍中佐的身份說開去,歷數了憲兵隊對中國軍民的暴行。山田從三浦所述的無數酷刑、動轍槍殺的描述中,感到奇怪的是,三浦這樣一個冷酷的人,何以成了共諜?三浦笑了,說因為我還有人性。你不承認或許你壓根不知道你炸殺了無數中國平民,說明你的人性良知還大大地在!
聽了這句話,山田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接連三天,在藤野、楊三金、邱木林等一干人的陪同下,山田走訪了日軍在根據地制造的萬人坑、無人區和曾經被細菌彈禍害的劉家集,同時也參觀了根據地破冰雪、抓生產、防日偽軍以自保自救的模范區,所到之處,他感受的一個詞語,就是同仇敵慨!那是所有的中國軍民御敵外侮的真實感情的寫照。
山田對藤野說我也想成為你們中的一員!我要面見鄧司令,昭示我的心跡!
鄧光達宴請了山田。這是在劉鐵他們“借炮樓”的那一晚。
5
“放下武器,八路軍優待俘虜!”
在張家祠堂,山田井馬正用中日語言教授八路軍官兵對日軍陣前喊話。鄧光達一本正經地坐在后排大聲學喊著——盡管他的日語能力聽說寫都很流利,但是他坐在這里,就是表示對山田勞動付出的尊重,官兵們不僅認真而且很賣力地學習呼叫著日語喊話。
那晚,山田終于見到了神秘的令日偽軍聞風喪膽的鄧光達。對于這位赫赫有名的似書生又非書生的中國戰將,山田早已由內心的驚懼而變得佩服有加,及至作過一番交談,碰了三大碗四川稱之為紅苕酒華北叫做地瓜酒的老白燒,山田更是將鄧光達奉若神明。得知八路軍即將把他作為戰俘交換回日軍后,感動之余,山田向鄧光達提出他能否留在根據地,盡力以實際行動為他以前的轟炸行為,向中國人民贖罪?鄧光達說以前你的確是日軍軍國主義的一份子,是一名助紂為虐的法西斯主義的幫兇。不過,你現在是我們的戰俘,并以自己的行動在廊清正義和非正義之間的界線,人性的良知開始覺醒。說明這場日本軍國主義滅絕人性的侵華戰爭盡管到了無以復加的殘酷程度,但你
于是,有了
山田井馬回到日軍后,不但拒絕了日軍和父輩對其被俘期間在根據地所受的“赤化洗腦”進行“反省”,而且拒絕駕機作戰,不再與中國人民為敵。岡村寧茨一怒之下,直接下令將他調往東南亞戰場。在一次對美軍作戰中,山田的座機被美軍擊落,葬身大海。此是后話。
楊三金匆匆跑到祠堂找到鄧光達,耳語報告劉鐵他們回來了。鄧光達站起向山田點頭致意,算打過了招呼,輕輕走了出來,往司令部趕去。
許多同志正喜形于色地在司令部大院觀看日軍送給的武器彈藥和藥品,贊嘆聲不絕于耳。見鄧光達進來,眾人都不作聲了。劉鐵已從堂屋里奔了出來,鄧光達朝眾人揮了揮手,說了聲該干啥就干啥去,隨劉鐵進了屋里。
劉鐵報告說經過談判,日軍全部答應了我們的換俘條件。為了表示“誠意”,日軍先行將武器、藥品等物資送給了我們。
“我們被俘的同志呢?他們的情況怎么樣?”
“司令員,我們所列名單上的同志都還活著。幸好借炮樓那晚,根據你的命令,我直接對松井先說了我們首先要交換白如冰,要不然當夜白如冰就被小鬼子處決了——這是日軍談判代表本田告訴我的。”劉鐵頓了頓,“司令員,有個特殊情況 ,你聽了別著急。如冰姐我們已抬回來了,只是她被小鬼子折磨得不成人形,傷勢慘重。是不是等她傷勢好轉些后,你再見她?”
“屁話!”鄧光達臉上升起怒容,“你咋不早說?她在哪里?”
“在軍區野戰醫院。”
鄧光達趕至醫院,藤野他們剛為白如冰做完手術。白如冰渾身上下被紗布包裹著,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藤野說白如冰遍體鱗傷,慘不忍睹。她的陰道已被那幫畜牲捅壞,脾臟也出了問題,我們剛為她切除。鄧光達兩眼噴火,牙齒咬得咯嘣響,迸出了一句:她現在能說話嗎?藤野搖搖頭說她目前處于昏迷狀態,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來。現在最要緊的,是為她輸血,可我們沒有符合她血液的大量血漿。鄧光達說我是O形血液,立馬抽我的。又對身后的劉鐵命令道立即動員司令部所有人員及特戰排的戰士,凡屬O形血液者,飛馬趕至醫院。
鄧光達在白如冰的病房守了一整夜。這個夜晚,是他參加革命工作以來最難熬最痛苦之夜。他曾努力回想白如冰的往事,腦海里卻常常一片模糊,思維一片空白。不斷有機要人員,作戰參謀跑來請他簽收文件,報告各種情況 ,鄧光達就利用這短暫的機會在病房外猛吸幾口煙,借以活泛思維。
東方出現魚肚白的時候,奇跡發生了。不知是鄧光達身上的煙味還是什么氣息,白如冰的睫毛先是顫動了一下,隨著一聲輕微的“光達”呼喚聲,她的雙眼睜開了。鄧光達激動無比,俯身伸出雙手想向白如冰做親昵的動作,猛然發現無從下手。只得傻呵呵地朝自己的前額和臉脥猛拍了幾下。
“光達,你能親親我嗎?”白如冰聲若游絲。
鄧光達依然傻笑著,嘴唇輕輕地朝白如冰那雙充滿期盼的雙眼吻去。
一滴淚珠從白如冰的眼角滾動而出,晶瑩剔透,似珠玉閃耀著幸福的華光。
鄧光達的淚水忍不住滾滾而下。在他的內心深處,深感愧疚——這個女人為他,為民族的解放獨立付出的太多了,而他此生,僅能給她一個輕輕的吻!
藤野和幾個醫生護士進來了。
幾天后,鄧繁錦他們將軍統的“釘子”同志接到西安養傷。傷病痊癒后,白如冰回到了重慶。
山田井馬被釋放回去了,張柏齡縣長等十幾個中共抗日志士也脫離了日軍魔掌,回到了根據地。
抗戰中這段鮮為人知的換俘事件,被塵封了若干年后,直至新中國成立六十年后才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