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美女談心
任少基出了城后,沈毓秀來到江家,姜太公說:“你倆姐妹隨便耍吧,這段時間我花了不少心力,疲憊了,現在我也該輕松了,過一兩天我要到法王寺還愿去了。”
“譚明煌還沒出來呢?我想去接。”妃子筱對父親說。
“你就不必去了,人家說了一會兒把他送回家,你明天到他家去看嘛,你好好陪沈小姐聊聊。”姜太公覺得女兒太性急了,心想,還沒過門,你女孩子急什么,不要壞了家風。但鑒于客人在面前,不好談得太多。而沈毓秀沒有聽懂父女倆談話的意思,只問了句:“你有事么?”
妃子筱忙掩飾:“沒事、沒事,我們上樓去吧。”
待姜太公走后,沈毓秀接著先前的話題問:“你爹信佛么?”
妃子筱笑道:“老一輩,有幾個不信佛的?不信佛就信道。我們合江佛教圣地有法王寺,道教圣地有少岷山,人總得找個精神支撐著嘛。”
她倆說著上了繡樓。妃子筱推開窗子,她指著遠處的一座山對沈毓秀說:“那里就是少岷山,又叫筆架山,你看像不像個筆架?”
沈毓秀說:“橫看成嶺側成峰,這個方向不太像,被擋住了不少。”
妃子笑介紹說:“您說得對,在赤水河邊看最像筆架。山上有道觀,還有道姑呢。傳說張良的八世孫張天師張道陵在這山上修過道。”
談話間,丫鬟已經泡上茶,端來糕點。
妃子筱對丫鬟說:“你下去,沒叫你就別上來,我要同沈小姐好好聊聊。”
“是”丫鬟低著頭退下去了。
“我也很想和您好好聊聊,我總覺得剛一見面,我倆就有許多相似點,就覺得有找到了知音的感覺。”
妃子筱笑道:“我也有這種感覺,看來是前世有緣啊!是您長還是我長?”
倆人說了生庚八字,妃子筱比沈毓秀長半歲。于是沈毓秀管妃子筱為姐。
“劉都督為什么要派你來合江,他手下那么多人,怎么都不派?”妃子筱把這兩天埋在心中的疑問提出來。
“是我自己耍潑,強行要來的,”沈毓秀毫不掩飾。
“你對合江有什么好感?”妃子筱覺得眼前這位只比自己小半歲的妹妹很有意思。
“沒有什么好感。”她回答。
“那你怎么耍潑都要來這打仗的地方?”妃子筱繼續問。
“主要是我看錯了一個人,開始我對他有好感,沒想到我是單相思。”沈毓秀略顯愁容。
“那個人是不是與你同來的任少基?”
妃子筱把任少基的名字一說出來,沈毓秀大驚,立即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妃子筱笑道:“是我憑女人的本能看出來的。”
“姐,你講講,你是怎么看出來的?你沒吊我們的尾巴吧?”沈毓秀雙手搖著妃子筱的肩膀,她想,她和任少基在枯老的白果樹前的動作當時沒有一人看見呀!
“我又不是東廠的,怎么會吊尾巴?你和任少基歡歡喜喜地來,又叫他單獨陪你去耍,回來時,我見你面帶愁容,我們一起送他到西門,一路上你沒有一句話,顯然是在鬧別扭,這還看不出個中緣由嗎?傻妹妹。”妃子筱用二指頭戳戳沈毓秀俊俏的鼻子。
“嗨呀,姐姐是女中人精,比孫猴子的眼睛還厲害。我服了!”沈毓秀差點倒在妃子筱懷里撒嬌。
妃子筱問她為什么看得起一個農民出身的合江人。沈毓秀便把她如何認識任少基的經過詳細講了一遍。又把昨天任少基拒絕她的愛也講了出來。她顯得十分無奈、十分煩惱、十分惋惜。
妃子筱叫她喝喝水,叫她不要再想著任少基,別人已經定了親,再插手就是道德問題,還說她那么有人才,今后一定會找個稱心如意的,只是緣分還沒到而已。
沈毓秀說:“可是,我心中只有他,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寺廟里,當時我昏沉沉的,只覺得一個美男子在身邊。就像做夢一般。我清醒后,就萌生了要找他的感覺,后來在城外見到他,我就激動、興奮、愉快,他說他沒成親,我就認定了他。今下午他突然說定親了,把我氣慘了。現在我不管那么多了,定了親還可以退嘛,我一定不放他!”他有些激動,妃子筱說這樣不好。可是她說“公平競爭怎樣不好?”她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甘的態勢。妃子筱覺得此人的個性太倔了。但才結識不久,又不好把話說得太重了。
妃子筱說:“如果他也愛你,你到可以再試試,但不要過于勉強。”
這話沈毓秀能接受,她說明后天她還要找任少基談談。
沈毓秀突然轉了話題,問妃子筱:“姐姐也有心上人了吧?”
妃子筱點點頭。
“是哪里的人?”
“城里的。”
“你帶我去看看好嗎?”
“現在看不著,要明天才能看著,”
沈毓秀眼珠轉了轉,突然說:“我猜著了,就是先前你對你爹講,你要去接的那個人。”
妃子筱輕輕給了沈毓秀一拳:“我還以為你傻,你才是人精!”
倆人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聲飛出窗外,把臨家樓上的鴿子也驚飛了。
在大堂里走動的姜太公也聽到了笑聲,斜睨了一眼樓上,皺了皺眉,心想,這兩個瘋女子合在一起,簡直破了婦道規矩,一點也不溫柔,應該笑不露齒,聲不過墻嘛。這女子多讀了點書,就張狂起來,難怪老祖宗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都怪自己將女兒從小嬌慣了。沒想到劉道臺收個干女也是一路貨色,倆人除了貌美外,都不具備大家閨秀的氣質,也許是新學造成的吧……他這樣想著,心里有些不愉快了。
樓上,兩位美女還在嘻哈翻天地談著她們感興趣的話題。妃子笑把自己和譚明煌的故事講了出來。讓沈毓秀好吃驚。
“姐,你們一個譚明煌,一個妃子筱,是怎么搞的,姐夫真的是譚明煌嗎,你們合江人‘譚、唐’不分,好扯(怪)啊?”
妃子筱解釋:“他真的是譚明煌,我這個妃子筱是川南師范學堂的學生們取的,不過我喜歡,大家也接受。”
“絕配,絕配!干脆叫你楊貴妃算了。”沈毓秀開玩笑。
“我才不當楊貴妃呢,她不僅太胖了,而且還被勒死在馬嵬坡,君不見‘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可悲呀!”妃子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沈毓秀反駁她:“妃子筱就是楊貴妃,你還不是要演悲劇。”
“不是。妃子筱是‘妃子笑’的意思,合江的一種上品荔枝叫‘妃子笑’,我是合江荔枝,不是楊玉環。你就只知道‘一塵紅騎妃子笑’,你沒把我的名字弄懂。虧你還讀了那么多詩書。”
經妃子筱這么一解釋,沈毓秀還真的認輸了,她更加佩服妃子筱。
“姐,今晚譚大哥回家后,一定首先想到的就是你。一會兒吃了夜飯我們到他家去看看吧。”沈毓秀想盡快看到為圍城而入大牢的譚明煌。
“還是明天去吧,今晚讓他好好與他的父母聊聊。再說,我爹已經辦了交涉,叫我明天去。父母的話不可全聽,也不可不聽,該聽的時候一定要聽。”這一點二人有相似處,也有不同處,不同處在于妃子筱的度掌握得較好,而沈毓秀基本不按父母的意愿辦,她怎么想就怎么做,幾乎沒有商量余地。前幾天她要到新殿找任少基,跟本沒與父母商量;這次再到合江,她的爹媽現在也不知道。她像一匹執拗不馴的野馬,總不希望有人用韁繩牽著。
這時,天色漸暗,掌燈了,丫鬟上樓請二位小姐下樓吃飯。
至于如何當客人,沈毓秀倒是蠻懂禮節的。不停地給妃子筱的爹媽夾菜,讓兩位老年人覺得這個姑娘有教養,還叫妃子筱要向沈小姐學習。
今晚姜太公和妃子筱胃口都特別好,比平時多吃了一碗飯。江太太看在眼里,說:“合江安定了,明煌出來了,這下就都好了。”
江太太一高興,就問起沈毓秀是否有婆家了。
沈毓秀嘆了口氣,說:“我沒有姐姐有福氣,至今還不曉得婆家在何方呢。”
“你爹媽沒關心你呀?”江太太不太相信。
“他們關心我,就等于把我往火坑里送,哪里像你們對待妃子筱姐姐——寬容而大度。”沈毓秀說。
“唉,別講這個了,毓秀妹妹口味很高。她要找情投意合的,婚姻乃人生大事,父母只能作參考,媒婆的話一般聽不得,這一點,你們老一輩就不懂了。”妃子筱發表意見。
“好好好,現在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們好多都不懂了,世道變了,這嫁女娶媳婦也變了,我看今后爹媽都可以不要了。”老太太顯然有些不高興女兒的談話。
“爹媽到還是永遠都要的,忠孝節義是永遠都不可丟的,只是具體事情理解不一樣。”妃子筱這個觀點,大家都接受,姜太公和沈毓秀都不住地點頭。
當夜無語,各想各的心事。
譚明煌在大牢中雖然沒受刑,飯也是夠吃的,但這坐班房再好也沒有家中好,而且一坐就坐這么久。這天吃了晚飯,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又在土墻上劃了一扛,他數了一下,已經進來20多天了。外面的情況一點也不知曉,不僅妃子筱沒來看他,連爹媽都沒進來過一次,只是由牢頭交了一床被子和兩件換洗衣裳給他,說是家里人帶來的。他在想,瀘州、重慶、成都、武昌都在革命軍、同盟會手里了,前些日子,還聽說云南、貴州都起義了,這大清的江山顯然完蛋了,這合江怎么就撐得下去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這班房里又只關押了他一人,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每天除了一個送飯的啞巴外,什么人也看不到。陪伴他的只有屋子角落里的一個尿桶。每天只有自己撒的尿陪伴自己,他已經嗅不出尿有多臭了。他喊了幾次來人,可是鬼都沒有一個。這縣城里的監獄怎么如此冷清、恐怖?他真想大叫。他想:我出去了,一定要把清兵趕盡殺絕,絕不放過黃炳燮。
這時,牢門開了,牢頭叫他:“譚明煌,快出來!”
譚明煌還以為聽錯了。當牢頭叫第二聲時,他站起來問:“出去干啥子?”
“你瘋了呀,你還沒坐夠呀?你運氣好,叫你回家,把被蓋卷帶好,走!”牢頭已經開了門,站在他面前。
譚明煌如夢初醒,抱了被蓋就走。
“還有衣裳呢,不要啦?”牢頭問。
譚明煌又轉回來拿了衣裳,急忙出去了。
外面沒有人來接他,他感到奇怪,徑直往回家的路上走,已經是黃昏時分了,他到家時,一家人正準備吃飯,圍城以來,大家為了節約桐油,改變了天黑盡了才點燈吃飯的習慣。在昏暗的暮色中,譚老爹見有人進來,還以為是買東西的,他說:“已經好久沒開張了,沒有東西賣。”
“爹,是我回來了。”
聽到兒子的聲音,他們都放下筷子。忙站起來拉著譚明煌,老爹老媽都十分驚喜,老媽大聲地哭了起來。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別哭了。”譚明煌放下被蓋卷和衣裳。
“這黃炳燮說你要造反,把我嚇死了。妃子筱來看你沒有?”老媽問。
譚明煌搖搖頭:“還不曉得她被抓沒有呢。”
“不會吧,她家不是與黃炳燮沾親帶故嗎?”譚媽說。
“如果黃炳燮要頑固到底,沾親帶故的人他也不會放過的。他把我放了,也不曉得是啥原因,也許他不頑固了吧。明天我去打聽一下就明白了。”譚明煌說。
母親不同意,他說:“你才出來,不要出去,由你爹去。”
譚老爹說:“今天下午,街上有人看見有個身穿同志軍衣裳的人進城了,大家分析說黃炳燮可能愿意與同志軍談判。大家歡喜得很,現在我兒不會出問題了。”
“我先看看祖母吧,他還好嗎?”譚明煌走到里屋,要點燈盞。母親阻止他,說節約點洋火和桐油。現在一根火柴都寶貴得很。
癱瘓在床的老祖母好像對一切都無所謂,見了孫兒也看不出半點表情。即使有亮光,也是這樣。
譚老爹掐著指頭算了一下,對兒子說:“明天就圍城六十六天了,打也不打,撤也不撤,再這樣下去,草紙、桐油、洋火都要用光了。昨天有人愿意拿兩塊銀元給我換一合洋火,我沒干。”他在向兒子介紹自己的生活苦衷。其實這種狀況譚明煌早就知道了。在大牢中,連牢頭都戒煙了,說買不到洋火。
一家三口一直摸黑聊了許久。
天明,街上有人躁動,譚老爹開門一看,是清兵在貼布告。他好奇地走過去,見是安民告示。大意是說為了黎民平安,適應潮流,縣令決定與當朝決裂 ,站到民主共和一邊……
譚老爹見了布告,把兩手握緊,異常興奮,高呼:“這下好了,太平了!”。
他這才醒悟過來,怪不得黃炳燮昨天晚上要放兒子。他忙把消息告訴譚明煌,譚明煌也是異常激動,也跑出門去看。
這時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不識字的人也在認真聽識字的人念。大家明白了道理后,一個個喜笑顏開,沒想到一夜之間就降下如此大好事。有的說:“這下好了,可以自由出城了。”有的說:“可以重新做生意了。”
還有的說:“我們合江人等于在大監牢里待了六十多天,現在可以放風啦?”
譚老爹拿出好久沒拉的京胡,揩去灰塵,調好音準,譚媽說:“你又要開始鋸木頭了?”
“是呀,好久沒鋸了,今天高興,”他突然轉用北方話,像戲文獨白一樣抑揚頓挫地說,“聽我唱上一曲——”
他唱了一曲高腔《戰太平》:
嘆英雄失勢入羅網
大將難免不陣亡
我主爺洪福從天降
劉伯溫八卦也平常
早知道采石磯被賊搶
那就該差能將前來堤防
……
一曲未盡,妃子筱與沈毓秀來到譚家。譚明煌見了忙把二位引進屋,譚家見來了貴客,甚是歡喜。
沈毓秀道:“譚伯伯有如此雅興和技藝,佩服。”
“哎呀,好久沒唱了,我平生就愛這一點小玩意兒。”他見有人夸獎他,心中甚喜。
“剛才看了布告,讓他高興了。”譚明煌說。
“不僅他老人家高興,我們也高興,全城的人都高興!六十六天了,大家終于見到光明了。怎不高興啊!”妃子筱發表了感嘆后,立即又問譚明煌:“你是不是昨晚出來的?”
“是呀,我也感到突然,剛才正準備來找您呢!”妃子笑把自己被老爹軟禁在家的事也給譚明煌講了。
沈毓秀見二人談得高興,想到自己還孤身一人,難免有些失落。
妃子筱見沈毓秀面帶愁容,明白她的心事,提出到外面去走走。
三個年輕人一起上了街。
街上的人很多,大多都在議論安民告示的事情。還有的百姓在堂屋里給家神牌牌燒香,說神在陰間保佑了他們。有的老百姓說,今天可以自由出城了,要出去多買點好吃的回來。三人隨著大伙到了北門邊,可是門還是關著的。一問,才聽士兵說,要等瀘州的兵到了后才開城門,叫大家再克服兩天。
譚明煌問:“也不知瀘州的兵什么時候到。”
沈毓秀說:“我估計今天下午不到,明天也會到。”
妃子筱說:“只要城門一開,我們就先見任大容先生,他這次圍城太辛苦了。”
“城門開了后,我們倆姐妹就要分別了,我還希望遲點開城門呢!”沈毓秀說。
“你可以在城里多耍幾天嘛。”妃子筱說。
“不可能,我干爹一定會叫老四來接我回去。我是人在合江,身不由己呀!”
“你回去也無事,就給來接你的人說,你要多耍幾天,到時我和明煌送你回去。”妃子筱說。
“我怕他們擔心。”
“哎呀,太平了還擔什么心,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啊?”妃子筱覺得這沈毓秀怎么搞的呀,混亂中敢兩次到合江,為了逃婚敢跳水,已經剛烈得不可思議了,怎么現在反而怕一個干爹擔心了呢?
“不怕死與怕老輩子擔心是兩回事呀!”沈毓秀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