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行不義必自斃
姜莽子走了一天,來到新殿,他強搶來的幾個小錢昨天就花光了。現(xiàn)在肚子又餓了。他見前面有一座草房,那房子還不算破舊,進去要點吃的一定沒問題。
他走到房前,壩子里跳出一條黃狗,驚動了里面的主人。姜莽子一看,是一位穿得干干凈凈的五十左右的老大娘。
“大娘,給碗飯吃吧,我在路上被棒客搶了?!?/FONT>
“你從哪里來?”大娘問。
“從合江城外”
“合江不是在打仗嗎?”
“是呀,我是回九支動員鄉(xiāng)里人參加同志軍的?!苯ё右宦纷邅恚犅飞系娜苏f,各地都有參加合江圍城的同志軍回老家動員鄉(xiāng)親參加同志軍,他發(fā)覺這個借口最容易受老百姓接受。
“哎呀,你也是同志軍呀!快快進屋。我家兩個娃兒都到合江參加圍城去了,也是同志軍?!崩洗髬屜裼H人一樣接待姜莽子。
“你家還有什么人?”
“當(dāng)家的今天走人戶去了,就得我和大兒媳婦在家?!?/FONT>
“這個屋基叫啥名字?”姜莽子問。
“叫新房子,”老大媽苦笑一下,“其實已經(jīng)成為爛房子了。”
這房子恰好就是任少基的家。本來任少基一家人是反對任少基去參加同志軍的。但去的人越來越多,他家就不再反對了,最近連任少基的哥哥也到合江去參加圍城去了。大家說合江是圍而不打,天天耍著都有飯吃,現(xiàn)在又是農(nóng)閑時候,于是好多人都朝合江跑了。
姜莽子到堂屋里坐下,任大媽叫大兒媳婦翠花去煮飯。她自己撮了一箢篼紅苕到池塘里去淘洗。還給姜莽子遞上葉子煙。
姜莽子到廚房看見翠花正在燒火,他不由得一驚——灶里的火焰冒了出來,照映在翠花沒有斑點的臉上,如一團紅云。紅得讓關(guān)了十幾天禁閉的姜莽子心里癢癢。他自從在甘雨見到了那個小女子后,已經(jīng)沒有見到過美人了。他開始有些躁動起來,走過去與翠花南談北談的拉話。翠花想到自己的男人和小叔子都是同志軍,也就沒有什么防范,和他拉家常。翠花覺得見到同志軍甚是高興,閑談中,兩片薄薄的嘴唇笑得勾人,腮上兩個陷得很深的酒窩逗人臊動,走起路來胸前的兩個乳峰忽上忽下的,更是讓姜莽子垂涎三次。當(dāng)他聽說她的老人公去堯壩走人戶去了,要明天才回來時,姜莽子簡直心中樂開了花,他暗暗地打起鬼主意。
吃了午飯,姜莽子沒有走的意思。任大媽有意提示他:“姜大哥今天走快點趕得回去?!?/FONT>
姜莽子說:“我還要歇會兒。”
任大媽又到屋里拿出幾個銅圓,遞給姜莽子,說:“這幾個銅圓留著路上買點東西吧?!苯ё咏舆^銅圓,看都不看一下就放進口袋里。
“姜大哥再拿點葉子煙在路上吃吧?!比未髬層秩ブ穸道锬萌~子煙。
姜莽子接了煙,也不說聲謝謝,問:“我要屙屎,你的茅坑在哪里,指我一下。”
任大媽說:“就在屋當(dāng)頭(側(cè)邊)的豬圈里。”
姜莽子走到豬圈邊,突然一聲喊:“任大媽,快來看,你的母豬跑出來了,我一個人邀不動!”
任大媽果然聽到母豬的叫聲,她忙進去看,并沒見到母豬跑出圈,也沒見到姜莽子,正在疑惑,一悶棒從腦后敲來,大媽覺得眼前一黑,腦袋“翁”地一聲,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翠花聽到響動,她忙從自己的臥室里跑出來,姜莽子迎上去將他攔住,順勢將他摟抱在懷里,動作之麻利,讓翠花回不過神來。
“你要干啥子?”翠花捶打著姜莽子。姜莽子將她扛在肩上,說:“陪老子睡上一覺。”
“你這個壞蛋、土匪!”
姜莽子厚顏無恥地說:“你說對了,我就是壞蛋,就是土匪,不過我多久沒搶人了。”
翠花哭叫起來。她想掙脫,可是姜莽子力大,她哪里掙得脫。姜莽子把她扛進屋里,重重地扔在床上,翠花大叫:“救命呀!”
姜莽子脫下?lián)寔淼囊律?,狠狠地一個巴掌給翠花打去,說:“你喊呀?這周圍沒有房子,毬大爺來救你。就算有一兩個人來了,老子也不怕。任大容、韋羽儀那么歪,老子都不怕!”邊說邊去脫翠花的衣裳。
翠花一邊躲讓他脫衣裳,一邊繼續(xù)大聲呼救。
正在這關(guān)鍵時刻,突然門外的黃狗叫喚起來,有人在壩子里喊:“屋里有人嗎?”
屋外來了三人,兩男兩女,其中一位女子不過十八九歲,穿著綾羅綢緞,像個小姐模樣,另一個女的好像丫頭。兩個男子,像下人,又像保鏢。肩上各扛著一個華麗的箱子。
“里面好像在打架,有呼救聲,老四先進去看看。”姑娘吩咐,老四不知道這家人發(fā)生了什么事,在門口說了一句:“有話好好說嗎,何必動怒呢?”
翠花像見了救星,用沙啞的聲音喊:“救命,他是土匪!”
老四聽了這話,心想,管你是不是土匪,我也該管管:“大哥助手,哪有這樣欺侮女人的?”
姜莽子沒想到自己運氣這樣差,天上掉下個程咬金,他轉(zhuǎn)身說:“你是什么人?滾出去!”
“我是瀘州來的,任少基的家在這里吧?”
姜莽子聽到“任少基”三字,有些膽怯,因為任少基經(jīng)常安排人看管他,又是任大容的親戚,他還沒想到如何回答,翠花開口了:“任少基是我家的兄弟,快給我逮住這個土匪!”
姜莽子并不太虛,他想,就憑你一人要想打贏我,是做白日夢。他站起來,赤著上身,說:“給老子滾出去!”邊說邊向老四一拳擊去。
老四脖子輕輕一偏,躲過一拳,趁姜莽子腳還沒站穩(wěn),右手來了個“順手牽羊”,右腳安了個“鐵門檻”,左手來了過“金掌推背”動作麻利而連貫。
姜莽子“唉呀——”一聲長叫,趴在地上,一時起不來了。
這時,外面的三人聽到里面的叫聲,已經(jīng)趕進來。翠花見到來了幾個陌生人,又高興,又膽怯,又害羞,見自己衣裳已經(jīng)被姜莽子抓扯爛了,忙往罩子(蚊帳)里躲。
姑娘吩咐:“你們兩個把這個家伙帶出去,不要傷著他了?!?/FONT>
然后姑娘問:“你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翠花見是兩位大戶人家小姐和丫頭,從蚊帳里出來,開始哭訴自己的遭遇……
“任少基是你啥子人?”姑娘問。
“是我的小叔子(丈夫的弟弟)?!?/FONT>
那姑娘聽說后,慌忙施禮,口稱:“嫂子好?!?/FONT>
翠花莫名其妙,找了件衣服穿好后到了外面堂屋,她說:“我的娘被那家伙打了,現(xiàn)在不知死活?!?/FONT>
大家到豬圈去看,丫鬟用手在她的鼻孔前探試了一下,說:“還有氣,救得活?!?/FONT>
姑娘忙叫丫鬟跟著一個男隨從將任媽背到新殿街上去找太醫(yī)治療。又叫剛才擒姜莽子的保鏢老四把姜莽子押在堂屋里來審訊。
“本小姐問你,你姓甚名誰?”小姐座在高板凳上,翹起穿著繡花鞋的二郎腿,雙手交叉于胸前,像個法官。
姜莽子彎著腰,眼睛斜瞟了這位從天上掉下來的“姑奶奶”,他不回答,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還在猜測她的身份。
“你不開腔呀,你還要不要命?”姑娘瞪著眼睛。
保鏢從后面給了姜莽子一腳:“快說!”
姜莽子屁股被踢痛了,忙說:“我說,我說。我是過路的,我姓姜,我貪色,我不是人,我該死,我再不干了,請小姐饒恕我一次?!苯ё訐渫ㄒ宦暪蛳聛砹?。
“一個過路的,人家給了你飯吃,你還要起歹心,你不是人!”姑娘訓(xùn)斥,聲音響亮。
“是,我不是人,我悔過?!苯ё佑诌盗艘粋€頭,“請小姐放我一馬,我家中還有一個80歲的老娘。
姑娘說:“這種話,我在書上看得太多了,戲文里也很多。你有90歲的老娘,我今天也不會饒恕你,合江現(xiàn)在還沒反正,我要帶你到瀘州去,去見新政府劉都督。讓他來發(fā)落你!”
姜莽子雖然不識幾個字,什么“新政府”,什么“劉都督”,這些新名詞的大體含義,他還是感悟得出來一些,知道分量不輕,自己栽倒在官府里,無論是要垮臺的清政府,還是正在奪位的新政府,自己都十分危險,不死都要脫層皮。他本想憑自己的蠻力沖出去,但剛才與這姑娘的保鏢一交手,自己就不是下飯菜,還是來軟的一套為好,只要不送去交給合江圍城的同志軍,自己也許還可以保住一條活命?,F(xiàn)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姜莽子哭喪著臉說:“小姐不原諒我,我也沒辦法,我就隨你到瀘州去吧?!彼踔粱孟?,在路上說不定我還有逃跑的機會。
沒想到翠花在旁邊冒出一句:“他起先說他是合江圍城的同志軍,要不然我媽還不留他吃飯呢?!?/FONT>
“啊,搞半天你還是合江同志軍,那好,明天押到合江去見王司令和任參謀長?!毙〗愀牧搜旱綖o州交官的主意。
“好,交給任叔最好,我們?nèi)紊倩o任叔在一起。”翠花有些高興,覺得解心中之氣。
姜莽子心慌了,他叩頭如搗蒜:“我的兩位姑奶奶,我錯了,就把我送到瀘州關(guān)起來嘛,我不見任大容?!?/FONT>
“啊,你一定是逃兵,我非交給任大容不可。老四,把他捆起來,丟到豬圈里,明天押到合江去交給任參謀長。”
老四照此辦理去了。
這時翠花才有空插嘴問:“救命恩人叫啥名字,是干啥子的?”
“我叫沈毓秀,家住瀘州,你家二少爺任少基半月前救了我一命,我這次是來感恩的?!?/FONT>
姑娘指著門前的箱子,繼續(xù)說,“里面的東西是送給你們家的?!?/FONT>
翠花問:“你見到我家少基了嗎?”
“還沒有,等合江問題解決了,我再見他?!惫媚镎f。
這位姑娘正是那次任少基到瀘州見楊兆蓉、溫小泉時在沙灣渡口救起來的劉朝望的干女兒。她的爹是城外的一個大鄉(xiāng)紳,沈家給女兒許配了一門親事,可到要接親時,沈毓秀也沒見過男方,后來才探聽得男方半年前突然得了癲狂癥,沒發(fā)的時候像好人,發(fā)起的時候要打人,像瘋子。沈毓秀堅決不同意,可是對方是一個大家族,相當(dāng)富裕,沈家給對方借了許多錢,至今未還清,如果要退親,沈家起碼要拿出一半家產(chǎn)。于是逼著女兒成親,沈毓秀開始逃跑,可是被抓回來關(guān)押起來了。三天后她買通了一個丫鬟,逃跑了出來,她想找干爹劉朝望,可是這段時間因合江圍城的事,劉朝望情緒很不好,不管干女的事,還勸她要聽父親的話,說瘋癲病是可以醫(yī)的。沈毓秀絕望了,于是選擇了投河之路,恰好又被任少基救了起來。沈家老爹和劉朝望見小女子性情太剛烈,只好想法退了親事,并由劉朝望出面擔(dān)保分期退還欠款和禮金,并四處打聽救命恩人。
劉朝望反正后,瀘州相對安定了,合江的問題也有望解決了,同志軍在多數(shù)瀘州人心目中已經(jīng)是好人了,于是沈毓秀提出要到新殿鄉(xiāng)去報恩,開始父親說他去,但沈毓秀堅持要自己去,最后只好同意。劉朝望知道了,還派了一個自己的護衛(wèi)給沈小姐當(dāng)保鏢。
沈毓秀只是把自己大體來干什么給翠花講了,并詢問任少基是否成親。
翠花告訴她,自家兄弟談了一門親事,女方在堯壩,但只見了一次面,任少基不干,當(dāng)天就跑去參加同志軍了。
沈毓秀聽了后,臉陡然紅潤起來,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在水里被救上岸后,第一眼睜開時,看見兩個憨厚的英武的年輕俊小伙子在抬著自己,他倆的形象像閃電一樣在眼里,她當(dāng)時無法說話,也無法細(xì)想。后來閃電消失了,家里又同意她退親,她才重新想起救她的恩人,后來在毘盧寺打聽到救他的人是合江新殿鄉(xiāng)下的任少基,于是經(jīng)家里和干爹同意就趕來了。剛才聽說任少基還沒落實媳婦,不知怎么的就產(chǎn)生了異樣的沖動。她決定先把任媽的病治好,再到合江去見任少基。不過讓她為難的是被抓的這個流氓難道也讓他在這里多呆幾天嗎?如果讓老四一人把他帶走,自己沒有了武藝高強的保鏢,萬一出了事怎么辦?把他送到鄉(xiāng)上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亂了套,清朝的官員不知聽誰的,有的已經(jīng)逃得遠遠的了。沒辦法,她決定就把他關(guān)押在這豬圈里,讓一個人守著,每天給他一碗豬食,吊著他的命,過兩天一起押解到合江去,作為給同志軍的見面禮。
姜莽子被五花大綁捆在豬圈里,又黑又臭又痛又餓,他熬不住了,哀求老四給他松松綁,老四奚落他:“哪個叫你皮子造癢呢?”
姜莽子喊肚子餓,老四說:“豬槽里有那么多香噴噴的東西,誰叫你不吃呢?!?/FONT>
氣得姜莽子欲哭無淚,欲喊無聲。本來沈毓秀是叫給他一碗豬食,翠花不給他單獨的碗,就叫他趴著給豬一起吃。姜莽子熬了一天,沒辦法了,只好同豬一起用餐,那老母豬見有個陌生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同它爭食,用豬鼻子去拱他,姜莽子自言自語地說:“人倒霉,豬都要碼倒(欺負(fù))我?!?/FONT>
沈毓秀到街上親自把任媽接回新房子,還認(rèn)識了任老爹,她又給太醫(yī)要了幾付藥,開了藥費。一路上任媽千恩萬謝,說自己遇到了活菩薩,回到新房子,任媽要打姜莽子。沈毓秀說:“多少打兩下就可以了,不要傷了他的狗命,我要把他押到合江去交給任大容處置?!?/FONT>
新房子住不下這么多人,沈毓秀就提出要和任媽睡在一起。任媽說:“我的屋子臟,你同翠花睡一起吧?!?/FONT>
沈毓秀說:“讓我丫頭與大嫂住一起吧,我就要挨著您睡。”樣子還有些嬌滴滴,好像她就是這家的小閨女一般。
任媽說:“那好,那好,只要你不嫌棄就好?!?/FONT>
倆人一直在床上談心,談到半夜才入睡。
第二天吃了早飯,任家三口把沈毓秀等人送到田坎上,翠花追了出來,送上兩雙布鞋,交給沈毓秀:“請沈姑娘把它交給任少基,兄弟倆一人一雙”
沈毓秀接過布鞋,點點頭:“我一定交到。你簡直是個好妻子,好嫂子?!?/FONT>
他們在新殿街上雇傭了兩輛長途滑桿,她和丫鬟各座一輛,兩個男丁把姜莽子押在中間。
姜莽子垂頭喪氣,像一只死狗一樣被套著雙手牽著走,他明白,到了合江自己就只有見閻王了。路上都逃不掉,就休想保命了。走了七八里路,姜莽子不走了,他說他要大便。總不能讓他把屎拉在褲子里呀!老四叫滑桿先走,自己和另一位男丁把手上的繩子給他解開,讓他在原地方便,就在這一瞬間,姜莽子把男丁用力推開,奪路而逃。老四見了,忙追上去,姜莽子逃到小路邊的一口魚塘前,老四已經(jīng)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姜莽子顧不得魚塘深淺,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往旁一掙扎,縱身跳入塘中,塘里冒起了水泡。老四是旱鴨子,不敢跳下去,被推倒的男丁趕到,也不會游水,倆人只好在坎上干著急。大聲喊:“截住他!”
“我們守著,不準(zhǔn)他上坎,冷死這個王八蛋!”老四如此說。二人分開,魚塘不大,完全能控制住局面。
姜莽子冒出水面后,往左游,左邊有人;往右游,右邊又有人。這時又正是寒冬十月,他又穿著厚厚的衣裳,又餓了幾天肚子,手膀子都已經(jīng)被捆麻木了,他以為他是大漕河邊的水貓子,就可以躲過這一難,開始還可以游幾下,時間一長,他怎么也游不動,直往下沉。他連“救命”兩字都喊不出來了,他拍打著水,一會兒就看不見人了;再過一會兒,尸體浮出水面。
沈毓秀也過來了,大家看著姜莽子像死豬一樣又漸漸地往下沉,沈毓秀說:
“就讓他去喂魚吧,我們成全他,只是玷污了這口清澈的魚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