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炳燮坐臥不安
合江城樓上,清兵見城外又是擺酒席,又是敲鑼打鼓放鞭炮,不知他們為何那么高興,但又不敢出城,個個心中都是一團疑云,同志軍與他們至少有一箭之地,他們歡呼些什么也聽不清楚,守城將士只好報告黃炳燮。黃炳燮帶著兩個管帶和姜太公一起到西門城樓察看,也是疑竇難解。
“你說他們有啥子喜事?又沒有過年?!秉S炳燮問身邊的親戚姜太公。
“我還沒看出具體名堂,但肯定是大事,否則不會興師動眾搞慶宴。明天上午叫到河壩頭買菜的人打聽一下就明白了?!苯f。
“我們縣城被圍困快二十天了,前段時間聽說武昌、重慶都被叛軍占領了,外面的局勢如何,我們像蒙在鼓里一樣。劉朝望也不來增援,莫非他也出了問題?”黃炳燮這樣猜測著。姜太公說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天在王維萼管轄的河壩頭臨時特殊柴草蔬菜專賣市場里,一群百姓模樣的人從城里出來,剛進入市場,就見棚子周圍到處都張貼著告示,說瀘州劉朝望已經反正,黃炳燮頑固只有死路一條,歡迎清兵反正,歡迎老百姓離開縣城。
夾雜在百姓中的清兵見了,匆匆忙忙地買了東西就回了城,將這消息稟報了黃炳燮。黃炳燮聽后大驚,心中像貓抓一樣,只差沒掉眼淚。他鎮定了一下,然后說:“這消息不一定可靠,也許是同志軍久圍合江不下,玩的花招,不許外傳?!彼髨D封鎖這一消息。
待清兵退下后,他招來姜太公,將剛才探聽得到的消息講了,姜太公說:“我看這消息有八成是可靠的。難怪王銳他們昨天那么歡喜,大擺筵席。”
黃炳燮說:“就算這消息是真的,我還是不反正,除非劉朝望親自來規勸我,把我說動了,我才考慮?!?/FONT>
黃炳燮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后,姜太公感慨地說:“老表此言極善,既審時度勢,又不失為一代忠良。老朽佩服!”
黃炳燮說:“佩什么服喲,我已經成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了。老天要滅我大清江山,我也無回天之力了!”
姜太公見黃炳燮一臉沮喪,勸慰道:“就聽天由命吧,我們已經堅持這么久了,已經對得起宣統了,也對得起祖宗了,反正已經成為時常,又不只是我們一處?!?/FONT>
黃炳燮說:“我對得起城中父老鄉親了。城中基本上沒餓死人。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城中還有這么多稅銀,千萬不能在亂中出差錯?!?/FONT>
“叫士兵嚴加看守?!?/FONT>
兩人講著話,談著心,突然傳令兵稟報,說江小姐求見。
“叫她進來!”黃炳燮吩咐。
妃子筱見自己的父親也在這里,問安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你來干啥子?”姜太公先開口。
妃子筱反問父親:“老爹又來干啥子呢?”
姜太公眉頭一皺:“放肆!我用得著你管?”他很少對女兒這么威嚴。
“我怎么敢管父親大人呢?我只是想猜猜父親是不是給我來談一樣的事。”
妃子筱這么一說,兩位老輩子就心平氣和了。
黃炳燮客氣地問:“賢侄是想來談什么事?”
“如果我沒猜錯,我和父親來都是談瀘州劉朝望的事……”妃子筱故意停下來。
“賢侄真神人也,快趕上令尊大人了?!秉S炳燮夸妃子筱。
“你有話快說。”姜太公也想聽聽女兒意見。
妃子筱說:“我剛才聽出城回來的百姓講,瀘州劉朝望兩天前已經反正,我不知道黃表叔還在等什么,千萬別成為四川最后一個反正的人,那樣今后我們沾親帶故的說起來都不好。人家會說我們是頑固派,?;逝桑亲钃鯕v史車輪的絆腳石?!?/FONT>
“你雖然多讀幾天新學,懂得一些新道理,但表叔反不反正的事,還得由表叔自己做主,你不要多言?!苯X得女兒的話太鋒芒畢露了,怕黃炳燮接受不了。
沒想到,黃炳燮一點也不生氣,他指指妃子筱:“你講下去?!?/FONT>
妃子筱繼續說:“姑且不談世界潮流如何,單看看中國近幾十年的屈辱史,每個正直的中國人都會傷心,整天就是割地賠款,接受列強的不平等條約,搞得國不像國,這樣的朝廷我們拿來何用?中國要富強,只有變革,只有走共和之路,這是順乎天理,合乎民情的事……”
妃子筱口若懸河,講得滔滔不絕,頭頭是道,讓兩位老輩子聽得插不了嘴。如果是往常,黃炳燮早就要大聲指責了,然而今天他卻聽得很認真、很專注。
妃子筱講完后,最后丟下一句話:“何去何從,供表叔思考選擇,如果要與圍城的同志軍辦交涉,侄女愿意效勞?!?/FONT>
妃子筱走了,姜太公也走了,屋里就剩下黃炳燮一人,他顯得有些失落、有些孤獨,更顯得有些疑慮和煩躁……
晚上,夫人見黃炳燮滿面愁容、心神不定,給他遞上一個竹編火籠,關切地問道:“又遇上什么麻煩了嗎?”
黃炳燮只說了一句:“劉朝望已經反正了?!?/FONT>
“那,那你也反正吧,給自己留一條后路?!狈蛉苏f。
“我還沒考慮成熟。”
黃炳燮只吃了一小碗飯就不吃了,他靜坐了一會,就要去睡覺。夫人提醒他:“你還沒洗腳呢。”
他懶洋洋地說:“今晚就不洗了。”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
妃子筱回到家中,十分興奮,她也失眠了。她明白瀘州的反正,注定了未來合江的大局。她很想出城去與任大容等人共慶勝利,但她不能出去,她要溝通城內城外的聯系,要做黃炳燮的策反工作。她是從譚明煌口中得知瀘州反正的消息的,她當時興奮得跳起來,她還來不及慢慢品賞愉快,就趕到縣衙見黃炳燮了。在黃炳燮那里,她見黃炳燮能耐心聽她講形勢,知道自己沒白費口舌,他已經由“我堅決不反正”到已經默認了,只是時間的早遲而已。
人一興奮就難以入眠,她披衣下床,窗外沒有月光,她想寫首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但點燃燈盞,拿起筆時,千頭萬緒都向她涌來,過于激動,讓她反而無從下筆。街上傳來更夫的打更聲,她見油燈里的油已經不多了,她吹滅了燈,又去睡覺。下半夜,她做了一個很漂亮的夢:“她和譚明煌手拉著手,在七色彩綢中飛舞,譚明煌擁她入懷,寬衣解帶,跟她說心里話,告知她需要注意的事情,用溫柔的雙手撫摸著她的興奮點,喃喃的激勵她,不知不覺中她下面的褲叉濕透了……她需要他的愛,自私的她吞噬了這份愛,化為她的力量。二人手牽著手一直飛到瀘州城里,那里的人也在載歌載舞,整個城市都涂了一層金,連忠山和報恩塔都變成金的了……”
天明了,妃子筱早飯未吃就急著去找譚明煌。
在譚家,妃子筱把昨天見黃炳燮的事情講了后說:“我們要配合外面,在城內宣傳,把劉朝望反正的消息讓城里的百姓和清兵都曉得。”
譚明煌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口頭講是一方面,最好能印點片子出去悄悄散發?!?/FONT>
“可哪來印刷設備呢?學校那臺破油印機都被縣衙沒收了?!卞芋阌X得不現實。
“干脆我們用手寫?!弊T明煌說。
“這到也是個辦法,但怕他們認出筆跡,我的爹就能辨認我的字體?!卞芋阌X得被黃炳燮發現了會起負作用。
譚明煌說:“我來寫,我能寫幾種字體,他們認不出來?!?/FONT>
于是兩人開始行動,在譚家后院,一人磨墨理紙,一人書寫。
到了晚上,二人悄悄到了街上,妃子筱放風,譚明煌就張貼,還把多余的紙條塞入大戶人家的門縫里,不到兩天,城里的人幾乎都知道了瀘州劉朝望反正的事。
這事被縣令黃炳燮知道了,他有些氣憤,以為是妃子筱干的,他把姜太公招來,指著桌上的宣傳品問:“你看是誰寫的?”
姜太公從自己衣袋里也摸出一張紙,走到桌前看了看,說:“我這里也有一張,字體有點相似,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FONT>
“像不像你家姑娘?”黃炳燮有些忍耐不住了,他認為只有妃子筱才有這么激進,這么大膽與放肆。
“不不不,”姜太公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我閨女的字是我教的,我認識她的字,我敢用腦袋擔保,絕不是她寫的!她不會寫這種黑女碑似的楷書。”
“會不會是她指使人寫的?”黃炳燮辦案多年,想得要多些。
“這我到不敢保證,讓我回去問問。”
“我估計你也問不出什么名堂,別打草驚蛇,千萬別問你閨女,她是一踩九頭翹的人精,我會暗中調查的?!?/FONT>
姜太公只好諾諾連聲地走了。
姜太公回到家,不敢問閨女,因為黃炳燮有交待,但又不敢排除女兒會干這種事,他腦子里突然顯現出譚明煌的影子,會不會是他干的呢,自己已經基本默認了他倆的婚事,萬一是他干的,還不是要牽涉到自己的女兒。他也有些坐臥不安了。他決定看管好妃子筱,不讓她亂跑。
當天晚上亥時,妃子筱悄悄起了床,輕手輕腳地開了房門,又去后院開了后門,譚明煌做了一聲貓叫,從黑暗處過來迎接她,兩人消失在巷子里。
一會兒,一個黑影也溜出了后門……
譚明煌叫妃子筱在轉角處看著,他從竹篼里掏出漿糊和宣傳品張貼了起來,這里是他昨天才張貼過的,白天被清兵撕了,現在他要多刷點漿糊,讓清兵撕不下來??墒钦谒N好準備往前走的時候,突然一聲巨吼:“站?。 睆膶γ鎭砹怂膫€清兵,把他逮住,用繩子捆了。
妃子筱大驚,她要站出來想制止,她要喊“不許抓人”,可是她剛一露頭,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把嘴巴給堵住了。她被強行拖入黑暗的巷子中……
譚明煌在縣衙牢房里關了起來,第二天審訊,黃炳燮見是譚明煌,他皺了皺眉,問道:“怎么是你?”
譚明煌說:“劉朝望都選擇了光明之路,我希望黃大人也向他學習。”
“你見了黃大人還不下跪?”師爺在旁狐假虎威。
“清朝都完蛋了,我還下跪什么?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不興下跪?!弊T明煌好像一點也不怕死。
“你就站著說吧”黃炳燮示意師爺不要多嘴,“我問你,誰是你的同黨?”
譚明煌想都沒想就說:“是圍城的同志軍?!?/FONT>
“你在城內的同黨呢?”
“所有的老百姓都是我的同黨。”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昨晚被抓后,他就想到要學習去年在敘府被殺的瀘州同盟會先驅佘英。佘英當初就是這樣回敬審訊官的。
“你不怕死么?”黃炳燮問。
“你是有良心的中國人就不會殺我。”
黃炳燮暗暗佩服這小子的傲骨,怎么會和妃子筱一樣的性格呢?他知道越審問越被動,或許自己真的不敢殺他,就先放他一馬吧,不審了。他對左右說:“先把他關起來再說。”
譚明煌被帶下去了。
妃子筱在家中扭住姜太公,要他去救譚明煌。
姜太公說:“誰叫你們偷著去干這種事?自作孽,不可活!”
妃子筱走到父親面前,用雙手搖著他的肩膀:“你就行行好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自身都難保,還要喊我去救人!昨晚如果不是我有先見之明,派人跟著你,你都入監了!”
“我知道你最愛我?!?/FONT>
“別來這一套,從今天起,你規規矩矩地在家里呆著,不能離開院子一步!”父親顯得很生氣。
這個決定妃子筱當然接受不了,她還要申辯什么,父親已經離開了。
妃子筱也氣憤地坐在椅子上,她腦子里是一團亂麻,就算黃炳燮不殺譚明煌,但這監牢生活卻不是好玩的,萬一黃炳燮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硬是不反正,譚明煌就無法出來了。要救他,還是只有自己的老爹。但老爹目前正在氣頭上,不會理自己,得來個迂回戰術才行。于是她想到了母親。
她到母親房中,一進門就哭,母親問她怎么了。她把譚明煌被抓的事說了出來。母親說:“這個譚明煌什么都好,就是心太野了點,不該干的事也要干。這火坑是跳得的么?你去求求你老爹吧。”
“我已經求過他了,他不幫忙。”
母親說:“你問問他還要不要這個女婿?”
“他才不在乎呢!他看不起明煌。”
停了一會兒,母親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女兒說:“他都看不起,你就不和他往來了嘛。等這亂世過去了,你爹給你另提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你怕你嫁不出去嗎?”
開始女兒是假哭,這下反倒真的眼睛濕潤了。她說:“我就是認準了譚明煌,你們同不同意我都要嫁給他!”
“你——你,你是不是和他……”母親有些急了。
妃子筱一楞,腦瓜子打了一個轉,說:“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母親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嘆了口氣:“你怎么這樣不檢點,女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身,貞操是丟不得的,你,你起碼的分寸都不能掌握,臊皮……”母親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幫不幫忙隨便你嘛,又不是臊我一個人的皮??茨銈冞€要不要江家的家風?”妃子筱說后就到自己的閨房里去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妃子筱也沒有下樓。丫鬟去請了兩次,回來稟告夫人,小姐的房門緊閉,叫不開。
夫人慌了,親自到樓上去叫,可是里面不吭聲。但從門縫里可以明顯看出她躺在床上,床前還有繡花鞋。而且前后門都是有人看守的,不可能走其它地方去。夫人知道女兒在賭氣??山芽曜右蝗樱R道:“這無法無天的死女,不吃就算了!要絕食么,看她撐得了幾天!”
一家人都不敢說話,悄悄地各自吃自己的飯。
飯后,其他人不在面前,江夫人小聲對丈夫說:“出大事了,你的女兒失身了,這個背世(倒霉)丫頭?!?/FONT>
“你怎么曉得的?”姜太公眼睛鼓得大大的。
“她自己說的。”
“看我宰了譚家那小子!”他的確很氣憤。
“你宰了他就能消氣嗎?還不是于事無補?!?/FONT>
“你說怎么辦?”
“我看就只有成全他倆了,唉——”江母長長地嘆了口氣。
“可是這小子還在大牢里,我這老臉皮往哪里放?”姜太公愁眉苦臉。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就再去求求黃炳燮吧?!狈蛉苏f。
“我怎么好開口啊,又不是親老表?!苯刖茸约旱奈磥砼?,但又怕沒有把握。夫人說女兒不吃飯,他也心痛,只好到黃炳燮哪里去試試。
他對黃炳燮說:“你打算對譚明煌如何處置?”
聰明的黃炳燮回答:“我聽聽你的意見?!?/FONT>
“如果你還多少有點反正的意思,就不能重處他,因為他是同志軍的人。而且最好放他一馬,今后還可以利用他給外面聯系。如果你要與城共存亡,堅決不反正,那就另當別論了,我們都只有同你一起殉葬了。”
黃炳燮知道他是來給譚明煌求情的。但又咽不下心中的惡氣,說:“我不殺他,但也不放他,就讓他在里面老老實實地待著。劉朝望如果有信來,我就放他,就看他的造化了?!?/FONT>
黃炳燮已經說到這個分上,姜太公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