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莽子潛逃
還沒等瀘州的同盟會送信通報,合江城外的同志軍就得到了劉朝望反正的消息。這是從瀘州下合江的糧船帶回來的。
剛開始王銳、任大容還有些不相信,專門找來幾個船夫子,問了個詳細,才確認了。王銳大喜,說:“這消息太重要了,我們要在城外鬧動起來,慶賀一番,讓城里個個都曉得這個消息,這樣不氣死黃炳燮才怪!”
任大容說:“現(xiàn)在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武昌起義成功,重慶、瀘州又反正,百姓來參加合江圍城者趨之若鶩,這段時間我們的人員大增,伙食有所下降,大家好久沒打牙祭了,今天就讓大家開開葷吧,叫后勤到鄉(xiāng)下去搞點酒,還可以跳跳儺戲、耍耍燈、打打連槍……”
指令一傳出,四門城外一片歡呼,就像過節(jié)一樣。
任少基問任大容:“可不可以買點火炮(鞭炮)來爆?”
任大容說:“當然可以,只是哪里有火炮賣?”
“我曉得馬街那邊還有火炮賣,讓我和石海去買點過來吧?!比紊倩f。
“石海另有任務(wù),在二大隊叫一個同志軍給你一起去吧。”
任少基知道二大隊是任大容從堯壩帶來的,就住在司令部旁邊。一會兒,他見到了大隊長,說明了來意,大隊長隨后叫了一個人,這人任少基面熟,好像在堯壩見過,但不知道對方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凌大云?!睂Ψ交卮?。
“去找挑籮篼來,到小河那邊去挑火炮?!比紊倩耖L官一樣發(fā)號施令。
兩人往赤水河邊走去。邊走邊聊。
“你是堯壩哪里人喲?”任少基問。
“沙坎上,隔(離)街上只有兩三里。”凌大云回答。
“沙坎上?”任少基瞪大了眼睛,轉(zhuǎn)身重新打量著挑籮篼的青年,“你家里是不是還有一個妹妹?”
“我是還有一個幺妹,你啷個曉得?”
“我——”任少基欲言又止,有些激動。
“你到過我家?”凌大云繼續(xù)問。
任少基這段時間,特別是晚上,一閉上眼睛,堯壩的凌三妹就浮現(xiàn)在眼前。凌三妹的豁達、明理,以及美麗的眼睛和適中的身材總是在閃爍。他想,合江拿下后,他絕不失言,一定要到堯壩去娶她。眼前這位楞頭楞腦的青年就是自己的大舅子,我不告訴他真相,今后見面會難堪的,干脆說了吧。
“我到過你家?!?/FONT>
“什么時候?”
“就是從堯壩出發(fā)到合江的頭一天?!?/FONT>
“你去干什么?”
任少基沒想到自己未來的大舅子這么不開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還要問你嘎婆(外婆)生了幾個女。他說:“今后我們可能還會成為親戚呢?”
“為啥子?”
任少基笑著說:“你想想為啥子嘛?!?/FONT>
話說到這個份上,楞小伙似乎明白了一半,不再追問了。
他倆來到河邊,韋羽儀的部下胡老五守渡口,他是認識任少基的,二人上了浮橋,過河到了馬街。
這馬街是條不成樣子的獨街,是通往夜郎古道的起點,是馬幫們匯聚的場所。由于馬太多,好多石板都踩壞了,馬兒又喜歡走泥土路,于是街上到處坑坑洼洼,下雨天簡直寸步難行。天晴天則塵土飛揚。任少基從馬街經(jīng)過兩次,知道哪里有火炮賣。
正在買火炮時,凌大云背后突然有人問路:“掌柜的,請問到先市的上水船在哪跟前趕(哪里乘船)?”
凌大云回頭一看,大驚,這問路的不就是圍城第一天晚上見到的羅二嫂、羅幺姑么?這母女倆衣襟破舊,滿是塵土。
“你還認識我嗎?”凌大云問。
母女倆也認出了凌大云。
“凌大哥,你怎么在這里呀?”羅幺姑顯得興奮而有些羞澀。
“我們過河來買火炮。你們不是到鄉(xiāng)下去了嗎?”凌大云問。
“哎呀,說來話長。我們的房子被燒了后,我們在筆架山下的親戚家住了兩天,后來我跑回后家先市去了,這些日子,先市的男子差不多都走光了,全到合江來圍城了,聽人說娃兒她爹在大河上得了大病,要死了,我們倆娘母來找他,結(jié)果是同名同姓的。他爹還罵我不該來,要攆我們走,我們只好走了,聽說馬街河邊上有到先市的上水船,我們就過河來了?!?/FONT>
從談話中,任少基知道了凌大云是如何認識母女倆的,自己選火炮去了,留下他三人在談話。凌大云說他曉得到先市的船在哪里乘坐,說等一會兒送她倆到河邊。羅幺姑說:“凌大哥穿著當兵的衣裳好威風(fēng)?。 辈蛔〉睾槟乜此???吹昧璐笤贫加行┎缓靡馑剂?。
圍城那晚上,羅家母子知道凌大云家住堯壩,羅幺姑說她也和媽一起到堯壩趕了回場,那地方可好了,房子修得特別有氣派,場口上那個牌坊才威武。
他們聊著的時候,任少基已經(jīng)把火炮選好,叫凌大云去挑。到了河邊上,凌大云把擔子放下,叫任少基等著,他要送羅家母女上船,他們找不著,一會兒就回來。
任少基說:“你去,你去,我在這里守著。”
任少基看著他三人的背影,在想自己的心事,凌三妹現(xiàn)在怎么樣了,該不會變心吧,瀘州重慶都反正了,這合江還能支撐幾天呢?快了,我要回家了,是先回家呢,還是先到堯壩凌家呢?他坐在擔子上,用雙手托著下巴,望著清清的赤水河,相思之情如漣漪,在蕩、在流、在涌,在匯入奔騰的長江……
直到凌大云汗流滿面地站在他面前,叫他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彼呕剡^神來。
“你把她倆送到船上了嗎?”他問。
“送到了,問了好幾個船才問著。”
任少基說:“我見那個羅幺姑對你滿有意思的。”
“別亂說,就是只見過那么一晚上?!绷璐笤朴行┬奶迪胱约耗狞c失態(tài)了,他為什么這么說。
“見一晚上時間還短嗎,見一會兒就搞歸一(成功)的都有。”任少基突然想到自己,不覺得臉頰紅潤起來,幸好未來的舅子是個粗心人。凌大云的確在想自己的心事,覺得自己比羅幺姑長好幾歲,恐怕只是想想而已,沒有媒人介紹,哪有自己就搞攏了的……
“別亂說,我不像你那樣……”他突然想起先前任少基說到過他家,萬一果真妹妹和他……說多了豈不是自己吃了虧。男人最怕當舅子,四川人發(fā)誓總愛說“哪個舅子干的”,好像這舅子好不光彩一樣。所以后面的話又戛然而止。
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好事過了河,上了坎,向西門方向走去。
還沒到司令部門口,就聽見鑼鼓聲,嗩吶聲,其音歡樂無比,就像過年一樣,又像哪家在娶媳婦。
“火炮買來了,火炮賣來了!”有人眼尖,歡呼起來。
“現(xiàn)在不要放,一會兒吃飯時一起放?!比未笕輦飨略拋?。
廚子開始殺豬,要辦九大碗慶賀。
石海告訴任少基:“今晚上吃早夜飯,太陽沒落山就吃,而且司令部叫擺在壩子里顯眼的地方吃,讓城墻上的清兵也知道我們在慶賀瀘州反正。我和你要去安排桌席。”
任少基又忙乎晚餐的事去了。
在司令部后面的一間屋子里,關(guān)押著犯了大錯的兩個人,一個是姜莽子,一個是打了架然后又開小差逃跑的一名同志軍袍哥九排,姓毛,外號叫黑瓦。
姜莽子被審訊后,在處理上發(fā)生了分歧,有的說要殺他的頭,有的說他前段時間有功,只是貪心而已,打幾十大板,讓他知道厲害就行了。由于意見不統(tǒng)一,最后任大容說把他先關(guān)押起來,拿下合江后再說。
姜莽子已經(jīng)被關(guān)押好幾天了,他恨死了韋羽儀和同志軍首領(lǐng),后悔不該被同志軍收編,如果自己在山上就等于是一個土皇帝,只要搞到了銀兩,自己想怎么揮霍就怎么揮霍;只要碰到了女人,管她是美是丑,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如今,自己成了別人菜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成了籠子里的老虎,想跑也跑不了。
雖然沒戴銬子,也沒捆籮索,但一天到晚都有兩個背梆梆搶的壯實小伙在門口看管自己,屋門緊鎖,吃飯時都是從窗上遞進來,拉屎拉尿都在屋子里的一個糞桶里。開始只關(guān)押了他一人,后來又把姓毛的逃犯丟進來和他關(guān)押在一起?,F(xiàn)在他已經(jīng)和姓毛的混熟了。兩人商議要看準時機逃跑。
天色暗下來,外面?zhèn)鱽砹嘶鹋诼?,這聲音響了好一陣子,姜莽子納悶,走到窗口前粗聲粗氣地問:“外面在干啥子?”
看守轉(zhuǎn)過身來,回答:“在慶賀瀘州劉朝望反正,鬧熱得很!”
姜莽子靈機一動,回來給姓毛的咬了一下耳朵,他一腳把尿桶踢翻,又走到窗口高喊:“我**背時的娘,你龜兒黑瓦把尿痛打倒干啥子?臭死人啰!”
看守在外聽到里面罵起來了,走到窗口一聞,一股尿味果然從里面冒出來,只聽里面兩人在吵架。
“你們吵啥子?”
“乓(很)臭的,從過(怎么)睡?草都打濕完了,老子要打死你?”
“我又不是故意干的,打就打!”黑瓦也還手。
看守在朦朧中見里面大打出手,姓毛的還哭起來了??词孛埃骸敖ё樱粶蚀蛄?,我把草給你換過還不行啦!”
“好嘛……”姜莽子果然住了手。
一會兒,看守抱了一捆干谷草來,開了門,剛一踏腳進去,就被姜莽子掐住喉嚨,閉了氣。兩個家伙落荒而逃。
外面鑼鼓不絕于耳。
任大容看了一會兒儺戲,覺得有些心神不定,他悄悄離開了座位,無目的地往參謀部走去,到了自己住地門前,他突然想起,應(yīng)該去看看關(guān)押的兩個家伙。天色完全黑了,他提了一個有燈罩的亮油壺,來到旁邊不遠的臨時“牢房”,只見房門大開,看守趟在地上。他差一點就叫出聲來。他急忙到外面去安排人搜尋。
其實,兩逃犯剛出門不到二十步,就看見有人提著燈過來了,兩個家伙慌忙趴下,才沒被任大容發(fā)現(xiàn)。
他們趁任大容轉(zhuǎn)身,急忙爬起來跳下一個土坎,姓毛的問:“姜大哥,我們往哪里跑?”
此時姜莽子也沒想到該往哪個方向逃命,只說:“我還沒想好,跑得越遠越好?!?/FONT>
“天太黑了,看不見走呀?”姓毛的叫苦。
“那么你回去嘛,就說是我一個人干的?!苯ё诱f話來氣了。
同伙不再吭聲。
但的確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兩人只好躺在土壁壁上緩緩氣。
姜莽子得意地說:“老子那年被關(guān)在合江大牢里都逃出來了,今天在這個假牢房里還逃不出來么?王銳、任大容幾娘母些休想逮著我。黑瓦,跟著我好好干,大不了再上一回山,我當大王,你坐二把交椅……”
姜莽子正做著大王夢,突然聽見后面有響動,他偏著脖子一看,連個“媽”字都還沒叫出來,七八支火把就在田坎上照著他倆了。姜莽子一個魚妖,不見了,姓毛的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束手就擒。
“快追,跑了一個!”同志軍高喊。
火把圍攏后又散開,他們企圖活捉漏網(wǎng)之魚,可是找了半夜也沒有逮著姜莽子。
其實姜莽子一個魚妖之后穿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小樹林,他爬上了一棵松樹,同志軍在林子里找了兩遍沒找著。他待同志軍撤離后。梭下樹,躺在樹下,一直到天邊有了魚肚白,他才出了樹林,往南走去。他不敢沿著赤水河畔走,他知道赤水河下游早就被同志軍控制了,他也不敢回大漕河,那里是韋羽儀的窩子。他決定到貴州去,那里崇山峻嶺,四川管不著,說不一定還可以東山再起。他在水塘里捧水擦洗了一下臉,看見自己的狼狽相,他決定去搶套衣裳來換一下,更重要的是要先找點吃的。
此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他見前面有一個茅草屋基,房子不寬,顯然只住著一家人,他來到壩子里,一條黃狗狂叫起來,主人出來了,是一個長著花白胡須的老者,上前給他趕狗。
“客人到哪跟前客(那里去)?”老者問。
“我到九支客,在路上被棒客搶了,衣裳也被他們扯爛了,肚子也餓扁了?!?/FONT>
“哎呀,好造孽啊,我鍋里還有點冷紅苕,將究著吃點吧?!边呎f邊到廚房里去了。姜莽子打探了一下屋子里的情況,沒見到其他人。
老者端來一碗紅苕,姜莽子邊吃邊問:“你家里多少人?怎么只看見你一個?”
老者說:“我的兩個娃娃兒都到合江去了,我們周圍團轉(zhuǎn)的人都打合江去了,家中只剩下老者老媽?!?/FONT>
“姜莽子把一大碗紅苕吃完了,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咕嚕嚕地倒進肚子,抹了抹胡子上的水珠,問:“老人家,你借套衣裳給我穿嘛?!?/FONT>
“這……”老人為難了。兒子的衣裳兒子已經(jīng)帶走了,自己只有身上這套衣裳,還有兩件都是千疤衣,拿不出手。他把實情向姜莽子講了后,姜莽子眼睛盯住老者的衣裳,獰笑道:“那就借你身上的吧?!?/FONT>
老者說:“客人別開玩笑,我只有這一身出門衣裳。”
“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快脫下來!”姜莽子的土匪本性又發(fā)作了,他惡恨恨地命令老者,沒想到老者不買這一套,退到門背后,順手抓起了一根扁擔。
“啊,你還要給我動武呢,來呀!”姜莽子用手指反指著自己的鼻子。
這時成了僵局,老者的手在發(fā)抖。姜莽子向前一步,奪過扁擔,用力向老漢腰桿砍去,老者當即倒地,再也爬不起來了。姜莽子脫下老者衣褲,穿在自己身上,又進兩間屋子里去搜尋了一遍,只找到十幾個小錢,他大搖大擺地出了茅屋,往九支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