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劉朝望反正
就在妃子筱、譚明煌與任大容、王維萼談判的第二天,離合江60公里的瀘州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1911年11月25日(農歷十月初六)早上,古城瀘州還籠罩在濕漉漉的晨霧里,大街上有兩個聲音準時傳入百姓的耳朵里,打破了凌晨的寂靜。一個是有粗壯而豪放的聲音高喊“倒桶子了!”,官廁太少,于是產生了專門收糞便的職業。雖然聽起來不雅,大家卻還離不開這個聲音,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桶子、尿罐、夜壺又滿載了,這天就別想在家中大小便了。第二個聲音也是從街上傳來的,這個聲音溫柔而婉約,如唱歌一般——“熱的,黃糕、白糕——”,這是做小生意的,頭上頂一個竹簸簸,一塊布蓋在上面,里面是熱氣騰騰的黃糕和白糕。
瀘州人還真離不開這豪放派和婉約派交替的兩種聲音。
楊兆蓉今天比往常起得早,他聽到第一聲吆吼“倒桶子了”就起來了,他簡單梳妝了一下,照照鏡子,就上了街,街上幾乎沒有更多的人,只有幾個人在倒桶子。臭氣在微風中傳過來,他沒有捂鼻,甚至不覺得臭,他想這臭氣馬上就會蕩然無存,一個鳥語花香的新世界就要誕生。他前面正好有個賣白糕的。他叫了一聲“白糕”,那賣白糕的拖著長音說了聲“好的,來了——”如哼川劇一般,他揭開蓋帕,問:“先生買多少?”
“買十個?!?/FONT>
賣白糕的用一根竹簽挑了十個串在一起。楊兆蓉付了錢,拿了白糕就走。
“先生,我還要補你。”
“不用補了,你們做生意也不容易。”楊兆蓉今天高興,哪里在乎那幾個小錢。
賣白糕的很興奮,小聲說:“今天遇到好人了,開張就不錯。全天生意一定好。”
楊兆蓉邊走邊吃白糕,還沒吃完,就到了考棚。這里是城中較高的地帶,是考舉人的地方,清朝時,永寧道只有瀘州和合江才有考棚。這里街面寬闊,既是文化中心,又是商貿中心。有的鋪面正在開門。楊兆蓉是來得最早的,一會兒同盟會的其他幾個骨干成員席成元、溫筱泉、金麗秋、韓麗生、徐琢成、蔣星軺等人都陸續到了。大家見面后,楊兆蓉問溫筱泉:“ 李琴鶴怎么還沒到呢?”
溫筱泉回答:“他等鹽務巡防軍去了,我在庫房街與他分手的。”
“那好,劉朝望可能要遲點來,我們先迎接各界賢達。拿些人先進入試院考棚?!睏钫兹刈髦苊懿贾?。
瀘州試院考棚(今花園路四川省警官學校東區)剛剛開門,有兩位清兵正在用叉頭掃把掃地。他倆也是認識楊兆蓉的,問道:“楊先生怎么來得這樣早?”
“我們今天要在這里開會,曉得嗎?”
“曉得曉得,昨晚就聽說了。不知開啥子會?”
“一會兒你們就曉得了?!?/FONT>
早飯后,來開會的人陸續到了,除了同盟會員外,還有兩種人,一是九排以上的袍哥 ,二是城里的大戶人家,袍哥們比較散漫隨和,但話很多,大家一見面就像親兄弟一樣;大戶人家比較斯文拘禮,大多身穿長衫。也有雙料貨——既是袍哥,又是大戶人家。
他們進了考棚后,像應試的學生一樣,各自找位子坐好,相互閑聊起來。
“老哥,你曉得今天開啥子會不?”
“不曉得,我都是昨天宵夜后才聽說今天要開會,說是劉道臺要講話?!?/FONT>
“聽說重慶都反正了,這劉道臺反不反正?。俊?/FONT>
“就看他咋個想的了?!?/FONT>
“我還聽說,云南都反正了,滇軍已經入川了,過兩天就要到瀘州來支援革命軍,劉朝望不反正,日子不好過啊!”
不少人議論的中心話題都是劉朝望反不反正。
有一個袍哥管事對旁邊的一個五排弟兄說:“剛才我晃了(看見了)一眼楊兆蓉,他一定曉得今天開啥子會,我們問問他?!?/FONT>
兩雙眼睛都在場子里到處尋望楊兆蓉。但就是沒看見。
“吔?龜兒子跑到哪里去了呢?起先我看見他和溫筱泉一路進來了嗎,鉆到哪旮旯頭去了?”
這時的楊兆蓉與溫筱泉站在離考棚百步處正在等候永寧道臺(也就是瀘州地區最高清政府長官)劉朝望。
兩人小聲地談著話:
“你說今天劉朝望會表現得怎么樣?”溫筱泉問。
“昨天他既然答應了要反正,不會睡一晚上就會變卦吧。他要變卦,只有死路一條?!睏钫兹卣f。
“我到不是擔心他會變卦,我是說他的心情會是啥樣子?昨天他的表情就很復雜。尤其是聽說滇軍快入川了,他臉色都變了。”溫筱泉與楊兆蓉、李琴鶴等人昨天面對面地做了一天的思想工作,分析了全國局勢,最后劉朝望聽說如果主動反正了,還是由他管理瀘州,他才答應反正,并同意今天在考棚開會。
楊兆蓉說:“心情復雜是正常的,改朝換代嘛,他背叛他的主子嘛,內心一定是痛苦的,他腦子里忠君思想還是第一位的,現在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咦,來了,他還守時呢。”溫筱泉先發現劉朝望走在前面,旁邊是李琴鶴,后面是清朝衙門的官員和一些清軍的鹽務巡防官兵。奇怪的是今天都沒有騎馬坐轎,也沒有打清朝旗號,但穿著清朝官服,頭上戴著紅頂子。
楊兆蓉見這一改變,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待劉朝望一行走近了,楊兆蓉與溫筱泉迎上去招了招手,兩手抱拳抖了抖,也示見面。劉朝望也在原地拱手還禮。
街上的百姓都覺得奇怪,道臺大人怎么和這些人搞到一塊了,楊兆蓉、李琴鶴前段時間不是一直與官府作對嗎?兩年前還聽說官府要捉拿楊兆蓉呢,他和那個在敘府被殺了頭的佘竟成是拜把兄弟呀,聽說還有點親戚關系呢,怎么今天道臺和他如此親密?莫非世道真的要變了……
楊兆蓉家住院前街,離這里不遠,他家還在這考棚對面開了一個鞋帽鋪子,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 。
當劉朝望與同盟會負責人一起進入考棚大廳時,鹽務巡防兵分頭散開,站崗執勤。不少人都站了起來,但幾乎沒人喧嘩,大家都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常時期,瀘州的歷史今天要改寫了。
他們幾個上臺后,到旁邊的一間小屋子里去了。
一會兒,臺上發下話來,叫守大門的清兵撤了,全部都進來聽開會,老百姓也可以進來聽。
下面開始議論了,有的說為什么這樣寬松,有的說怎么不講規矩了,不怕亂套嗎?有的在猜,這是同盟會的主意,還是劉朝望的意思。但當李琴鶴走到臺前 宣布開會時,場內立即又安靜了。
首先由同盟會瀘州總負責人楊兆蓉講話。
楊兆蓉從容地走到臺前,彎腰給大家行了個鞠躬禮,然后把一頂灰色博士帽摘下來,露出了短發。
他先從頭發講起——
“我這頭發上的辮子已經剪了好幾年了,許多人都知道我很長時間都戴的是假發,有人說我是假洋鬼子。對洋人我們要用兩只眼睛看,他們中有反動家伙,比如鴉片戰爭中的洋人,八國聯軍中的洋人,甲午戰爭中的洋人,他們侵我中華,犯我疆土,殺我炎黃子孫,是我們的敵人,我們應當逐之、討之、誅之;而洋人國家的先進管理制度,先進的工業,先進的科學,民主的意識,我們應該借鑒之、學習之??墒歉嗦浜蟮那逭?,既無能力保中華疆土,又不實行改良主義,頑固地維持皇權主義,讓中國處于挨打地位,這樣喪權辱國的反動政府,我們百姓要他何用?現在全國同胞在孫中山的同盟會領導下,已經拿下了許多城市,成都、重慶都已經在我們手里,整個云南都在我們這邊,更不要說兩廣了。今天,我們瀘州的劉朝望大人有重要決定,我們歡迎劉朝望先生講話!”
劉朝望走到臺前,咳了聲嗽:“鄉親們,剛才楊先生已經講了大清——”他發覺自己遣詞失誤,忙糾正,“——不不不,清王朝的罪過!我劉某雖然享受朝廷俸祿,然朝廷所做之事,不利民,不利國。中國有句古話,君為輕,民為貴,識時務者為俊杰。所以我經過再三思考,我要與老百姓站在一起,與同盟會站在一起!我宣布,從今天起,永寧道的一切權力歸同盟會,永寧道從今天起反正!瀘州宣布獨立!”
臺上楊兆蓉、溫筱泉等人首先鼓掌,下面也開始拍起了巴掌。
劉朝望又補充陳述了自己為什么要現在才反正,輕描淡寫地自我檢討了一番,然后他脫下朝廷賜予的官服和官帽,他拿出一把預先準備好了的剪子,將自己的長辮子“咔嚓”一聲剪下了。他放下剪刀,左手把辮子拿來舉起,大聲說:“這長辮子是滿清人強加給我們的,我今天剪了,就表示我要與滿清決裂,我希望還沒剪辮子的瀘州人,從今天起都把辮子剪了,支持同盟會革命!”
劉朝望的這個當場剪辮子的舉動,是楊兆蓉等瀘州同盟會頭頭們沒有預料到的,現在突然增加了這個節目,讓同盟會員們好感動,臺上臺下掌聲經久不息。
有一個袍哥受了感染,公然跑上臺去,要過剪刀,將自己的長辮子當眾也剪了。會議情緒達到了高潮。
有的說:“我回去也要剪了!”
后面的百姓見狀,不少人都摸摸自己頭上的長辮子,有的說:“世道終于變了,我回去也要把長尾巴剪了。”
瀘州廢除韃子的運動開始了,一時間,大街小巷都在談剪辮子的事,大家不知長頭發剪下有什么用,到處亂扔,街道上處處可見發絲。
當天晚上,在庫房街鹽務局,楊兆蓉召集同盟會骨干開會,劉朝望沒有參加。大家評說了白天在考棚劉朝望的表現,大家都持肯定態度。有的同盟會員認為劉朝望是想保官,他才這么積極,他骨子里可不是要實行真正的共和,也不是真心擁護三民主義。楊兆蓉、溫筱泉等人則認為,只要他站在同盟會一邊就是革命的,至于他是不是真心擁護共和與民主,要看他今后的行動。目前我們只掌握了鹽務巡防軍,其它軍隊還在劉朝望手里,瀘州能和平奪取政權,不傷著老百姓是最好的。上邊有指示,只要及時反正的,都保留官職。今晚我們就要研究給劉朝望一個什么具體官職。
“總不能再叫他當道臺嘛?!庇腥苏f。
“也不能叫縣長,瀘州比一個縣要大得多?!?/FONT>
“是呀,瀘州要管川南。”
大家討論來討論去,決定仿照重慶成立川南軍政府。由劉朝望任軍政府主席。
“他當了一把手,坐了第一把交椅,那我們的人當什么?說具體點,兆蓉兄功勞那么大,總不能任個閑職嘛!”席乾生站起來說。
于是大家討論楊兆蓉該任一個什么職務。
李琴鶴待大家發表意見之后說:“中國幾千年來都沒有遇著過這樣深刻的革命,是按照外國制度,還是按照傳統典章制度,我們說不準,還是給成都方面取得聯系,征求上峰意見再說。楊兄功勞最大,又是從南洋領了孫中山先生的旨意回來的,理當掌握實權?!?/FONT>
他這樣一說,大家的意見算基本統一了。
楊兆蓉說道:“我自從1907年臘月13動身去上海,1909年5月去了南洋。在新加坡,見到孫中山先生,匯報了四川同盟會舉義失敗情況。孫中山先生說“革命活動,海內海外都是一樣”,留我在新加坡任《中華報》編輯,以教書為掩護,建立了民主共和國的主張。跟隨孫中山參加革命無所求,我這一輩子絕不是想當什么官,只要天下太平,中國人腰桿挺直了,華夏興盛了,誰掌權都一樣。這也是孫先生的奮斗準則。”
“你當什么由不得你,你就聽大家的好了?!毕鷮钫兹卣f。
大家當即擬了個瀘州軍政府建議名單,舉手通過后,楊兆蓉說:“劉朝望既然已經同我們站在了一起,他又是第一把交椅,這個名單應該拿給他看看,要征得他同意?!?/FONT>
大家沒再說什么,楊兆蓉又叫大家討論第二個問題——如何把劉朝望反正的事盡快傳到臨近縣去,要讓縣官們交出政權,與清朝徹底決裂。特別是合江縣令黃炳燮十分頑固,同志軍圍城那么久了,拒不受降,要讓他盡快知道劉朝望已經反正了。
“干脆請劉朝望給他寫封親筆信。”溫筱泉提議。
大家覺得這個建議很好。楊兆蓉還強調:“如果不是合江同志軍圍城,不是夏之時解決了重慶問題,不是滇軍已經入川,劉朝望也不會這么快反正。合江的同志軍功不可沒,今后是該寫進史書的?!?/FONT>
溫筱泉說:“只要劉朝望寫了親筆信,我可以找人送去,我相信合江的問題也會很快解決。”
大家又落實了人到富順、江安、納溪等縣,楊兆蓉見任務已經落實,宣布散會。
他們走出鹽務局,天上露出一絲上弦月,像一個美人兒彎彎的眉。楊兆蓉走出庫房街,在一棵白果樹邊,正聽著一家人在吵架。他住腳一聽,是為剪辮子的事。兒子要父親剪辮子,父親堅決不干,只聽兒子說:“今天上午劉道臺帶頭剪了后,當場就有好多人剪了,下午,遍街的人都在剪,你又不是沒看著,你不剪,明天出去拖著一條狗尾巴,別人不笑死你才怪。”
老爹大怒:“啥子‘狗尾巴’?你龜兒敢罵老子!”就要在門背后拿掃把打兒子。兒子就跑到了街上,老漢就追了出來。楊兆蓉忙上去攔住 。
“大叔,別動手,有話好說……”
老漢見勸架的也是個剪了長辮的人,而且是讀書人打扮,他站在原地,說:“他說老子長著狗尾巴,你說該不該打?”
楊兆蓉笑著說:“他不該這么在父親面前說話,但剪辮子是大勢所趨,滿清人才留辮子,我們中國人拖著一根長辮子在國外要被人嘲笑。有這辮子也不方便,又不衛生,我看還是剪了好?!?/FONT>
老漢憤怒稍微減了些,把掃把一丟,滿臉不愉快地說:“剪不剪讓我等些時候再說?!?/FONT>
“這就好了,”楊兆蓉又轉身對青年人說,“兄弟,要慢慢說服你老爹,遲早他都要剪的,不要因為這事而傷了父子關系?!?/FONT>
楊兆蓉走到院前街,通過上午考棚的會,一些街坊知道了楊兆蓉的身份,還有沒睡的,見楊兆蓉回來了,都主動打招呼,親熱地叫他“楊先生”、“楊少爺”。他們知道這個“假洋鬼子”一會兒國內,一會兒國外,搞了半天是個干大事的人。都向他投來過去沒有的敬佩目光。
這時有一個挑擔子的老頭走過來了,口里長聲吆吆地吼:“醪糟開水——”楊兆蓉感到口渴,叫了一聲“醪糟開水!”,賣醪糟開水的放下擔子,給楊兆蓉舀了一碗,又多加了一勺子白糖,笑嘻嘻地看著楊兆蓉喝完。楊兆蓉付錢時,賣醪糟水的老漢硬是不收錢。他說:“今天上午,我在考棚里頭聽了你講的話,搞半天你是干大事的人,了不起呀,劉道臺都歸你管,我啷個要你的錢?”
楊兆蓉要強行放在擔子上,老漢強行塞入楊兆蓉的口袋里。
旁邊的人對楊兆蓉說:“人家尊敬你,他不收就算了嘛!”
“只要我們窮苦人有太平日子過,我還在乎一碗醪糟錢么?”老漢說。
楊兆蓉在原地站立著,好像在想什么。
老漢挑起沉重的擔子,離開了,他向皂角巷走去,又繼續吆吼“醪糟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