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柴無菜怎么過
妃子筱聽說譚家沒有柴燒了,到自家伙房里叫一名伙夫擔了一擔干透了的青岡柴同她一起送到譚家去。剛出后院,就被她的母親江太太發現了。
“你把柴挑到哪里去?”
“是我叫他給譚明煌家挑點去,他們已經沒有柴燒了。”妃子筱回頭對母親說。
“不行!我們家雖然有柴燒,但不知這城要圍多久,如果圍上一年半載,我們燒什么?”母親下了臺階,來到面前。
“他們明天就沒有柴燒了,我們家多,要先濟貧扶困嘛。”妃子筱想說服媽。
“你濟得完嗎?”
“媽,這是譚家呀,你去問問老爹吧,他也是同意的。”妃子筱不想同母親糾纏,她知道母親說不過爹。把爹抬出來壓她一下。
“先把柴放下,我去問了再說。她知道女兒與譚明煌的關系,老爹沒明確表態,她要乘這個機會去問問老頭子。
“給我一起去問問。”母親來拉女兒。
伙夫站著不知該怎么辦,干脆把柴放下,在這里等侯。
走到內天井里,妃子筱說她的腳崴著了,“哎喲、唉呀”地叫喚。母親忙蹲下來看。妃子筱說:“你快到樓上我抽屜里去拿樟腦酒來。我走不動了。”
江太太急忙到樓上去找藥去了。
她在抽屜里翻遍了也沒找到樟腦酒。她走下樓時,見妃子筱不見了,連喊了幾聲,沒有人應。他走到伙房,伙夫也不見了,她才明白自己上了女兒的當。她自言自語地說:“隔會兒我才收拾你!”
在大街上,妃子筱在前面帶路,伙夫擔著柴緊緊跟上。
路上不止十人問賣不賣柴,有的愿意出高價錢。
當柴放在譚家屋子里時,譚家爹媽非常感激。說明天就把鍋兒煪不黑了,正準備叫譚明煌把家中的床打來燒了,這是一挑救命柴啊!
“床燒了,你們怎么睡呀?”妃子筱問。
“可以睡在地上呀。沒有床死不了人,沒有燒的可不能吃生的呀!”譚媽回答。
“其他人都是這樣嗎?”妃子筱問。
譚老爹說:“城里好多人都快把柴燒光了,對面孫家把夾壁都打來燒了,養了豬的把豬圈都打來當柴燒。”
譚媽補充說:“北邊坎坎上有一家,把屋檐都拆來燒了,下雨天,不淋雨才怪呢。”
這些話妃子筱聽了,感到好心酸。
突然有清兵從店鋪前經過,在隔壁墻上貼布告。有幾個人圍上去關注。譚明煌與妃子筱也出門去看。是一張《安民告示》,上面的意思是說叛軍作亂,城中保證供應糧食和食鹽、油料,不要搶購。所缺的柴和菜大家要自己想辦法克服,盡量節約,同時縣衙也在想辦法,請全體子民稍安勿躁。
“黃縣令能想出什么辦法?”有人懷疑,小聲地說。
“簡直是吹牛,他砍士兵的腳桿給我們當柴燒呀!”膽子大的說。
譚明煌看了后對妃子筱說:“我看這只是穩定軍心、民心而已,再過些日子,可能城內就要騷亂了。”
妃子筱說:“不能用老百姓的性命來開玩笑,能不能說服縣令與同志軍溝通,讓百姓可以去城外買柴?”
“這是好辦法,就怕雙方只顧自己的利益,搭不成共識。”
旁邊的百姓聽了二位的議論,有認得二位的,都說,如果妃子筱與譚明煌能說服縣令和同志軍,這是救民于水火,功德無量。
還有的百姓說,不僅沒有柴燒了,而且很久沒有吃到蔬菜了,天天吃鹽菜、吃豆腐、吃水豆豉,都吃厭了。能允許出去買菜就好了。
妃子筱回到家,老母親見了,沒好氣地沖她發火:“你還有臉回來呀?你這個不孝的家伙,騙老娘,還說你腳崴了,吃里扒外,混賬東西!”
妃子筱任隨母親怎么罵,一句話也不講。
她徑直到堂屋里見父親姜太公,他正在抽水煙。
“爹,你曉得不,滿城的百姓都缺兩樣東西,這兩樣東西又是要命的。”
姜太公滅了紙焾看著小女兒,他示意女兒說下去。
“我剛才給譚家擔了一擔柴去,他們已經沒柴燒了,準備把床打來燒呢。我還了解到有的百姓把屋檐上的木料都撤了;還有,百姓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新鮮蔬菜了,多苦啊?我們家也不是好多天沒吃小菜了嗎,這樣下去會生病的。得想想辦法啊!”妃子筱一口氣把城里缺柴缺菜的事講了出來。
姜太公說:“你講的事,我都曉得,縣令正為這兩件事焦頭爛額呢。”
“我先前看見衙門的人在街上貼布告,說他們有辦法解決,是什么辦法?”妃子筱問。
“有什么辦法呀,他們只是想通過大河袍哥舵爺王維萼搞點蔬菜,還不知道派誰去當說客呢!”
妃子筱隨口說到:“我去!”
“胡說,一個姑娘家是干這種事的么?”姜太公沒想到女兒會這么說。
“姑娘家有什么去不得的,你不是告訴我嗎,西洋人男女一樣,都可以干大事。北京的慈禧老媽不也是女的嗎?她還和外國洋人打交道呢。”
“嗯——胡說!”姜太公聽女兒直接罵過世的太后,覺得大不敬。女兒思想解放,想辦大事,這點他不反對,他最疼愛他的幺女兒,也希望她成為女中強人,否則也不會叫她去讀師范學堂,但叫她去與舵爺聯系,當說客,他有些不放心。
“我哪里胡說了?我是為全城的百姓,包括全體清兵著想嘛。”
“萬一,你去被欺侮了怎么辦?”姜太公怕女兒完不成大任。
妃子筱見父親說話有松動,便講了自己的優勢:“同志軍也不是沒長良心的人,他們也得考慮百姓的生活。任大容是我們學校的學監,王維萼每年給你拜年,我也是見過他的,我去,比黃表叔派任何衙門里的人去都合適,我是站在中間立場,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說話,他們不得不尊重我。”
姜太公見女兒的話頭頭是道,心眼開始活動了。說讓他與黃炳燮商量了再決定。
這時,母親來到堂屋里,見到父女倆正在談話,他插話道:“你給你老漢說,為什么要哄我,為啥子要把家里的青岡柴偷著拿給譚家?”
姜太公手一揮:“去,去,去,盡談些雞毛蒜皮的事。”
“啊,現在全城都沒有柴賣,柴和菜比金子還珍貴,是雞毛蒜皮嗎?”江太太平常都嫻熟溫柔,可今天一反常態。
姜太公不理夫人,到衙門找黃炳燮去了。妃子筱也到自己的繡樓上去了。
從縣城北門城樓上發射出一支箭,一直射到河邊上的平壩里。兩名站崗的同志軍拾到箭,箭尾有一封書寫,上書“王維萼大爺親啟”七子。
士兵不敢怠慢,忙拿著信到支隊指揮部交給王維萼。王維萼啟信一看,見上面用標準的趙字體寫道:
尊敬的王維萼舵爺臺鑒:
汝方圍城十日有余矣,民不聊生,缺柴少菜,苦不堪言。汝等反清豈可反民?城池破,玉石焚,餓殍遍野,汝憐乎?汝善乎?仁義安在哉?為此,吾遣一女史,翌日至營磋談。
大安!
黃炳燮
即日
王維萼見信,明白黃炳燮要談什么問題,但為什么遣女史,這女史是誰?為什么不把信寫給王銳、任大容?他是不是在暗中拉攏自己。如果我不把這件事告訴司令部,我不成了里通逆賊?這可是哥老會的大忌,是要掉腦袋的事。他決定親自到司令部走一遭。
王銳與任大容見了黃炳燮的信件。王銳說:“這是說明城里無菜無柴了,我們可借機勸其反正。”
任大容說:“為了安民,可以同意賣蔬菜和燒柴給城里,一方面可彰顯我們同志軍以民為本,一方面也可以瓦解其民心、軍心。我們也可以換到一些銀兩。”
王維萼說:“不知這女子是誰?”
黃炳燮也說不知道。
任大容說:“我知道。”
二人驚訝,你任大容從何處來的信息,知道是誰?
任大容說:“我猜是我們小學的江離卮,人稱妃子筱。”
王銳說:“我知道有這么個人,但太年輕,不會是她。”
“敢和我打賭么?”任大容充滿自信。
“敢!如果是妃子筱這個小美人,我自愿罰酒十杯。”
王維萼一聽就笑了,說:“我也來賭,我自愿罰二十杯。”
任大容笑道:“兩個酒鬼想得美。要賭可以,賭輸了,發十天不喝酒!你們賭贏了,我把我的長衫子賣了,招待二位大喝一臺。”
“好,一言為定!”王銳認為,黃炳燮不可能派一個剛畢業的小女子擔此重任,愿意打賭。
“我不賭,我退出。”王維萼曾經見到過兩次妃子筱,知道這女子德才貌兼備,又是姜太公的幺女,姜太公與黃炳燮關系又異常親密。所以他退出這場游戲。
王銳說:“這妃子筱與你共過事,明天你也去參加會談吧。你好去會會小美人、老相好。”
王銳這后面句話雖然是開玩笑的,但任大容的確也愿意參加會談,說不定還可以利用她做一些于同志軍有利的事。
第二天,北門開了,走出兩個人,近了,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兩位年輕人。
王維萼和任大容一眼就看出女的是妃子筱。
王維萼對任大容說:“先生乃諸葛孔明也,王司令賭輸了。”
“你認識那位男的嗎?”任大容問。
“沒見過,好像是個讀書娃,黃炳燮怎么派這樣的人參加談判?”
“黃炳燮也不是個等閑之輩,看他肚子里裝的什么藥?”
小青年正是譚明煌,是姜太公提出要派一兩個武功高強的武士保護妃子筱,可是妃子筱說又不是去赴鴻門宴,只要譚明煌一人陪她去。
妃子筱遠遠地就看見了任大容和王維萼,心中暗暗高興。剛一見面,她就先打招呼:“二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小女子有禮了。”她躬腰施禮。
任大容笑容可掬地點頭還以抱拳禮,客氣地道:“江先生別來無恙。”
他們進到搭建的臨時房子里。坐下后,妃子筱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師范同窗譚明煌。”
譚明煌起來還禮后,王維萼哈哈大笑:“‘唐明皇’,乃大唐玄宗也!爾等這廂有禮了。”
任大容也笑道:“他是給你倆開個玩笑,二位別見氣。”
妃子筱雖然對王維萼見面的張狂笑聲有點不愉快,但像一絲煙云從心中一掠而過,她很大度地說:“王大爺我們是老相識了,按輩分,你是老輩子,無論怎么說小輩都不為過。”
她這樣一說,反將了王維萼一軍。
“我們談正事吧。”任大容說。
“水都不拿一杯來喝,就開談嗎?你們這里緊靠長江,不缺水啊!不像城里,在水井里打水都得半夜就排輪子(秩序),更別說缺菜缺柴了。”
兩位同志軍頭領覺得這小女子非同小可,任大容忙吩咐快去泡茶。
待茶水到了,妃子筱很溫柔地品了一口,說:“已經十多天沒喝到長江水了,你們在城外可享福啊,小女子羨慕死了。”
王維萼道:“你剛才說你是小輩子,我勸賢侄一句話——說服你老爹,勸黃炳燮反正吧。現在反正還來得急,也可以救民于水火之中。”
“我家老爹已經勸過了,黃炳燮是死腦袋,抱著一個‘忠’字不放。但他是愛民的,希望能讓城中老百姓保持正常的生活。如果貴軍能讓百姓在城邊賣到柴和菜,我想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王維萼笑道:“對黃炳燮頑固到有好處,對我們有什么好處?”
妃子筱嚴肅地說:“黃老前輩話不能這樣說。推翻腐敗的滿清政府,其目的是救民于水火。如果城里的百姓都死了,占領合江又有什么用?”
王維萼被這小女子說得答不上話來。任大容接上說:“在城外開辟一個買賣柴菜的市場可以考慮,但只能賣給城中百姓,清兵一律不準進入市場。”
王維萼腦袋搖得如一個撥浪鼓:“你腦瓜子簡單了,清兵化妝成老百姓,你怎么辦?你這個市場不成了給清兵供給養的場所嗎?”
“我們每次對百姓做好登記,限量購買。”任大容說。
“這也不是辦法,他們在城里搶百姓買的東西怎么辦?”王維萼說。
“這就達到目的了,官逼民反,爭取百姓,而且我們也可以……”后面的話任大容看看妃子筱和譚明煌,沒有說出來。
一直沒插上嘴的譚明煌開始講了:“而且,我們也可以派人進城去偵察軍情,瓦解軍心。”
任大容和王維萼都瞪大了雙眼,這小伙子究竟為誰說話,他怎么站在同志軍一邊說話?聰明的妃子筱看出了二人疑惑什么,輕輕笑了一下:“明煌在為你們出點子。”
“他也是支持反清的?”任大容問。
妃子筱點點頭:“他比我的思想還激進呢!希望你們早一天攻下縣城。”
“啊——自己人!”任大容與王維萼幾乎同時站起來,向小伙子投去注目禮。
王維萼說:“我開始還認為是黃炳燮給你安的保鏢,心想怎么派個小白臉來保護你……哈哈哈——”矮小的臨時屋子里充滿了笑聲。
黃炳燮和姜太公在北邊城樓上一邊下象棋,一邊等候城外河壩頭的談判。姜太公本是象棋高手,可是他的心拴在女兒身上,連輸了兩盤給黃炳燮。
“老表是不是擔心表侄女回不來呀?”黃炳燮問。
“到不是,我是怕她把這件事辦不好。愧對表弟呀!”姜太公明白同志軍不會扣留自己的女兒,他們倆本身就傾向同志軍,而且任大容還是小學學監呢。她擔心的是譚明煌與她在一起,會不會伺機私奔了,他暗自罵自己是過后方知的曹操。為什么要同意女兒的意見,派譚明煌與她一起去?這兩人正在烈火干柴之間,如果去投靠了同志軍,自己怎么向黃炳燮交待?所以他提出要到城樓上看著,看他倆回不回來。
一連下完了三盤棋,沒有動靜。姜太公坐不住了,離開座位,站在城墻上,手搭涼棚,太陽光射在長江和沙灘上,發出跳動的金光。
“出來了!”有眼尖的士兵先說。果然見出來了幾個人,后面有兩三人,好像是送客的。他們向二人揮揮手,一直目送著二人回城。
待二人到了城下,城門才開了。黃炳燮和姜太公接住二人,姜太公迫不及待地問:“談得怎么樣?”
“還可以,”他見周圍人多,“回去再說吧。”
到了縣衙門,黃炳燮對二人道:“兩位賢侄辛苦,老表還以為叛軍把你們扣留了呢,果真那樣,我罪該萬死呀!”
“沒有那么嚴重。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嗎。同志軍也不是魔鬼,他們也是很講禮的,他們要反的也只是皇權統治。”
“不談那些了。就說說準不準百姓出城買菜和買柴的事。”姜太公怕女兒把反清的話說多了,黃炳燮不高興。
譚明煌說:“他們同意在河壩頭設一個菜柴專賣市場,三天交售一次,每次要登記,限量購買,不賣給清兵。”
“能談到這一步就不錯了,我們可以在百姓手中多少買一點,反正我們有的是鹽稅錢。”黃炳燮覺得基本達到目的,要獎賞二人,“兩位賢侄為民立了功,我要獎賞你們。你們要點什么?”
妃子筱道:“為百姓能做點事我們就滿足了,錢財如糞土,人命值千金。我希望表叔與同志軍談判,以便結束圍城。這比獎賞什么給我們都重要。”
譚明煌說:“對,黃叔是一縣的父母官,談判是最好的選擇。任大容學監告訴我們,十一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農歷十月一日,起義軍抵達重慶,包圍了重慶,重慶已經反正了,成立了大蜀漢軍政府。同志軍的首領就是我們合江的夏亮工(夏之時),清朝馬上就要完蛋了。”
“怎么,重慶已經失落了?”黃炳燮大驚。
“你還不曉得呀,三四天前的事。”妃子筱說。
“哎呀,完了。”黃炳燮嘆息,“你們的消息可靠嗎?”他還抱一線希望。雖然他思想比較開通,但從本質上他還是維護當朝統治的。
妃子筱搶先補充道:“怎么靠不住?剛才我們在王維萼處知道的,你可以派人到重慶去打聽。而且還要告訴你們,上個月孫中山在武昌領導的起義已經取得了決定性勝利,合江乃彈丸之地,還保得了幾天?黃表叔,我勸你及早反正算了。”
黃炳燮聽了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武昌起義的事,在圍城前,他就有所耳聞,但離合江遠,可是重慶離合江近呀,下水船一天就到了,夏之時在龍泉起兵他也知道,可是沒想到這么快,重慶就被他們拿下了。夏之時靠的也是袍哥,圍我合江的也主要是袍哥,這袍哥的本性就是反清的。看來這大清氣數真的要盡了啊。但他轉念又想,我曾經發過誓:堅決不反正,要留清白在人間,背叛朝廷太不忠了。再說,我的頂頭上司——瀘州道臺劉朝望都還沒反正,我怎么能先反正?我要堅持。除了菜和柴外,我城里什么也不缺,銀子更不缺。現在菜和柴的問題基本解決了,我還要堅持。
他這樣一想,便下決心說:“你們休得再提反正的事。我黃炳燮不做膽小鬼,不背叛皇上。武昌丟了,重慶丟了,北京還沒丟,全國還有那么多城市沒有丟,我要堅持到最后!”
姜太公聽了,一方面為黃炳燮的前途擔憂,另一方面為他的忠君思想、傲骨品行欽佩。
譚明煌、妃子筱聽了,覺得這個小縣官簡直是個不會變通的木頭腦殼。是位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滿清豢養的忠實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