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反正
妃子筱聽說譚老爹被清兵打傷了,心中焦急,前往譚家看望。
“伯父傷得怎么樣?”妃子筱進屋就問。
“你怎么知道了?”譚明煌反問。
“城里就這么寬,伯父又會唱京戲,也算個名人,哪個不認識他?我是聽街上的人講的。”
“清兵耀武揚威,動輒打人,我看他們的末日快到了。”譚明煌憤憤地說。雖然他不滿意自己的老爹尋花問柳,但孝心還是有的。
妃子筱詢問了一下傷情,知道只是皮外傷,也就放心了,說到羅太醫那兒揀兩副藥吃,再用點外傷膏藥敷敷就行了。但她感到自己喜歡的人的老爹被打,是種屈辱,這口悶氣又不好出,追根子要追到縣太爺黃炳燮身上。這有冤也就無法申了。如果黃炳燮還要負隅頑抗,還不知合江有多少人要吃苦受難。前天她就與譚明煌講準備通過自家父親去說服黃炳燮,希望能反正。自己還來不及給父親講,看來現在是該講的時候了。
她在譚家待了一會兒,就回家去了。
妃子筱的父親江滄海,在城里開著好幾家鋪子,有珠寶店,有當鋪,在鄉下還有上千挑田土,是個殷實人家,又與縣令是遠房的老表。他年少時飽讀詩書,有謀略,但屢試不中,轉而為商,見多識廣,有時還要給縣令出點好點子,也算足智多謀,因他好善樂施,常在江邊垂釣,自詡渭河上的姜太公,其實他不過五十多一點。“江”“姜”同音,大家也就叫他姜太公。他聽起來也很順耳。
圍城以后,一向豁達的他,有些坐臥不安了。他內心當然希望合江城固若金湯,圍幾天城,同志軍散去,這是最理想的結果。可是傳入他耳里的是,同志軍人馬如何多,還有洋槍和炸藥,人數在不斷增加,四面都被圍困完了,長江和赤水河上全是袍哥的船,這袍哥又是同志軍的主力......這些信息聽多了,他的膽子就小了。他想:這自稱同志軍的人都是些亡命徒,尤其是袍哥和一些下三濫的人攪在一起,又有任大容這樣留過洋的人出謀劃策,這縣城危在旦夕。一旦城破,他們打進來,自己的珠寶店、當鋪還不首當其沖嗎?他在暗自嘆息,江滄海啊,你還自封姜太公,該給合江黎民百姓做點好事,該給黃老表獻點策才對啊!
可是他沒有什么策可獻,他自己都為前途擔憂。從圍城起,他就失眠了。
正在這時,三小姐來見父親了。
“爹,你還有閑心喝茶呀,同志軍已經圍了幾天城了,你得想想辦法呀!”
“我有什么辦法可想?你到哪里去了來?”老爹望著妃子筱問。
“爹,我到譚家去了來。譚家老爹你也是認識的,他那么文弱,也被拉去抬石頭,還被清兵打傷了,這世道簡直不像話。”妃子筱有些氣憤。
“還不是袍哥們干的,他們要造反。”江老爹站起來背著手走了兩步。他雖然覺得譚家比他地位低得多,但女兒愛上譚明煌他也沒辦法,他見過譚明煌,覺得這小子聰明伶俐有潛力,盡管不太門當戶對,也就不再強烈反對女兒與他來往。
妃子筱說:“我看,不能怪袍哥。是清王朝太腐敗了,搞得民不聊生,大家才造反的。船可載民,民可覆舟。”
“你這是為誰說話?”老爹有點不高興。
“我為民說話。孟子不是說‘民為貴,君為輕’嗎?這也是你教導過我的呀!”
女兒這么一說,還真把老爹的嘴巴封住了。姜太公喝了一口茶,說:“你說的道理對,但袍哥真的打進來了,我們這店子不遭殃嗎?”
妃子筱哈哈大笑:“還說你是‘姜太公’呢。你怎么把義軍看成洪水猛獸?他們叫同志軍,是孫中山領導的。是倡導民主、民生、民權的,他們只推翻封建制度,不傷害民眾。”
姜太公是個智商頗高的人,經女兒一點撥,思想就有所開竅。不過他還是有所顧忌。縣令畢竟是自己的隔房老表。
“他們沖進城來,就算饒了我們,也不會饒你黃表叔。”老爹談了真實想法。他認為黃炳燮是自家的靠山,萬萬不能不顧及。
妃子筱認為時機已到,說:“這好辦,只要黃表叔反正,肯定有出路,說不定還是功臣呢!”
“反正?他那種性格難。”姜太公搖搖頭。
“如果你老人家出面開導他,我看還是有希望的,平常他都肯聽你的話呀!你就為全城的老百姓想想吧。”
“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這哪里像你談的話?你不是常說你有子牙之志,諸葛之策嘛,看來是假的。”妃子筱是想刺激一下老爹。
正談到這里,當鋪的伙計來了,說這兩天當東西的人猛增,店子里已經放不下當品了,問還當不當。
姜太公跟著來請示的伙計走了,他要去關心他的當鋪。
在當鋪前,排了好多人,手里拿著值錢的或不值錢的物件,鬧鬧嚷嚷的,二掌柜應接不暇,不住地大聲打招呼:“老鄉們,不要擠,排好隊。等會兒我家老爺來了,再決定收不收東西。你們看,現在鋪子里已經沒法存放了!”
“不當怎么行啊!救救急吧,我們好去買點糧,要掲不開鍋兒了。”
“我家還等著把這件袍子當了,買點柴燒,現在長得最快的就是米和柴。這城門關了,賣柴的也沒有了。”
“我家的豬草都煮不熟了。”
“菜也貴得咬人。”
人們在訴說自己的苦楚。
“讓開,姜太公來了!”有人發現了姜太公,大家歡呼起來。也顯得更亂了。
姜太公聽了大家的訴求,發了慈悲之心,站在當鋪前的臺階上,盡量提高嗓門道:“各位鄉親,你們的難處我江某明白,我盡量給你們排憂解難。眼下再多的銀兩放著也沒用,我都愿意給你們當,要排好輪子,不要亂,當貨我另找地方存放。”
大家歡呼起來。
“姜太公真是救命菩薩,長命百歲!”
“有了姜太公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
大家贊不絕口。
有人問:“太公,這仗到底要打多久?”
“我不曉得。”姜太公無奈。
“能不能給外面講和,袍哥也是通情達理的嘛。”有人提出。
“只有姜太公給縣老爺提出來,其他人哪個敢去說啊!”
于是有不少人都請姜太公去給黃縣令說說,最好與同志軍議和,以免百姓受苦。
姜太公心亂了,去,還是不去,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悄悄地離開了當鋪。
黃炳燮從城樓上巡視歸來,脫下戰袍,夫人忙叫丫頭給他端來一碗熬好的燕窩銀耳湯,看著眼睛都熬紅的夫君,她心酸地說:“這幾天你瘦多了,這瀘州的道臺不管,朝廷皇帝也不管,這種日子要熬多久啊!”
“夫人別難過,熬一天算一天。”黃炳燮吃后放下碗,又要出去,夫人攔住他,說:“你稍微打個盹吧,這樣日以繼夜地干,不把身體拖垮才怪呢。”
黃炳燮道:“現在縣城危急,與外面失去了聯系,我如果松懈,這縣城還保得住嗎?”
“這縣城是皇上的,他都不來救助,你還保護得了嗎?命才是你的,縣城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妃子筱昨晚見到了夫人,給她灌輸了一些民主思想,分析了一些利害,所以今天她要勸勸丈夫。
黃炳燮有些氣憤,他提高了聲音:“簡直是婦人之見。城都破了,還有我黃炳燮嗎?”
夫人雖然聲音不高,可是還在相勸:“我聽說圍城的人多數是窮苦百姓,都是本縣子民。他們的頭兒都是讀過書的,只要和談,問題還是可以解決的。”
“你是說要我向叛軍求和?這不是背叛皇上嗎?他們一定要叫我投降,好聽點叫反正,我不愧對祖宗嗎?”
正在這時,家人來稟報,說江先生來拜見。
“請他進來。”黃炳燮也想見見這位平常愛給自己出點子的遠房表兄。
“老表和弟媳都在呀。”姜太公向前相見。
“我正要找你呢,這幾天你忙啥子去了?”黃炳燮問。
“城里亂遭遭,百姓都為生計來當鋪當東西,我一時脫不了身。想來表弟就更忙了。”
“他剛才回來打一趟,說又要出去。人都整得寡瘦的了。這年頭.....你好好給他出點點子。”黃夫人平常也是很敬佩姜太公這位表哥的。
“我看長期這樣對峙下去不好,可不可以與外面和談?”姜太公試探地問。
“我想過,但和談無異于投降,投降等于叛變朝廷,這樣的事,我怎么干得出來?”黃炳燮談了自己的想法。
姜太公道:“朝廷我看無救了,大清氣數已盡,還不如自己找出路。我看同志軍也好,袍哥也好,都不是針對你個人,他們要的是大清江山,你不如干脆反正。”
“不、不、不,我堅決不反正。你這是叫我背叛朝廷,我吃的是朝廷俸祿,我不背叛。”黃炳燮態度非常堅決。
姜太公冷笑道:“要看背叛的是什么朝廷,什么皇上。八國聯軍入侵中國以來,皇上有什么權,權在慈禧手里,她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如今她升天了,丟下一個爛攤子,這樣的朝廷保他何用?我看,反正才是明智之舉。”
“不,我就是不反正。過去你的好多建議,我都采納了,這次我不聽你的。我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姜太公見自己說服不了黃炳燮,只好嘆嘆氣走了。
一連幾天,除了偶爾有點冷槍外,沒有激烈的正面交戰。黃炳燮想這樣相峙下去對自己不利,雖然城中糧草可夠半年,但蔬菜、油料、柴禾卻支撐不了那么久,看來一方面要統籌物品,另一方面要派人出城與瀘州永寧道道臺劉朝望聯系。派誰去呢,如何才出得了城呢?他一時無主見。他問師爺,師爺說不出過子丑寅卯,一會兒說殺出去,一會兒說派人化裝出去,都不是妥善的辦法。他只好傳老表姜太公來商議。
姜太公到了縣衙,見過黃炳燮,沒有先開口。
黃炳燮道:“請表兄來是為我想想辦法,怎么才能讓我們與劉道臺取上聯系。”
姜太公沉思了片刻,說:“這事并不難,你只需安排一些急于想離開合江的百姓出城逃難,然后將一個心腹混在其中,將你的親筆信叫他放在鞋底里,不就送到了。”
“此法甚妙。”黃炳燮點頭,吩咐管帶安排去了。
姜太公又補充道:“不過,我覺得送信已經沒有什么必要了,劉道臺兵力有限,他還要謹防瀘州發生變故。如果他要救合江,他不需要你送信,他早就發兵了,合江離瀘州不過一百二十里,合江被圍的消息早就由民間傳到他耳朵里了。”
“就算這樣,我還是要盡到我的職責,死馬當活馬醫。”
“你對清廷太忠了,宣統皇帝早該把你提到京師里去才對。”姜太公這句明顯帶刺的話,黃炳燮也不去計較,眼下他考慮的是如何固守城防,安撫百姓。
“城中百姓希望表兄多為我安撫,百姓一亂,就會渙散軍心,表兄有何良策?”黃炳燮不恥下問。
姜太公雖然上次提出反正的意見被黃炳燮堅決否定,但并沒生黃炳燮的氣,他認為,人各有志,不能強免,再說各人所處地位不同,思維也就不一樣。他要忠于朝廷,也不能責怪過分。他愿意憑借自己的威望在安撫百姓方面多做一些事。
姜太公從縣衙出來,回到家中,女兒妃子筱問他:“黃表叔今天找你又談啥事?”
姜太公說:“他想與外面取得聯系,想劉朝望來救他。”
“這簡直是癡心妄想。劉朝望自身難保,還分得出兵來救合江?”妃子筱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你給他獻了什么策?”
姜太公把自己出的主意給女兒講了。話出口后他又吩咐:“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這是軍事機密。”
機密為什么他都要給女兒講呢?他有三男三女,在六個子女中,只有幺女兒最聰明,讀的書最多,平常也最孝順,在他頭腦中,重男輕女的觀念比一般人要少一些,他敢于將女兒首批送到瀘州與男生同校讀書,在合江就引起過轟動。他對妃子筱要偏愛些,所以無話不談。
妃子筱又到了譚明煌家,譚老爹的傷病已經痊愈了。他與譚明煌在后院里小聲聊起來了,將黃炳燮準備派送信的人夾雜在逃難百姓中的事講了出來。
譚明煌說:“要把這個送信的人抓住才好。我想混在逃難的百姓中出去給任學監講,也為同志軍辦件事。”
妃子筱說:“不行,你出去了也不一定認識誰是送信人,再說,劉朝望應該早就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事,他不會來救合江的。”
譚明煌不同意妃子筱的說法。他認為送信的人一定是個單身人,與百姓一定不同,他一定是從菜壩方向直奔瀘州,其他人不一定是走瀘州方向。再說他老呆在城里,給同志軍做不了什么事,他有些不甘心。
妃子筱說:“我又何尚不想為同志軍做點事呢,但你出去后恐怕勞而無功,而且回不了城,我們就難見面了,你家中還有一個癱瘓的祖母,你爹傷又才好,他們正需要你。我,我也需要你在身邊。我們還要繼續做黃炳燮反正一事。這比去報個信好得多。”
“你講的有道理,可是這個機會錯過了,有些可惜。”譚明煌不再堅持一定要出去。
“這樣吧,在我教的學生中我去找一人,叫他混在百姓中,我叫他出城后去找任先生。”妃子筱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譚明煌同意。
第二天天明,從西門亂紛紛地出來了一兩百名百姓,一個個背包打傘,蜂涌而出,一會兒城門關上了。這些人出來后就四面奔走,各自尋路。
同志軍見了,叫把他們抓起來,集中到一個地方詢問。大家說的基本相同,說是城里動員有地方走的,家庭貧困的可以出城逃命,幾天后清兵將要出城反攻。可是要出城的人太多,清兵就叫挨著城邊的先走。
任大容覺得蹊蹺,叫把這些人隔離起來單獨詢問,并進行搜身檢查。但說法都一樣,也沒檢查出什么可疑之點。于是把他們都放了。
任大容回到指揮部,與王銳交換意見,城里為什么要放這批人。王銳說:“不外兩點,一是的確他們想減輕城中壓力,二是夾有報信人。只是我們沒搜出證據,也可能沒有書面的東西,我們也不怕他們報什么信。劉朝望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圍了合江。”
任大容說:“開始兩天我們傷亡了一些同志,我們的彈藥少,城墻又堅固,硬取不行,我們能不能想辦法智取?”
“依參謀長之見,如何智取?”王銳問。
“我在城里當學監時,留了一些學生,如果能同他們聯系上就好了,他們在城內宣傳,擾亂軍心,策劃反正,豈不更好?”
“好是好,但誰進得了城,這城看來是好出不好進呀!”王司令也沒啥好辦法。
正說話間,任少基高喊一聲:“報告!”只見他用槍比著一個年輕人,進了司令部住的茅草屋。
那年輕人一見任大容,就激動地喊:“任先生,我終于找到您了!”
“你還真的認識呀?”任少基放下了槍。
“你不是五班的石海嗎?”任大容認出他了。在高等小學里,石海是妃子筱的得意門生,思想很活躍,一月前,任大容在五班講過課,還記得他。
他從舊帽子里取出一張紙條說是江老師叫他帶給任先生的,任大容展開紙條,見上面寫道:
“先生別來無恙。我在里面一定盡力為你們效力,你們一定要堅持。”
紙條上畫了一顆荔枝。
“看來我沒有白培養這人”任大容有些激動。
“寫了些什么?”王銳問。
任大容將紙條給王銳看。
王銳說:“這妃子筱我也聽說過,是合江第一大美女,你艷福不淺啊!”話剛出口,見石海在面前,立即把話打住,轉了話題,問石海,“現在城里的情況怎樣?”
通過石海的口述,知道這次放百姓出城是黃炳燮的陰謀,是要叫劉朝望援助。還知道城里糧草可以維持半年,妃子筱正在通過父親做黃炳燮的反正工作,但目前黃炳燮還不愿反正,如果他沒有外援,還是有可能反正的。
這些情報對同志軍來說是不可忽視的,任大容對石海說:“你暫時留在我這里,與任少基一塊住,今后有機會你再回城去。”
任少基把石海帶到隔壁屋子里去了。兩個小伙子剛才楞眉怒對,現在親親熱熱。
“你多大啦?”任少基問。
“十六啦,你呢?”石海回答后反問。
“我比你大三歲。你怎么十六歲了還在讀書呢?”少基感到有些驚奇。
“我們學校還有比我更大的同學呢?”
“剛才你們說啥子妃子筱,好像是個男子漢。”
石海撲哧一聲笑了,解釋道:“是我們學校的唯一兩個女先生之一,是姜太公的幺女,長得乖(漂亮)得很,比楊貴妃還好看。”
“楊貴妃是誰?是不是我們合江的?”任少基雖然讀過兩年私塾,但不知楊貴妃是何人。
石海又笑了:“是唐朝人,中國四大美人之一。”
“那妃子筱不就是中國三大美人了?”任少基覺得新來的小兄弟有些過于夸張。
茅屋里充滿了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