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比娶媳婦重要
任少基一回到新殿老家就被家里人看管起來了。他家有幾十挑薄田,還有幾間草房,雖說不上殷實,但飯還是有吃。最近一段時間,任少基整天跟著任大容東跑西跑,老爹老媽問他在外面干些什么,他只說“給你們講,你們也不明白。”后來有消息傳到他爹的耳朵里,說少基跟著任大容干革命,講什么同志軍,要反清。老爹想,這命都革了,這人還能活嗎?這大清是反得了的么?當年長毛(指太平軍)造反,死了那么多人,最后還是沒成功。所以家里人不支持兒子革命造反。任少基從大漕河回來,老爹就訓了他一頓,叫他的大嫂和他的媽輪番看守著他,不準他離開院子一步,就是任大容親自上家門來,也不準他二人相見。
任少基失去了自由,最多只能在院子里走動。一個十八九歲的小青年哪里忍受得了,整天扭著媽鬧,但全家人都是聽爹的,爹的威信極高,他不敢與爹發生正面沖突。
這媽和嫂子也真是責任到位,少基每走一步都有眼睛盯著,除了上茅坑,他哪里也不能去,有一次她說要到朝門外邊去透透氣,嫂子也跟著出了朝門口。
“嫂嫂,你為什么老跟著我?”
“兄弟,我還不是為你好。這家里就你讀過兩年書,其他人都大字不識一個,你是爹媽的心肝寶貝,造反是要殺腦殼的,我們怎么不擔心?”嫂嫂完全站在爹媽一邊。
“任叔講了,造反的人多,我們也有搶,打合江沒啥問題,不會死幾個人的。”他想說服嫂嫂。
“槍籽是沒長眼睛的,你從過(怎么)不聽話?再說要去打仗,就差你一個嗎?”
嫂嫂的不開竅,讓任少基十分頭痛。他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他想任叔怎么那么能干,只要他一開口,袍哥大爺聽他的,土匪強盜也聽他的,可自己連自家人都說不通。前天,他和任叔分手時,任叔告訴他,還有兩三天就要開始打縣城了,他到先市去分槍支彈藥去了,如果他不是回來拿換洗衣裳,他說不定已經背上洋槍了。“騎白馬,扛洋槍”這是他在一本書上讀到的句子,這是他最向往的事。可是現在自己連家門都出不了。他決定以不吃飯來威脅家人。
開飯時間到了,嫂嫂來叫了他幾次,他不吭聲。母親來叫他,他照樣不搭理。
老爹發怒了,在堂屋里扯著喉嚨罵道:“龜兒子不吃,等毬納(算了),大家多吃點,看他撐得了幾天!”
嫂子飯后又來勸他,把飯給他端到床面前。嫂子喊破了嗓子,可是他蒙著頭理也不理。
晚上他又不吃飯,這下當媽的有些著急了,掌燈時,老媽給丈夫講:“我到想出了一個辦法,頭次黃媒婆談的那個堯壩的凌家姑娘我們還沒來得及給他談呢,干脆明天我帶他去看媳婦兒,如果他看中了對方,說不定他就不去造啥子反了。”
老爹叭(抽)著葉子煙,半天不表態。
“兒大了,該結婆娘了,有人管他,他就不亂跑了。”老媽邊說邊開始給家神菩薩燒香了,嘴里小聲地不知念了些什么。
“好吧,不過,你一人去不行,讓他哥哥一起去。在路上謹防他跑了。”老爹多長了個心眼,老大身強體壯,要打架要跑路二兒子都不是對手。
當晚,兩餐沒吃飯的任少基見一家人都睡下了,他決定后半夜逃跑,否則趕不上后天打合江,任叔給他講過,這是一次百年難遇到的機會,參加攻打合江的人今后是國家的功臣。他讀過兩年雞婆學,知道開國功臣是不得了的,是可以上史書的,程咬金、秦叔寶不就是開國功臣嗎?你看他們多么威風。
他怕睡著了,干脆坐起來,望著牛肋巴窗外黑魆魆的夜空。當他確定一家人都進入夢鄉后,把準備好了的衣服搭在肩上,躡手躡腳地地走到房門前,可是他拉不開,他明白了,是老爹在外面反鎖了。這老爹怎么這樣未來先知?他怎么知道我要半夜逃跑?簡直比諸葛亮還聰明。看來自己的肚皮是沒老爹空,這開國功臣看來我沾不到邊了。他企圖想扳開牛肋巴窗子,可是白費勁,他只好重新回到床上。
天亮了,一家人開吃早飯了,才把房門給他打開。老爹說:“飯吃后,**、你大哥陪你去看姑娘兒,把衣服穿干凈點,路上要聽招呼哈。如果跑了,謹防老子打斷你的腿!”
任少基想,天助我也,路上抽個空還不容易跑嗎?便以沉默表示同意。
他們三人都換了走人戶(做客)的衣服,這時,住在當邊的黃媒婆也來了,一行人提著禮包往堯壩方向去了。一路上黃媒婆對任少基說:“那姑娘美得很,包您滿意。”
任少基知道黃媒婆的嘴巴把天上的雀兒都哄得下來,不搭理她。
走了幾里路,在一個轉彎處,任少基準備開小差,說:“我要屙屎,你們先走嘛。”
老媽給大兒子遞了一個眼色,老大說:“我陪你。”
任少基只好在一個墳包后面蹲下,老大也在墳旁站著,眼睛都不眨一下。
少基第一次逃跑沒成功,只好繼續趕路。
在路上看見三三兩兩的農民朝堯壩場上趕去,說是去聚會的。問聚什么會,也沒人作詳細回答。在離堯壩還有兩三里路,他們一家三口走了幾根田坎的小路就到姑娘家住的沙坎上了。這家人姓凌,過去雙方的父母見過一次面,只是兩個年輕人是頭一次相見。少基心里有一種神秘感,緊張、沖動、無奈交織在一起。凌家見任家來了人,熱情接待,忙里忙外。
“凌三妹,快出來,客人來了!”黃媒婆的聲音比黃鶯還尖。
一會兒出來了一位穿點點花衣服的姑娘,年齡與任少基差不多,一見面就讓少基驚了,此女子不僅身段好,五官周正,而且全身充溢著少女的純情和青春的風采。尤其是她清麗秀雅的臉上蕩漾著春天般美麗的笑容,那雙湖水般清澈的眸子,更是令人陶醉、令人傾心!
少基暗想,這堯壩鄉下怎么有如此漂亮的女子,看來黃媒婆沒有日白(撒謊)。我能結到這樣的女子當婆娘,好安逸啊!
他的臉頰開始燥燒了,有些心猿意馬,但又不敢慢慢端詳,只是偶爾瞟一眼,這相親的感覺真不錯。
“任二少爺,該是長得不錯嘛?人家曉得你讀了幾天書,你爹媽為人又好,人家才同意這門親事。你們倆今天好好聊聊,不要老是去跟著任若臣(任大容的字)跑,他會耽誤你的大事的。”
“你談的任若臣是不是在縣里官辦高等小學里干事的那個任大容啊?”凌家老爹問媒婆。
“就是他,我們新殿人,出去留了洋回來,不務正業,到處講要革命,要造反,好多窮光蛋都跟著他跑。”
“他與你們同姓,是不是一個祠堂的啊?”凌老爹朝著任大哥問。
這任大哥是個三天不說兩句話的人,兩扁擔也打不出一個屁。任媽接過話題回答:“是呀,是一個天天(曾祖父)發派下來的,過去都沒有來往,就是這一兩個月,娃娃才跟著他跑。”老媽怕說多了兒子不高興,點到為止。
凌老爹說:“這兩天他都在堯壩,說要組織啥子同志軍,我家兩個娃兒都去了。現在的娃兒管不住,都想出去見見世面。我也懶得管他們。”
任少基聽了未來老丈人的話,心里一陣高興,一是他比自己的老爹開通,二是知道容叔就在離這里不過兩里路的堯壩,而且凌三妹的倆個哥哥都去參加同志軍了,簡直讓他喜上眉梢。
聰明的任媽皺了皺眉,心想:親家公怎么這樣放縱自己的孩子呢?于是想開導親家公。
“依我看來,還是當本分人好,什么同志軍最好不去沾染,老話說,‘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聽說現在打仗又有什么洋槍洋炮,‘砰’一槍就見閻王了,簡直是在玩命。老哥子還是把兩位少爺叫回來好。”
“娃娃大了,喊不回來。”凌老爹笑著搖搖頭。
少基與凌三妹趁他們談話時,到廚房里去了。少基到灶門前燒火,三妹洗刮老臘肉,兩人好像一見如故,一會兒就聊到了一起。
“我好羨慕你家兩個哥哥,好自由啊!”
“我爹是個嗬嗬嗨(隨和而不動腦的人),我媽又聽爹的,所以兩個哥哥想怎么就怎么。”三妹說。
“其實我都想參加同志軍。”任少基想給三妹攤牌。
“我也不知道這同志軍是干什么的,只是這革命造反有點嚇人。”
“我聽容叔講,要過好日子,只有推翻滿清,說全國現在都準備好了,要一起動手,聽說我們縣有上萬人要給縣官對著干,你想,一萬人都愿意干的事,我們還不該干么?”
經任少基簡單宣傳,凌三妹還真不好說反對少基。
雙方大人見一對年輕人在廚房里聊得火熱,都說兩人有緣。一會兒凌媽來到廚房,叫三妹去后邊山上砍點奶奶菜回來。少基說他也要去。
兩人來到后山上,少基說:“三妹,我想去參加同志軍,你同意嗎?”
“你不想和我好了?”三妹望著他。
“不是,我要和你好,娶媳婦重要,參加同志軍比娶媳婦更重要。等縣城拿下后,我就回來娶您。”
“你家里同意嗎?”
少基搖搖頭,把家里人這幾天如何把他關在屋里講了,最后說:“您現在就成全我吧,我回來一定用八人大轎來接您。”他用渴求的目光看著凌三妹。
三妹嘆口氣:“你認為參加同志軍比娶媳婦重要,你就去吧。”
“謝謝三妹,您不要說我到堯壩去了,您給他們講我到縣城里去了。”他深情地看了看凌三妹,看著她一起一伏的跳動的胸脯,真想親她一口,但又覺得太唐突,向她揮了揮手,向堯壩街上跑去。
凌三妹懶洋洋地提著奶奶菜回到家里,大家沒見了任少基,三妹說:“他說合江縣城里有人等他辦重要事,他叫你們都別等他了。要隔段時間才回來。”
任媽聽了氣得直跺腳,罵這是個不孝之子。任老大說要去把他追回來。
任媽說:“不對,剛才你們談到任大容在堯壩,這個狗雜種肯定是跑他那兒去了,要找也只能到堯壩街上去找。”邊說邊站起來要走。
凌老爹勸住說:“孩子大了,拉是拉不回來的,這任大容在這一帶是說得起話的人,他一呼百應,到時拉扯起了不好,鄉里人也要笑話我們不識大體,我看還是從長計議好。”
黃媒婆眼睛眉毛皺成一團,唉聲嘆氣地道:“唉,我才沒見過這種娃娃,放著這樣均致(好得很)的姑娘不要,要去找死,不曉得被啥子東西迷住了。”
堯壩是一個古鎮,是從瀘州通往貴州的正大路,此地距縣城60多華里,離瀘州42華里,為川南黔北官商往來必經之地。古鎮歷史悠久,是合江最早的六大古寨和八大古鎮之一。北宋元豐(1078—1085)年間,合江設置二鄉六寨,堯壩寨為軍事要寨,居六大古寨之首;南宋嘉定(1208—1224)年間,合江劃分一鄉七里二十都、六寨十九集市,堯壩居白馬里第13都,稱為“遙壩集市”;至清雍正七年,編為合江西鄉堯壩支;光緒年間(1906)屬西四區堯壩鄉,解放后改為堯壩鎮,古鎮在北宋黃佑年間便是川黔交通要道上的驛站,是古江陽到夜郎國的必經之道,有“川黔走廊”之稱。川南黔北的商賈往來和官方傳書皆經堯壩到赤水,必在堯壩停歇,官方建堯壩驛站,各種商販云集于此,商品齊全,市場繁榮,成為遠近聞名的“小香港”。今天街上聚滿了人,這些人除了袍哥外就是當地農民,他們臉上都寫滿了興奮與神秘,因為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今晚半夜就要出發,去攻打縣城。這個支隊的臨時指揮部就設在東岳廟里。
在堯壩場口上有座進士牌坊,是清嘉慶十五年(1811年)為戊辰科武進士李躍龍所立。牌坊像堯壩的大門,又像守門的衛士,從前面入場必須經過這里。今天前場后場都有持刀的同志軍把守,他們嚴格盤查進出行人。
任少基跑到進士牌坊前被幾個守門的攔住了。
“我是來找任大容的。”
“有任先生的字據嗎?”
“沒有,我是他的親戚。”
“親戚也不行,任先生打了招呼的,這幾天必須有他的簽字才能進出。”兩個楞頭愣腦的青年硬不準他進去。
任少基抓了抓腦袋,心生一計,提高了聲音說:“我是來給容叔報告攻打縣城機密的,耽誤了重要情報,你龜兒子些負得起責不?”這話果然靈驗,幾個人一合計,叫凌大毛帶他到東岳廟去找任大容。任少基不知道這凌大毛就是凌三妹的大哥。
他來到大殿前的梯子砍上,這里更是戒備森嚴,而且是幾個荷槍實彈的軍人把守,任少基心想,這容叔果然威風,看來打縣城是沒問題,幸好我趕上了。
一會兒,里面有人叫他進去,在二樓上,他見到了任大容,他穿著黃色軍裝,不知什么時候,頭上的長辮子也沒有了,腰間還別著一支手槍。容叔已經向他打招呼了:
“你說回去拿兩件換洗衣裳就到先市來找我,怎么王小二送燈臺——一去就不來?今天我已經派人到你家里去找你去了,你見了嗎?”
“沒有,我被關押起來了。”任少基將自己這幾天的情況向容叔講了后,任大容不無感慨地說:
“你爹媽還是舊腦筋呀,宣傳還艱巨呀!你跟著我跑了這么長一段時間,媳婦都不要,跑來革命,算我沒白教你 。你就留在我身邊吧,明天就要打合江了,今晚好好睡一覺。”
晚飯后,任大容又在廳里召開各中隊長、小隊長會,作最后一次部署:
“為了明天上午能趕到合江,今晚半夜四更就要起床吃飯,五更就要出發。今晚要睡好覺,檢查一下,最好多準備一雙草鞋;沒有皮帶的,在軍需處去領雞腸帶,不要籠衣裹袖的,不要還沒打仗,褲兒就掉了。從今天起,我們是軍人了,一切行動都要聽指揮,不守軍紀的要嚴懲......”
幾個中隊長匯報了準備情況后,會散了。
任大容和任少基站在石梯子上,天空早已暗下來,秋風勁吹,任少基打了一個寒顫,任大容看見了,拍著他的肩膀說:“叫你小子回去拿衣裳,結果還是只穿這一點。我屋里還有一件衣裳,你拿去穿上。”
“我,我不冷。”
“你娃娃裝什么雄?生病了,難道要我來照顧你,你不聽命令就回去,反正**老漢都不準你出來革命。”
“我穿,我穿。”任少基忙進去拿衣服。衣裳是件夾襖,夾襖是任大容在學校當學監時穿的,布料不錯,樣式講究,任少基穿在身上雖然顯得寬大了一點,但已經變了一個樣。任大容見了取笑說:
“哈哈,這下子,你倒像個穿便衣的軍事顧問,我倒成了你的勤務兵了!”
“任叔怎么踏削(諷刺)我?”
任大容說:“要有志氣嘛,今后難道你就不可能當軍事顧問嗎?”
兩人說笑一陣,任大容又帶著他到街上去走了一圈,檢查各中隊準備落實情況,回到殿上時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下了。
可是任大容沒有睡意,他把亮油壺的燈芯撥亮一點,從洋布包包里取出一本翻舊了的《古文觀止》,他翻到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記》停了下來,這篇文章他不知讀過多少遍了,他覺得陶淵明描畫的世外桃源是一個知識分子追求的理想社會,要實現那樣的社會,只有用槍桿子才有可能改變。他認為現在五洲四海都在風起云涌,改變世界格局,各國列強如牛鬼蛇神一般在吞噬中國,瓜分中國,他感到憤慨,人間沒有桃花源。想到此,他心潮澎湃,夜不能寐,望著書本熱血沸騰,磨墨理紙,一氣呵成,寫就古風一首,共十二句:
讀《桃花源記》
人間何處有桃源?來往群游自在天。
當時靖節神游此,我欲思之更憫然。
方今世界翻奇局,不等群雄逐秦鹿。
四大海水盡翻騰,天地動搖日月浴。
嗚呼衡激何由此,處處不平鳴未已。
安得手揮分水犀,牛鬼蛇神遠萬里。
他放下筆,待墨跡干后,將詩折好。此時,任少基正打呼嚕。再一細聽,樓上樓下都有程度不同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