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云在山間醞釀
大漕河的水清涼得透骨,連綿起伏的青山和兩岸的翠竹倒映在水里,江水顯得更綠了。進山的小船上船工吃力地向上撐著豪桿(竹竿),船上雖然沒有裝載過重的貨物,但仍像蝸牛一樣在爬行。只有那些下水船和竹筏子漂流得很輕松,尤其是在灘口上一沖而下,既快捷又瀟灑,很有觀賞性。
在河溝的左側(cè)有一條進山的小路,馱馬鈴聲叮當,在秋陽的陪伴下,馬幫們從合江馬街出發(fā)已經(jīng)走了快一天了,他們把衣服或搭在肩上,或放在馬鞍上,顯得十分疲倦。
“王老幺,你龜兒子吼兩首山歌嘛,把瞌睡蟲給大伙攆跑嘛!”說話的是走在中間的馬幫領(lǐng)頭的,人稱胡五爺,他家住福寶場上,有七八匹馬專跑合江到天堂壩這條路。
“今天中午在幺店子任家坳才吃一個貓兒頭(一碗飯),肚皮早就空癆癆的了,吼不起了。”走在后面的王老幺有氣無力地說。現(xiàn)在胡五爺要叫他扯著嗓子為大伙唱山歌,他不想唱。
“兄弟,唱兩句吧,我這里還有饃饃,拿去吃了唱吧。”走在馬幫最后面的是兩個陌生人,他們過了任家坳才碰到的,說是新殿人,是到福寶會袍哥的,年齡稍長點的是位穿白短褂的人,長得體強身健而不乏儒雅氣,一路上都給大家聊著眼下窮苦人的生活,不斷地罵那些貪官、昏官。王老幺不好意思要別人的白面饃饃,但穿白短褂的硬是強行塞在他手里,他只好接了,一個饃饃下肚,精神來了,他果然唱了起來:
大漕河水清又清,
好男兒就不當兵。
兵匪自古都遭罵,
搶人殺人黑了心。
大漕河水長又長,
窮人最愛親爹娘。
不孝就要遭雷打,
世間最恨無情郎。
這王老幺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喉嘹亮,原生態(tài)的唱法在河谷里回蕩,也不知他從何處撿來的歌詞,穿白短褂的人聽了邊拍掌邊叫好,只是補充了一句“當兵要看當什么兵”。胡老五擰回頭,斜睨了白短褂一眼,他把馬韁繩交給一個兄弟牽著,走到最前面去,與一位絡(luò)腮胡神秘地低估著什么,然后又走了一程,來到一個巖口處,胡五爺吆吼一聲,叫大家坐下來歇口氣再走。
王老幺叫道:“本身就沒有好遠了,還歇啥子稍呵!”
“你龜兒子不聽招呼是不是?要走你一個人走嘛!”胡五爺盯了王老幺一眼,大家都按他的要求坐下了。兩個自稱新殿來的同路人也在荔枝林邊的兩塊大石頭上坐下了。
“這兒是哪個地方啊?好多好多荔枝樹呀!到福寶還有多遠?”白短褂問身邊的王老幺。
王老幺搶著說:“全合江縣的人都曉得,大名鼎鼎的甘雨蓮花島荔枝母本園啊,母本園有150多畝10來個品種。什么晚熟品種大紅袍、妃子笑、陀緹、楠木葉、帶綠都有!”
“再倒兩個拐就到福寶了,歇個毬。從來沒在這里歇過。”他不滿意地悄悄地說著粗話。白短褂看見胡五爺也開始裹葉子煙,邊裹邊與兩個趕馬的青年后生咕嚕什么,然后又見他和絡(luò)腮胡向自己這邊走來。
“先生,借個火嘛。”胡五爺?shù)矫媲皝韺λf。
“對不起,我沒抽煙。”白短褂禮貌地回答。
“有片子嗎?”
“沒有。”任大容明白他在問自己,是不是袍哥。
稍停片刻后,胡五爺又問:“你看那邊是啥東西?”他用手指著來時的方向。兩個陌生的同路人將頭偏過去看,但什么也沒看到。正在這時,大個子絡(luò)腮胡從側(cè)面將一個麻布口袋向穿白短褂的頭上籠罩下來......
另一位年輕后生,還沒回過神,就被胡老五擒住了。
“你們要干啥子?”小后生又叫又跳。兩個吆馬兒的向前將他捆了個結(jié)實,又用塊汗帕子把眼睛給蒙了。小后生還在不住地叫罵,“光天白日的,要搶人嗎?”
令馬幫人搞不懂的是年齡稍長的穿白短褂的規(guī)規(guī)矩矩,一點也不反抗,也不吱聲。
“賈大漢,把口袋捆扎實點。”胡五爺吩咐絡(luò)腮胡賈大漢。
“容叔,你在哪里?你怎么不說話呀?”小后生大聲疾呼。
容叔開口了:“就讓他們打整(懲處)吧,沒事。”語調(diào)平靜而祥和,好像他沒被抓住一般。
“為什么要收拾他們?”王老幺有些不服氣。
“這兩個家伙是探子,逃不出我的眼睛!”是胡五爺在講。
兩人被抬來放在馬鞍上,并用繩子捆好,馬隊又前行了,在山邊的崎嶇路上繼續(xù)撒下鈴鐺聲。
這福寶場是大漕河邊最古老最大的一個鄉(xiāng)場,距合江約九十里。福寶場隨著聚落的發(fā)展和人們精神追求的變化曾幾次易名。乾隆五十五年(1790)福寶惜字塔序稱“佛寶”,嘉慶二十五年(1820)重建禹王廟碑記載為“福寶”;道光四年(1824)福寶上渡義渡碑記載為“佛保”;光緒十四年(1888)天燈廟募捐碑復稱為“福寶”。宣統(tǒng)三年(1911)九月二十三日,匪首徐卓然糾集土匪燒毀回龍街西面天祿閣至水巷子一列房屋。重建時整體承續(xù)穿斗構(gòu)架,部分建筑背街面的檐墻采用版筑土墻,以增強外來火攻的防御能力。由于場鎮(zhèn)建在凹凸不平的小山上,狀如一蛇盤三龜,寓意發(fā)福的寶地,所以稱為福寶。
福寶場依山傍水,五橋相通,三水相匯,鎮(zhèn)周青山翠迭,河岸綠竹搖風。回龍街是全鎮(zhèn)保存最完整的一條古街,排排吊腳木樓隨山勢起伏,錯落有致。房舍多為明清風格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灰瓦、白墻、青石板的天井,間有回龍橋、三宮八廟等古建筑掩映其中。
街正中間也是場鎮(zhèn)最高處、最熱鬧處,袍哥的香堂(又稱為公口、碼頭)就設(shè)在這里。平常三教九流都在這里喝茶,但最近幾天只準參加了袍哥的才能進出,門前有兩人把守著,不準閑雜人員進去,因為智字袍哥大爺韋羽儀這幾天都在輪番召集兄弟們聚會,進行秘密講演。
韋羽儀,趕過馬,弄過船,學過陰陽算過命,舞槍弄棒非等閑。在當?shù)睾苡杏绊懥Γ斄伺鄹绱鬆敽螅粌H在大漕河一帶有名氣,在小漕河、高洞河、赤水河上也是響當當?shù)摹V宦犓f:“弟兄們,回去多動員點老鄉(xiāng)參加我們智字袍哥,只要本人身份是清楚的,愿意遵守我們的規(guī)矩都可以入會,已經(jīng)嗨了袍哥的,回去加強練武,等著聽驚人的消息,到時有啥行動,可別拉稀擺帶......”有人進來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他立即宣布散會。
韋羽儀聽說紅旗管事胡老五捉住了兩個可疑人,決定親自去看看,如果真是探子,他要挖他們的眼,剖他們的心,抽他們的筋,丟到大漕河里去喂魚。
在剛進場口的一間屋子里,兩個被綁的可疑人被捆在兩根柱子上,小后生埋怨道:“龜兒子些,把手都給我捆麻了。容叔,他們是嗨了袍哥的,怎么都要抓我們?”
“你怕啦?一會兒他們就會把我們倆當上賓。”容叔說話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門開了,進來了三四個人。
韋羽儀見了穿白短褂的,轉(zhuǎn)過身推了胡老五一下,老五差點被推倒,韋羽儀惡狠狠地問:“這就是你抓的探子?快給老子放了!”然后向前一步,丟了一個拐子禮,“他們有眼無珠,任先生受驚了。”他轉(zhuǎn)過身對胡老五說,“這就是我常給你講的任大容任先生。”
“沒啥,沒啥,我倒想請教一下胡五爺,為什么把我倆當成探子了?”
胡老五聽說面前這人就是任大容,大吃一驚,慌忙下拜,連說:“小的有眼無珠,得罪了先生。我該死。”并說明了要綁架二人的原委:
原來在路上,任大容在他的合江話中偶爾摻雜著些北方語,新殿人怎么會談這種話?而且他不亮單張草片就不住地打聽袍哥的事情,問王老幺袍哥這段時間開會沒有,有多少人參加,于是引起了胡老五的疑心,又見他拿出白面饅頭,而且說饅頭是“饃饃”,這不是北方人是什么?合江人哪有說饃饃的?眼下有幾個人吃得起饃饃?于是便認定了這兩個人是探子。
經(jīng)胡老五這樣一解釋,任大容和韋羽儀都哈哈大笑。任大容說:“看來不該怪胡五爺,我從日本國回來這么久了,還有些北方官話沒丟掉,難怪今天吃苦了。他問我有片子沒有,我也說沒有。我們是自討苦吃,活該,活該!老五剛才被白推了一下,我任大容給你賠罪了。”說著拱手表示歉意。
什么是片子?
也就是袍哥的證書,叫“公片寶札”,寶札用一尺二寸寬、八寸高的白紙石印。袍哥出外跑碼頭時,還必須同時執(zhí)有三大憲名片,又叫“幺二三片子”,這三大憲指的是公口龍頭大哥、糧臺三哥和紅旗五哥的名片。執(zhí)有公片寶札和三大憲片子的才是真資格的袍哥弟兄,這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清水袍哥;沒有片子的大都是山上綠林的哥弟伙,俗稱渾水袍哥。
胡老五不好意思地說:“在路上你又不說你的大名,早知是任先生,我們恭維巴結(jié)都還來不及呢!”
“好好好,真是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識。”任大容拉著胡老五的手,又將一同來的小后生,遠房侄子任少基介紹給大家,然后與幾個人一起走出這間屋子,到堂館里去了,這時天色漸暗,有的鋪子開始掌燈了。
韋羽儀上月經(jīng)同盟會負責人王銳介紹,與合江大河哥老會龍頭大爺王維萼在先市碼頭會見過任大容,幾人長談了半夜,任大容從日本回四川后,遵照孫中山指示,在成渝一帶秘密聯(lián)絡(luò)哥老會準備武裝奪取清王朝政權(quán)。他從康梁變法失利講到瀘州袍哥舵把子大爺佘竟成遇難,把孫中山準備如何拯救中華講得頭頭是道,讓王維萼和韋羽儀下了決心,要推翻滿清統(tǒng)治,建立共和。韋羽儀當晚就邀請任大容有空到福寶來講演。沒想到,任大容沒先聯(lián)系就只帶了一個年輕人來了。
任大容說:“我已經(jīng)和王銳分了工,他負責東鄉(xiāng),我負責西鄉(xiāng)。按理我不該來,我這次來主要任務(wù)不是講解革命道理,我是想會王銳兄。”
韋羽儀說:“你來得不巧,王大哥昨天到兩河(南灘)、先灘、自懷那邊去了。明天天堂壩里還有一批兄弟要來開會,請先生主講,先生來多住幾天,讓我的弟兄們多長點見識。有空到溝里面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夜郎古道,風景好得很。”韋羽儀與任大容聊著時,酒菜已經(jīng)開始端上桌,他們邊喝酒邊聊。
任大容告訴韋羽儀:“現(xiàn)在這段時間除了秘密串聯(lián)我們志同道合的弟兄外,還要開始抓緊槍械訓練和武功訓練,起義的事恐怕就是這十來天的事了。你估計你們這一支拐組織得起好多人?”
“聽王大哥講,至少出一萬人。”韋羽儀回答。
“越多越好,要把合江城圍得水泄不通,要自己多準備點火藥槍,還準備給你們發(fā)幾條洋槍。現(xiàn)在要先把持槍的人選出來。”
“沒問題,這一帶打獵的鄉(xiāng)民很多,洋槍同火藥槍的瞄準原理也差不多。”
任大容吩咐:“還要物色一些敢死隊員,到時登城墻要用。”
他倆一直交談到月亮已經(jīng)爬到高空了,場上已經(jīng)傳來敲梆梆聲(巡夜敲竹筒)方才結(jié)束。
任大容躺在客棧二樓上,秋風輕輕地吹打著紙糊的窗戶,黑魆魆的山籠罩著神秘的夜,雖然他走了一天的路,照理該疲倦了,可是他無睡意,他在回憶自己最近幾年的經(jīng)歷:
他出身在佛蔭的新殿一個大戶人家,于清光緒三十年東渡日本留學,眼界大開,結(jié)識了孫中山,不久加入了同盟會。與本縣夏之時、瀘縣楊兆蓉等人在日本交往甚密。他立志要推翻腐朽的清朝政府,要建立一個自由、民主、獨立的沒有外國列強干預(yù)的全新的國家。孫中山告訴他們,要把革命的發(fā)祥地放在長江中上游,要充分發(fā)揮四川哥老會的作用。并任命瀘州袍哥舵把子大爺佘竟成為西南大都督,佘竟成在日本接受了任務(wù)后與熊克武、謝奉琦、楊兆蓉一起回川,先后在瀘州、廣安、敘府(宜賓)嘉定(樂山)發(fā)動起義都失敗了,佘竟成還于今年二月在敘府被殺害了。他比佘竟成、楊兆蓉他們遲一年回國,在合江官辦學校任學監(jiān)。當時他在合江聽到佘大哥被殺害的消息,氣得一連幾天飯不思,茶不飲,害了一場大病似的。他從佘竟成的幾次失敗中總結(jié)了兩條教訓:不發(fā)動廣大民眾,革命不能成功;叛徒出賣、麻痹大意也必然失敗。為此,他專門給楊兆蓉和夏之時當面交換過意見。上半年,楊兆蓉從南洋回來,帶來了孫中山的最新指令,要在今年底和明年初,要搞全國性的武裝暴動,還是以長江中上游為重點,并安排熊克武負責川西、楊兆蓉負責川南、夏之時負責重慶和川東,孫中山還專門提到他,要他協(xié)助楊兆蓉解決川南問題。楊兆蓉分給他的任務(wù)是一舉拿下合江,這樣可以策應(yīng)川東重慶和川南永寧道(瀘州)的起義。最近他又到瀘州與楊兆蓉會了面,一旦從日本購買回來的武器到手,合江、瀘州、重慶就同時行動。并叫他抓緊做好袍哥工作。為此,他向?qū)W校請了一個月的假,與合江同盟會員王銳、王維萼、張彝仲、范朝樞等人部署了準備進攻合江的計劃,并分頭動員人,組織同志軍,由王銳擔任司令,他擔任參謀長。
他在一種興奮和難以預(yù)測的前景中度過每一天,今晚他又想著肩上的責任,他失眠了......
天明了,大漕河的水氣直往上冒,大山的嵐氣直往下降,從遠處看,整個福寶場都籠罩在漂浮的霧氣中,若仙山瓊閣,似海市唇樓。任大容與任少基起床后在街上溜達了一圈,在香堂吃了早飯后,漸漸地就有天堂壩里面的哥老會成員陸續(xù)到了。
“他們怎么來得這樣早?”任大容問韋羽儀。
韋羽儀道:“山里的人純樸敦厚,很聽召喚,喊早點,他們就不會遲來。”
“我們外邊就不行,聚會一向拖拖拉拉的。”任大容覺得還是山溝里的人好。
待大家都基本到齊后,韋羽儀給兄弟們丟了一個拐子禮。什么叫拐子禮,這是袍哥的見面禮節(jié),把肘關(guān)節(jié)(手倒拐)一彎,右手放在左手彎為大哥,右手往上移是老二,再往上放在左肩上為老三,以下分五排、六排、八排、九排、十排,袍哥在雅安起事時,有個胡四和李七當了叛徒,從此就不設(shè)四排和七排。哥老會分仁、義、禮、智、信五個門派,福寶方面的是智字派袍哥,其成員職業(yè)主要是船夫、陰陽、道士、八字先生、買藥者、跑堂者、游業(yè)者和農(nóng)民,除農(nóng)民外,他們都多少識一些字,也還比較聰明,見識較多,所以稱為“智”,但他們的社會地位與仁、義、禮三派比,是最底下的。大漕河里撐船的、趕馬兒的實際上都是當?shù)剞r(nóng)民或游業(yè)者,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韋羽儀開始向大家介紹任大容:
“這位就是我常給兄弟們講的任先生,縣里高等小學堂的學監(jiān)。他幾年前東渡日本,進過洋學堂,見多識廣,為啥要反對滿清,他講得最清楚,我們請任先生給大家講。”
大家沒有鼓掌習慣,只是挺了挺胸,有的把葉子煙桿上的煙在鞋底上滅了,表示要洗耳恭聽。
任大容從康梁變法講起,講義和團運動,講八國聯(lián)軍在中國橫行霸道,講火燒圓明園,講中國割了多少地、賠了多少款,講孫中山的革命思路和計劃。讓這批山里人大開眼見。“弟兄們說我們該不該反對滿清?”他最后一個問,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議論起來,開始表態(tài)了:
“該,早就該反了!”。
有的說:“再不反,我們都只有窮一輩子了。”
有的說:“這米價天天漲,鍋兒都揭不開了。”
……
任大容待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一陣后,他提高嗓子問:“去打縣城,你們怕不怕,革命是要留血的啊!”
昨天那個胡老五站起來說:“只要是我們的老大發(fā)了號令,就是到閻王殿我們也敢去闖一闖。頸子砍了不就碗大個疤,大家都雄起就不怕!”
“對,雄起!”一些人附和。那個叫賈大漢的聲音吼得最響。正在這時,突然外面嘈雜起來,大家都把頭調(diào)了回去看。
只聽守門的兩個弟兄說:“里面在開會,等會兒再進去嘛。”
“啥子會有人命重要?你龜兒子付得起責嘛?”外面的人要往里擠。
“把他們放進來,我看是哪個家伙吃了豹子膽,敢在本香堂放肆!”韋羽儀站起來大聲吆喝。
被放進來的人一見是韋大爺,慌忙便拜,口中說道:“一個時辰前,從巖上竄下來一股土匪,領(lǐng)頭的是姜莽子,把天堂壩洗劫了,見東西就搶,見豬兒就牽,我們沒有幾個人,不敢與他們來硬的,只好駕了小船跑來告急求救。”
屋子里坐的幾乎都是天堂壩的人,大家聽說后都突然站起來,要回去報仇。韋羽儀見事情來得突然,看了看任大容:“怎么辦?出了這樣大的事。”
“當然要把人心安撫好才行,我們先收場吧,今后有的是時間,而且我已經(jīng)講得差不多了。”
韋羽儀高聲說:“我們一起馬上到天堂壩去,擺平姜莽子干的勾當。”
任大容問來報信的:“他們殺人沒有?”
“人到?jīng)]殺,光搶東西。”
任大容對韋羽儀說:“既然這幫人沒濫殺無辜,看來還沒有完全滅絕人性,也許是被逼上梁山的窮人,只要他們肯交還東西,可以把他們招納過來,為我們打縣城助一臂之力。”
韋羽儀聽他這么一點撥,消了些氣:“先生想得周到,可以試試,但這幫子人不知聽不聽招呼。你看需不需要給安定營講一下。”
安定營是清兵駐守福寶的一個營。由于王銳在福寶一帶威望極高,安定營的長官在王銳、韋羽儀的多次說服下,對清王朝已經(jīng)有了二心,與智字袍哥打得火熱,否則袍哥也不敢公開請人在場上聚眾搞反清演講。對面的幾個廟子里都住著安定營的清兵。
“我看就不麻煩他們了,他們出面有時反而不好干。我和你一起去,盡量往好的方面解決好這件事。”
“這樣也好,憑先生的見識和名氣,當個中間人,調(diào)停一下,姜莽子也許會改邪歸正。”
一聲緊鑼密鼓,一會兒,福寶場上就聚集了三百多袍哥,都操刀持棒,趕到場中間來,連同天堂壩來的三百多人,分水陸兩路出發(fā)了。
韋羽儀帶著大部分人走旱路。任大容與任少基坐在一艘小船上,逆流而上。船上左插青龍旗,右插北虎旗,船工們?yōu)榫茸约旱母C子,用盡了勁,喊著號子,奮力向上劃。
任大容對土匪搶錢糧一點也不緊張,他甚至覺得姜莽子一伙人正好幫上自己的忙。加上有安定營,他對攻打合江充滿了信心。他走出艙外,佇立船頭,大漕河岸兩旁青山,大漕河里險灘激浪,一場風云在山間醞釀。
高坎巖(洞坪瀑布)是離天堂壩不遠的一座山巖,高差100多米,水流飛瀉恰是一塊大瀑布。姜莽子原本是個跳儺戲的游民,因為與人爭斗打死了人,吃了官司,又從獄中逃跑,回到家鄉(xiāng)后,拉起了一幫窮苦人上了山,當起了山大王,干起了強盜勾當。
最近正愁山寨錢糧緊缺,恰好打聽得天堂壩的男人大多到福寶去了,所以下山打劫,他號召匪兵們,只搶東西,不要殺人燒房。他們輕易地搞到了十幾頭肥豬和幾十條山羊,還搶到了不少糧食和過冬的棉衣。這幫人回山寨后開始慶賀,殺豬打牙祭。
他們正吃到興頭上,一瞭望匪兵慌忙前來報告,說大事不好,山下來了好幾百袍哥,都打著袍哥的各種旗號,手里都拿著武器。姜莽子筷子一丟,帶了幾個心腹走到巖口上看動靜,果然見上山的小路上前能見頭,后不見尾,旌旗招展。姜莽子大驚:他們在天堂壩怎么一下子鉆出這么多人?我這里才百多人,雖然我居高臨下,恐怕自己也要吃虧,看來惹著馬蜂窩了,姜莽子開始有些心慌,一時沒了主意。正在這時,山下的隊伍原地停下來了。又過了一會兒,只聽見下面有人喊話:
“山上的弟兄們聽著,我們是外鄉(xiāng)人,是來給你們調(diào)停的,把寨門打開,叫姜頭領(lǐng)說話!”
姜莽子吩咐左右嚴密監(jiān)視,他叫兩個心腹去接上來的人。
上來的只有二人,正是任大容叔侄倆。
“請先生按規(guī)矩辦。”匪兵說。
規(guī)矩就是將眼睛蒙上,用一根竹棍子牽著上山。
當兩人眼睛睜開時,發(fā)覺到了一個山洞里,姜莽子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他發(fā)話了:“你倆獨闖山寨是為了啥子?”
“是為了給你們指條出路。”任大容從容地說,“難道你不知道闖了禍嗎,福寶的智字袍哥全部都在下面。”
“我還有什么出路?”
“你帶著弟兄們也去參加袍哥。”
“不行,我不愿受他們管束,他們同官府有勾結(jié)。我是從監(jiān)里逃跑出來的,把我送官怎么辦?”姜莽子腦袋不停地搖。
“我曉得你恨官府,你敢不敢同袍哥一起去打官府?”任大容問。
姜莽子覺得這人有來頭,敢提出打官府,方才想起還沒問對方身份:
“二位爺也是韋舵把子的下屬吧?”
任大容道:“韋羽儀是我的朋友,福寶袍哥是我們將要誕生的同志軍的一小部分,我們的人多得很,不下一萬,完全可以拿下合江。如果你愿意參加同志軍,我可以吸收你。”
姜莽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命令部下端來兩根凳子,要問明白。
任大容把自己的名字一說,姜莽子便站起來施禮:“先生大名我早就聽說了,你是留過洋的,教書的。韋大爺都聽你的,我當然要聽你的。”
“歡迎你們參加同志軍,為了讓你們和袍哥搞好關(guān)系,把今天在山下?lián)尩臇|西還給他們,打下合江,有的是銀元,有的是糧食。”
“聽你的,聽你的。我們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兩人聊了一會兒,姜莽子知道在這山洞里也混得不容易,決定下山跟著任大容一起干。
任少基在旁聽了,對容叔更加崇拜得五體投地,怎么幾句話就化解了一場爭斗,而且姜莽子還答應(yīng)歸附同志軍?看來這清王朝的氣數(shù)已經(jīng)盡了......
山間云卷云舒,時明時暗,大漕河的水嘩嘩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