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是你的
天氣繼續悶熱著。
大黑狗事件投下的陰霾,濃濃的糾纏在人們心中,挨金馬河近而稻田地勢又低的人,開始收割還未完全成熟的稻谷了。更多的人卻抓緊這農忙前難得的空閑,遠近十多里的范圍內只要有街逢場,便搖著扇子抹著汗,空著手或隨便拿一點值錢或不值錢的東西前去,完成買賣或互換交易后,婦女領著小孩去擠便宜的小吃攤,連湯帶水的吃完,牽著小孩抹著汗急急的趕回家喂豬做飯;男人們大都擁擠在各個茶館里,一直要把爛牛皮吹到晌午,然后三三兩兩的找上酒搭子,擁進檔次不一的館子,喝得左腳踩右腳后,不是去賭錢抽煙就是重新回到茶館喝茶吹牛,一般不到天快黑時是不肯回家的。
七月十二傳統的鬼節這天,正巧陳家渡逢場,況子文決定上街去買些香、蠟、紙錢和供品,晚上用來祭奠祖先、父母和妻子玉清。
認識他的人仍然叫他況先生。況子文卻感覺得出來,以前這些人在叫他時,語氣是親切和尊重的,現在的語氣除了敬畏之外,還有一種巴結。這讓他感到多少有些悲哀。
需要的東西還未買齊,況子文在紅鼻子的粉店門口碰上了紅鼻子的大兒子敖旭。敖旭是況子文兒時最要好的朋友,在縣城讀了兩年書后,原本好好的在城里工作著,不知怎的卻去了外地,近十年來難得回家一次,家里人說他是在外面做生意。
兒時的伙伴相見,分外親熱,敖旭非要將況子文拉進屋好好敘敘舊。況子文說等把東西辦齊了再來。敖旭問清還有什么要買的后,叫來幫父親燙粉的弟弟,讓他去幫況子文買,然后拉著況子文的手進了自己的房間。
多年不見,要說的話實在太多,等紅鼻子進來叫吃飯時,他們才發現已是晌午了。自從敖旭去外地做生意后,況子文雖然隔不久來紅鼻子家坐坐,打聽打聽敖旭的消息,問候問候兩位老人家,卻從未在紅鼻子家吃過一頓飯,所以紅鼻子讓老伴把這頓飯準備得十分的豐盛。酒是劉騷沖鋪子里最好的。
況子文的心情十分愉快,上桌后毫不客地氣放開喉嚨喝酒吃菜。敖旭也是好酒量,當仁不讓地一杯一杯的陪況子文喝。紅鼻子喜歡喝慢酒,每喝了酒,酒糟鼻便通紅得發亮。見兒子與況子文兄弟一般的親熱,樂呵呵的一邊小口小口地呡著酒,一邊要兩人多吃菜,說酒要慢慢的喝,喝急了會傷身子。
酒至正酣時,況子文問紅鼻子:“叔,你說今年會大澇么?那條大黑狗那天在巨柳下那樣的叫。”
一提起這事,紅鼻子眼里立時閃過一絲陰霾,用扇子用力扇著風說:“這該死的天,三十年前也是這樣,到處都是死人,連樹杈上也卡著死人……想起來都后怕,不說這事了,該來的誰也擋不住。”
其實況子文也不愿提這事的,只是剛才突然想起才忍不住問了,于是忙轉了話題笑著問道:“叔,都說今晚在十字路中央用雞籠罩著自己,能看見鬼魂,我爹……殼子叔說你試過,真的么?”
“那還有假!”一提起這事,紅鼻子立即眉飛色舞起來,放下扇子,抿了一小口酒,胡亂抹了下臉上的汗,“那年敖旭還在他娘的肚子里,年輕,為了贏你殼子叔的一頓酒,一個人在他和海青遠遠的監督下,在出場口那個十字路中央,用雞籠罩著自己,結果就真看見鬼魂了,上下左右都是,有哭的,有笑的,有唱的,有無頭的,有無下巴的、還有缺胳膊少腿的……嚇得我腿軟得在床上躺了兩天三夜還下不了床。”
“又在吹你爛牛皮了,”紅鼻子的老伴在剛端了碗吃飯時,對門的曾三娘叫她過去有事,端著碗去了,回來聽見男人又在吹那吹過無數遍的牛皮,便嘲笑了說,“你那是被嚇的么?是你吃袁殼子那頓時撐壞了肚子,拉了三天稀弄的,現在還好意思對兒子與況先生說。”
紅鼻子被老伴搶白了一頓,心里不舒服了,鼓起眼睛,鼻子脹得更加紅亮了:“拉稀也是嚇的,你不信,今晚你提了雞籠去十字路上試試看。”
老伴癟了癟嘴說:“你巴不得我被嚇死了,好去找個小的。”一桌的人都笑了起來。
“你信么?”笑過之后,況子文問敖旭。
“信他的?”敖旭看了父親一眼,“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我可是個無神論者。”
“無神論者?”況子文看著敖旭想了一會兒,突然冒了一句,“你這可是共黨分子的口氣。”話音剛落,紅鼻子突然高聲地咳嗽起來,咳過之后,才小聲而嚴肅地對況子文說:“子文,這話可是不敢亂講的,要是被人聽到了去告了密,是要……”沒往下說,用手掌在脖子上劃拉了一下。
“叔教訓得是,”況子文小聲地向紅鼻子道了歉后,舉起杯子提高聲音說,“來,我們喝酒。”于是繼續喝酒,結果他與敖旭都醉了。兩個伙伴相互攙扶著,跌跌拌拌的到敖旭房間里睡了。醒來時,天色已晚,況子文喝了紅鼻子老伴熬的菜稀飯后,告別敖旭一家人,回到了陳家大院。
大院里的人正在吃飯,奇怪的是都沒有喝酒。與陳吉福和劉三炮一桌吃飯的幾個人,況子文覺得十分的面生。見況子文回來,陳吉善從另一張桌上站起來,招呼他吃飯,聽況子文說已吃過了,便離桌來到況子文身邊小聲問:“都快一天了,你到哪里去了?”況子文說:“我上街去買香蠟、紙錢和供品,準備晚上祭奠祭奠,誰知碰到了兒時的伙伴,喝醉了酒。那桌是些什么人,好象都沒見過?”
“大哥叫來了,開了小半天的會,沒讓我參加,”陳吉善看著況子文,嘆了一口氣,“你連房子也沒了,到哪里去燒紙?要不就在大院里燒吧,沒人當你是外人。”
況子文酸楚地笑了笑:“我還是回去燒吧,如果二少……二哥同意,我想帶春娥一起去,也好讓老祖宗、父母和玉清見見。”
“應該的,應該的,你叫上春娥一起去吧,記著幫我為他們也燒些,”陳吉善說完,盯著況子文想要再說點什么,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又嘆了一口氣后,回桌上繼續吃飯去了。
況子文叫上春娥,走出陳家大院,向他那根本就已不存在的家走去。七月十二的晚上,似乎所有人都怕鬼似的,天還沒有完全黑盡,路上已看不到一個人影了。
況子文走在前面,想著玉清和那已不存在的家,心情十分的沉重,沒說一句話。春娥十分理解況子文的心情,默默地緊跟在況子文的身后,盡量放輕腳步走著。有況子文在,她連一點怕的感覺也沒有。
出事之后,況子文還沒回來過一次。現在終于回來了,但見原來干凈整潔的院壩,此時已荒草雜蕪。皂夾樹雖被大火烤焦了一半,另一半仍然枝葉茂盛;紅梅不在了,臘梅還活著,林盤里的其它竹木依舊與玉清在時一樣:生機勃勃。
無語中,春娥幫況子文除去院壩中央的雜草。點燃香、蠟,擺上供品后,況子文一邊化著紙錢,一邊叫著死去了的親人的名字,最后才叫到玉清。春娥跪在況子文身旁,默默的化著紙錢,當聽見況子文用悲傷的聲音與玉清自言自語時,忍不住抽泣起來。
紙錢終于化完了,況子文磕了三個頭后,伸手拉起同樣磕過三個頭的春娥,掏出手帕為春娥擦眼淚時,春娥撲進況子文的懷里,緊緊抱著況子文哭著聲說:“我會像玉清姐一樣愛你的。”
“我知道,”況子文撫摸著春娥的后背說,“要是當初拒絕了二少爺,不去唱那該死的票,就不會弄成現在這樣提著槍到處殺人的廢人,仍就安安逸逸的在學校教我的書,與玉清過著清閑自在的日子,可這世上哪里有后悔藥呀。算了,我們回陳家大院吧,”牽了春娥的手,離開了在心中存在卻沒有的家。
剛走上大溝邊,春娥停了下來:“剛才你提到學校,我這時才想起來,今天下午大少爺與那幫人開會時,我去送水,在門口聽見大少爺說陳校長是共匪來著,我進去后他便停了口。這共匪是要被殺頭的,陳校長那樣的好人,怎么就會是共匪呢,也許是我聽錯了。”
這消息把況子文駭了一大跳,手上一用力,將春娥捏得“哎喲”一聲,況子文松開手后對春娥說:“你沒有聽錯,難怪下午大院里來了好幾個陌生人,看來今晚他們是要動手了……不行,我得去通知陳校長,叫他趕快逃命。”誰知春娥聽后,伸出雙手一下牢牢抓住況子文的雙手說:“串通共匪也是要殺頭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但我必須去,”況子文說。
春娥抓著況子文的手不放:“誰不認識和熟悉你的身影?如果你一心要救陳校長,我替你去,我一個女人家,平時很少出門,沒人會留意的。”
“陳吉福知道了一樣會砍你的的頭的,”況子文這樣說著,想要把被春娥抓著的手掙脫出來。春娥干脆松開況子文的手:“反正我這條命是你的,如果你一定要自己去,我就在你轉身時跳進大溝里,你在這條溝里沒死,但我會死的。”
“我就知道,我早晚會害你一生的,”況子文這么說著,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沖動,來不及細想,伸出雙手一下將春娥摟在懷里,低頭找到春娥的嘴唇,瘋狂地吻了起來;春娥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等她反應過來了,立即伸出雙手摟住況子文的脖子,瘋狂地回應起來……接吻中,況子文感到小腹下的某根神經突然跳動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然后就再沒有反應了……況子文松開春娥:“學校后面的圍墻有一個大洞,你從那里進去,兩排教室中間的小巷,正對著陳校長的寢室,見到他后,你什么也別說,只對他說是我要他趕快逃命便是了,千萬別耽擱,我在老屋那兒等你。”
天已黑盡了,沒有一點要出月亮的痕跡。悶熱稍微退了一些。春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春娥真的很快就回來了,兩人像經歷了生離死別后重逢一般,緊緊擁抱在一起流著淚瘋狂地接吻……兩人回到陳家大院后不久,劉三炮和剛從游擊干部培訓回來的陳吉利,帶著七個人從大院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