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 柳
況子文幾乎一夜都沒有睡落覺過,一個接一個的惡夢翻著花樣地做。
春娥卻與況子文相反,她摟著天來睡得十分的香甜,只是在天快亮醒來時,感到屁股下面濕濕冷冷的,以為是天來尿床了,去摸天來卻是干干的,疑惑中掀開被子點上燈往床上一照,竟是紅紅的一團,再看自己的內褲,也是紅紅的一團,這才明白是自己的月經來了,驚喜的淚水立時瘋涌而出了……自從被賣到妓院之后,她的月經就再也沒有來過。
天剛蒙蒙亮,況子文起了床,因不放心陳校長,想趁大院里的人還未起床,去學校去看看情況。誰知剛出大花廳便碰上從小花廳出來的陳吉善。“兄弟,這么早?”陳吉善伸著懶腰招呼況子文。
“一晚都沒睡好,盡做惡夢,”況子文也伸了個懶腰說。
“早上是不該說夢的,既然你說了,也就破了,我也是,還夢見我走在陳家渡街上,遍街的人都向我吐口水……”沒說完,水貓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驚魂未定地向陳吉善報告說:“二……少爺,我起來想……想在船邊上往河里拉屎,卻發現巨柳樹上有三個黑乎乎的東西在晃動,于是下船去看,這一看不打緊,嚇得我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原……原來吊著的是三個死人。”
“你看清是誰沒有?”陳吉善問。
“沒有,黑乎乎的嚇都快把我嚇死了,哪里還敢上去細看,連師父也沒說,便跑回來了。”水貓子回答。
“走,我們去看看,”陳吉善對況子文說。況子文二話沒說,跟在陳吉善身后往外走。水貓子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后,也急忙跟在兩人的后面向陳家渡走去。
陳吉善他們來到渡口時,巨柳下已圍了十多個人,除海青外,全是些要趕早船過河的外地人,沒有人大聲說話,只是那么發呆地看著,怕驚醒了樹上吊著的三個人似的。況子文與陳吉善擠上前去,仔細一看,立即都傻了眼:巨柳樹上有用繩子套著脖子吊著的,是寒淵寺的女尼慧玄、紅鼻子的兒子敖旭、街口炸窩子油糕的代老劉。巨柳樹干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用黑墨豎著寫著五個大字:共匪的下場。大字下面有一行小字:示眾三日,三日內如有收尸者,一律按共匪論處。落款是剿共司令部。
當看到吊著的敖旭時,況子文的頭“轟”了一聲,眼前一黑,人便往前撲去,被陳吉善伸手扶住才沒摔在地上。
陳吉善也是一臉鐵青。
等況子文恢復知覺時,陳家渡街上得到了消息的人,男女老少都奔山似的往河堤上涌來。況子文離開了陳吉善,沖下河堤逆著人流向街上跑去,跑到紅鼻子粉店門口,停下來呆呆的不動了,就像突然凝固了的塑像。結果就被一個向渡口沖去的大漢硬梆梆的撞倒在地。況子文沒有感到一絲的疼痛,麻木地爬起來,來到店門前。街上所有的門面全都開著,惟有紅鼻子的店門關著。況子文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伸出手推開店門。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紅鼻子的尸體躺在大堂中央的桌子旁;老伴的尸體拳縮在老兩口睡的床腳下;小兒子的尸體面朝下橫搭在門檻上。全是用刀刺死的,遍地都是血。
況子文將三具尸體頭朝里、腳朝外橫著放在大床上,兒子在老兩口的中間。用衣服蓋好三人的頭臉后,況子文“撲通”一聲跪在血泊中,一字一頓地說:“我況子文對天發誓,要是不為你們報這滅門之仇,誓不為人。”“嗵嗵嗵”三個響頭,站起來走出粉店,返身把門關好,向河堤走去。
街道上此時已空無一人,有幾個走不動的小孩被去看稀奇的大人丟在了家中,在開著的門里扯著嗓子大哭。況子文感到那哭聲在撕心裂肺。
陳家渡街上除了走不動的人之外,全都聚集在了巨柳下,有擠不進去看不到的半大子孩子,猴子似的爬到了附近的樹上。因為死者是平時很熟悉的,有心軟的女人開始流著淚抽泣起來,這便傳染了其它的女人,跟著流淚和抽泣,后來都哭出了聲;男人們卻在女人們的哭聲中交頭接耳:“你說他們好好的人不做,怎么就去當共匪呢?”“你說敖旭是共匪還有點像,可慧玄和代老劉是共匪,打死我也不信。”“上頭有命令,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你殺了就殺了吧,干嗎還要示眾三天?相鄰相親的,做得也真是太過份了。”“你哥子小聲點,要是被他們聽到了,也會把你當共匪殺了的。”……這么議論著,有人突然想起紅鼻子來,因為兒子被吊死了卻不見家里人呼天搶地的咒罵與哭喊。“代老劉獨身一人,慧玄是個尼姑,這紅鼻子一家人怎么一個也不見,是不是抓敖旭時被捆在屋里了,走,我們去看看。”有人這么說著,擠出人群下了河堤向紅鼻子的家走去。另外有些人也覺得事有蹊蹺,跟著去了。
在女人們的哭聲和男人們的議論中,陳吉善感到心寒的同時,覺得有些無地自容。他十分清楚,如果自己不在場,人們定會在指桑罵槐中,將怨恨指向陳家大院。他現在十分的后悔,在明明猜出是大哥下命令干的情況下,還來到這里……就在這時,一身血污的況子文擠到陳吉善身邊,把嘴附在他耳邊平靜地說:“二哥,他們把紅鼻子一家全做了。”陳吉善聽后,閉上眼睛把臉仰向天空。
天空沒有太陽也沒有云,悶熱比昨日來得還要早些。
“空心師太來了!”外圍有人高喊了一聲。擁擠的人立即安靜下來,自覺地讓出一條路。
空心老尼一臉肅然,雙手合什挑念珠于胸前,步態十分的穩重,念著經文的雙唇有節奏地動著,雙眼明明是睜著的,但什么也不放在眼中。慧了與慧果跟在老尼身后,雖然動作與老尼完全一致,但臉上明顯的掛著悲傷。一看到吊在巨柳上師姐的尸體,慧了與慧果“哇”的哭出了聲來。“萬物皆有輪回,何況一條小小的生命乎,有什么好哭的?把你們的師姐放下來吧。”老尼在訓斥中對兩個弟子吩咐道。
慧了與慧果流著淚,來到慧玄的尸體下,伸手就要去解套在師姐脖子上的繩子,劉燒沖的老婆一下沖到老尼的身旁:“師太,求你三天后再來收尸吧,不然,你也會被當成共匪殺頭的!”老尼轉回身,環視了圍觀的人后大聲說:“上天都有好生之德,何況我們是人乎?教化在于人心,覺悟在于思想,一旦心有所想,想有所歸,肉身便成了空氣中微不足道的塵埃,現有眾多善男信女為證,我要將寺中弟子慧玄這顆微不足道的塵埃,及時歸還給屬于她的大地,一切罪過,由老尼一人承擔。”
慧了與慧果聽師父說完后,又伸手去解套在師姐脖子上的繩子,卻就差那么一小點夠不著。水貓子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心一橫要上去幫忙,海青卻一把抓住他:“你雜種是糞坑邊上的蛆,忙著尋(屎)死么?”水貓子一反常態地掙脫海青的手:“她一個女人都不怕,我堂堂一個男子漢還怕個毬,”走上去來到慧了身后,一弓身抱住慧了的雙腿,將她托了起來。
慧玄的尸體被放下來了,慧了對水貓子行了個佛家禮后柔聲地道了聲謝謝。老尼又吩咐道:“將他們也一同放下來吧。阿彌陀佛。”沒等慧了與水貓子他們動手,陳吉善走了上去,跟著是況子文,大家一看,都涌上去幫忙。敖旭和代老劉的尸體很快被解了下來。陳吉善叫兩人去找一塊門板,將慧玄的尸體送到寒淵寺,然后讓況子文負責找人將代老劉與敖旭的尸體在金馬河邊挖坑埋了。
“坑要挖深點,免得被野狗刨了。”陳吉善安排完后這樣對況子文說。
“紅鼻子一家的尸體怎么處理?”況子文問陳吉善。陳吉善看著那些已準備回家拿埋人工具的人說:“街坊鄰居會安頓好他們的,”轉身走了。
敖旭和代老劉的尸體被況子文帶人草草的埋了,陳家渡的街坊鄰居卻湊錢買了三口棺材,裝了紅鼻子及老婆和兒子的尸體。午后下葬時,在凄凄慘慘的嗩吶聲中,送喪者竟達一千多人。這些人中,除了陳家渡街上所有能走動的居民和紅鼻子家的親戚外,全是遠遠近近來看熱鬧的。
到了下午,天氣悶熱到了這些天來的極至,女人們大都躲在房中,關了門脫光衣服拚命地搖扇子。金馬河的軟水區擠滿了洗澡的男人。
當陳吉善從一個手下的口中得知,是劉三炮帶隊去抓的敖旭后,叫胡爛眼去找劉三炮,自己到陳老五的酒館喝著悶酒等。等到下午最悶熱時,胡爛眼到酒館來告訴他,沒有找到劉三炮。他這才醒悟過來劉三炮應該在陳家大院。
劉三炮果然在大院與陳吉福在一起。陳吉善沒有看陳吉福一眼,徑直走到劉三炮面前,劉三炮在驚恐中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時,陳吉善揮手就是一個耳光,然后從腰間拔出手槍,將槍口頂在劉三炮的額頭上:“同鄉父老你也下得了那樣的狠手,信不信我一槍斃了你!”
劉三炮從未見過陳吉善發這樣大的火,立時嚇得面如土色:“我本來是不殺他們的,可他們拚命攔著想讓敖旭逃走,是大哥說不能放走一個的……”沒說完,又挨了重重的一耳光,陳吉善握槍的手在抖動:“要是有人來殺你的兒子,你會不去阻攔嗎?”
陳吉福見二弟喝了酒,怕他控制不住真的會開槍,急忙過來從劉三炮的額頭上把槍拿開:“三炮是做得過了點,但為了黨國的利益,以儆效尤,三炮的做法應當是值得贊揚的。”
陳吉善轉向陳吉福,第一次沖大哥大吼道:“你有沒有想過陳家大院的利益?陳家大院在陳家渡人的心中,應該是一把保護傘,是要受他們尊敬的,你現在動不動就下令殺人,動不動就來個全家滅門,他們會仇視陳家大院的大哥,以后,陳家大院還有什么尊嚴?我陳吉善還有什么臉面出去面對陳家渡的人!?”
“混帳東西!”聽了陳吉善的話,陳吉福氣得臉色鐵青,抬手給了陳吉善一個耳光,“要是被共匪推翻了政權,財產被你想要保護的人瓜分,我們全被送上斷頭臺,你說,陳家大院和你還有什么狗屁尊嚴可言!”
陳吉善被打后,吃驚地看著大哥,雖然找不到理由反駁,但心里仍然不服,于是呆呆的愣在原地。
劉三炮這時站了起來,本想勸說點什么的,張開口卻閉上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在這種情況下說什么。
就在這時,悶熱的天空開始變黃,最后發黃到人的肌膚看上去就像是過年煙熏好的臘肉。當大院里的人對突如其來的天象感到驚訝而嘰嘰喳喳地發表各自的看法時,天地間突然暗了下來,短短幾分鐘后,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沒等處在黑暗中的人回過神來,天地間突然又亮了,而且亮得十分的反常:看什么東西都十分的刺眼……拇指大的雨點接踵而至,每一顆都十分的有力,一種要把房上的瓦片擊碎的架勢。一道白得幾乎要吸走人眼球的閃電之后,驚雷在地面炸響之前,傾盆大雨下來了,狂風幾乎在同一時間也撲掃而至,只聽見大院周圍傳來樹枝和竹子“噼噼啪啪”的折斷聲……持續的悶熱立即退去,并讓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的寒冷……驚雷炸響過后,桌上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屋內凝重而沉悶的氣氛;陳吉福過去拿起電話,有些不耐煩地“喂”了一聲后,聲音立即親和起來,連續幾聲“是”之后,放下電話,走到陳吉善面前:“大哥不該動手打你,我現在有急事要回省城,”說到這里,轉身對劉三炮吼道:“你還愣在這里想找死是不是?趕快組織人上河堤去巡視,要是因為你的失職讓東西鄉的河段決了堤,我回來第一個就先槍斃你!”
劉三炮需要的正是這個臺階,立即沖陳吉善說了聲:“我帶人上河堤去了,”小跑著出來,連傘也沒敢去找一柄,便沖進雨中出了后門,卻迎面碰上一身津濕正要進后門的況子文。況子文與劉三炮打過招呼,停在雨中,一直看著劉三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后,才走進后門。他本來是要到小花廳找陳吉善的,經過陳吉福辦公室時,看見陳吉善獨自一人握著手槍低垂著頭站在那里。況子文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回自己的房間換衣服去了。
海青被由黃變黑,由黑變白的天象嚇得腿都軟了,因為三十年前那場決堤的洪水到來之前,與現在的天象完全一樣。他與水貓子在大雨中到街上找來十多個人,將河中的渡船拖上了河堤,再抬進鄉公署的大壩子中間放好。
傾盆大雨下了整整一個晚上。壯勞力全都集中在鄉公署,輪流上河堤巡視;女人們在家收拾好了東西,時刻準備著撤離。
人們提心吊膽地等到天亮,山洪居然令人費解地沒有下來。“難道,是虛驚一場么?”快中午的時候,巡視河堤的賈斯文對檢查情況的劉三炮說。劉三炮沒有理會賈斯文,站到身邊的防洪石上,大聲對附近幾個巡視人員吼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誰要是放松警惕和在河堤上睡覺,不能在第一時間報告險情,我第一個就槍斃了他!”剛下了防洪石,水貓子帶人送飯上了河堤,他把飯碗遞給賈斯文,賈斯文一看不高興了:“不是說回鍋肉管夠嗎,怎么就這兩片?你是不是在路上偷吃了?”水貓子聽后,看著劉三炮說“管夠?你以為我們劉鄉長家開著養豬場么?再說,把你膩著了,還有力氣搬石頭填竹籠篼堵缺口么?”劉三炮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白了水貓子一眼:“就你雜種的屄話多,”正要往上游去,水貓子卻指著河心大聲喊道:“你看!你看!”劉三炮往河心一看,只見一個人用一只手扶著頭上的包袱,在起伏的波浪中蹚著水斜斜的往這邊過來,近了才看清是瘋子四發。
水貓子將一絲不掛的四發拉上岸:“你這水鬼,這次又從哪里下的河?”四發打開地上的包袱,里面除了衣服褲子外,還有一只死了的野兔。四發“嘿嘿嘿”的笑著,提起野兔看了看說:“還活著。”掄起來在一塊石頭上狠狠的一陣摔打后,捏了捏碎了兔頭,扔在劉三炮腳邊,開始穿衣褲,“從灌縣,嘿嘿,龍王請我喝酒,野兔還活著呢。”劉三炮厭惡地退了一步:“龍王怎么就沒讓你喝一肚子的水沉到河底喂魚呢?”四發穿好衣褲后,偏著頭原地跳動著倒耳朵里的水:“龍王叫我把洪水帶下來呢。”劉三炮一聽,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沖四發吼道:“你這個淹不死的瘋子,要是再敢胡言亂語,我一石頭砸死你!”四發閉上了嘴,從地上拾起野兔,下了河堤后,舉起雙手大聲喊道:“惡人!神仙姐姐,來幫我懲治惡人呀!”喊完,向著陳家渡飛奔而去。氣得劉三炮將手中的石頭用力向四發扔去,可哪里還砸得著。
沒有人把瘋子四發的話放在心上。可中午剛過,山洪夾帶著你推我撞的河木與濃烈的腐植土味來了,轟鳴聲在幾里遠的地方都能聽到。水底巨石滾動如地心炸響的悶雷,大地在腳下抖動……主流在經過一個個河灣時,肆意改變著方向,無論你站在河堤的哪個地方,都感到房屋般巨大的濁浪是迎面而來的;夾帶在急速水流中的河木,更像是一支支離弦的箭,沉重而有力地射向河堤……在河風的狂嚎中,一切讓人暈眩。
險情出現在了巨柳上方二
巨柳從河堤上消失之后,陳家渡在人們的心目中好象失去了某種標志。“渡口在哪兒?”就連熟悉陳家渡的人也會這樣問。但只要有人提及吊過三個共黨分子的巨柳,連幾歲的小兒,也能指出準確的位置。
三天過后早晨,人們突然發現,陳家渡的河堤上,在原來巨柳存在的位置,立出了一個木碑,碑上寫著:革命烈士柳葉兒、敖旭、代老劉之墓。木碑只存在了很短的幾個小時,被劉三炮拔起來扔進了金馬河。
紅鼻子一家被滅門的第七天晚上,鄉長劉三炮在去二妞家的半路上,被人打死了。一槍斃命。子彈由前額射入,后腦穿出。但最讓東西鄉的人感到蹊蹺和無法解釋的是:劉三炮被打死的位置,正好是前任鄉長吳麻子被打死的位置。
也就在同一天晚上,陳家渡街上又出現了共產黨的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