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 數(shù)
況子文回到擦耳崖,已是第二天中午時分了。走在街上,況子文發(fā)現(xiàn)街道兩邊店面里的人,用一種從未見過的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他;有兩次他盯牢一個人想要解讀那奇怪的目光時,那人卻立即躲開他的眼睛,隨手拿起一樣?xùn)|西裝模作樣地干起活來了……
一種不祥之兆籠罩在了況子文的心頭。他加快了腳步往前走。更令況子文吃驚的是:粉店和祭品店的門面緊閉著,外面卻未上鎖,顯然是從里面關(guān)上的。這下,況子文徹底明白是出事了,兩步搶到祭品店的門前,用力拍著門大聲喊道:“殼子叔!殼子叔!”
里面雖然沒有人回應(yīng),但很快傳來腳步聲。是玉兒小姨的。
門開了,況子文見玉兒滿臉是淚,正要詢問,玉兒卻對他說:“進(jìn)來后把門關(guān)上,”然后轉(zhuǎn)身急急的往后面去了。
況子文不知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心中一急,一閃進(jìn)了門,反身一下就將門關(guān)上了。門外卻傳來挑夫的聲音:“我說老板,你就是不要你的貨了,我還是要收我的腳力錢的噻。”
況子文開門出來,掏出錢遞給挑夫:“這些錢全歸你,連你的籮筐一并買下。”
挑夫接過錢,數(shù)也未數(shù),連聲說:“要得、要得,”從繩套中抽了扁擔(dān),樂顛顛的打道回成都去了。
將兩筐東西從階檐上搬進(jìn)店,況子文關(guān)上門,急忙向后面沖去。從玉兒小姨的眼淚里,他認(rèn)為一定是袁殼子出了事。
然而,出事的并不是袁殼子,是啞巴。
鼻青臉腫的啞巴正躺在洗衣臺的黃砂石板上,咬著牙忍著痛讓袁殼子為他縫傷口。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被人用刀從手掌上齊嶄嶄的砍了下來。洗衣臺下已流了一大灘血。
“是誰干的?”況子文問。
“一個想把我趕出擦耳崖的人,”袁殼子一邊忙著手上的活,一邊輕松地說。
玉兒上來拉了況子文的手:“別打擾你……殼子叔,到里面去,我告訴你。”
粉店里,一片狼藉:鍋、碗、瓢、盆、粉、肥腸……斷胳膊少腿的桌椅遍地都是,其間還清晰可見啞巴留下的鮮血。玉兒扶起兩把將就能坐的椅子,一把讓給況子文,自己在一把上坐下,用圍腰布揩著臉上的淚水說:“在你回來前不久,鄒三爺帶著三個兄弟伙來了,說上次被啞巴打成了重傷,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月,要我們賠醫(yī)藥費,你爹……殼子叔知道來者不善,想付一筆錢了事。但鄒三爺卻獅子大開口。我知道鄒三爺要錢只是一個借口,如果這次給了,他會無休止的糾纏下去的,便一個子兒也不給。鄒三爺就叫他的三個兄弟伙砸店,啞巴氣不過,想用武力阻止,結(jié)果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不說,鄒三爺為了報上次被打之仇,叫兩個人按住啞巴,用刀砍去了啞巴的兩個手指……臨走時鄒三爺還威脅你殼子叔,要他三天內(nèi)從擦耳崖消失,不然的話,擦耳崖西三里的亂墳崗就是他的葬身之地……我和你殼子叔才團(tuán)聚多久?我哥就這么一個兒子,卻在我的店里被弄成這樣……”說道這里,眼淚忍不住又涌流了出來。
“鄒三爺真的這么說了?”聽完玉兒的敘述后,況子文突然發(fā)出了一陣大笑。那笑聲讓抹眼淚的玉兒打了一個寒顫。
“你小子別笑得那么陰森恐怖好不好,”袁殼子這時進(jìn)來了,走到?jīng)r子文的面前,等況子文笑過之后,抬手就是一耳光,等脆生生的耳光響過后,才用嚴(yán)厲的目光逼視著況子文,“你小子給老子聽好,我們來這里,是為了過平靜的日子,眼下這世道,哪個角落不是這樣,憑你能改變多少?這忍字頭上一把刀,你是不是又想把我們逼得另尋藏身之處才安心?”
玉兒根本沒料到袁殼子會突然出手打況子文的,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擋在況子文身前:“他哪里錯了,你打他?”
況子文摸摸火辣辣的臉,笑著對玉兒說:“沒事,你將店里的東西收拾收拾,我和殼子叔到閣樓上有話要說。”
玉兒簡直被兩人給搞糊涂了,她看看況子文,再看看袁殼子:“你們準(zhǔn)備要干什么?”
袁殼子說:“男人的事你不懂,你放心收拾你的,難道這小子還能長了反翅骨,敢還我一個耳光不成?”
聽袁殼子這么一說,玉兒從兩人中間讓開,看著兩人上了樓梯之后,才搖了搖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收拾起來。
閣樓上,袁殼子與況子文相對而坐。因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都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沉默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況子文抬起頭,看著袁殼子:“啞巴的傷不要緊吧?”簡直是無話找話。
袁殼子也抬起頭,從腰間取下酒葫蘆,喝了一口酒:“以后要改用左手拿刀了。你有什么話就說吧,不然,你昨晚就在外面白過一夜了。”
“你什么都清楚明白,為什么就猜不出我要對你說什么呢?”況子文笑了笑,從袁殼子手中拿過酒葫蘆,喝了一口。
袁殼子吸了吸鼻子:“我要是能悟透徹到那種份上,活著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為什么?”況子文決定在說出想要說的話之前,先緩和緩和由出事帶來的不愉快的氣氛。
袁殼子笑了笑,卻笑得有些僵硬:“每個不愿死的人,都是為明天而活著,其原因卻很簡單,因為明天是一個充滿不同想法的未知數(shù),一旦破譯了那個未知數(shù),你說活著還有意思嗎。”
況子文將酒葫蘆遞給袁殼子:“所以,人的悲哀也在于此,總以為那個未知的明天,會給予和降臨自己期盼與等待的什么。而我,自決定摸槍的第一天起,就決定為今天而活了。”
“那你今天想要干什么?”袁殼子沒接酒葫蘆,盯著況子文的眼睛,一下將話題切入正題。
“我決定今天下午就離開擦耳崖回陳家大院。”況子文沒想到袁殼子這么快就將自己逼得毫無退路,喝了一大口酒,痛快地將自己想要說的話吐了出來。
“給一個我不能反駁的理由!”袁殼子近似絕望地吼了一聲。
“這可不是你的性格,你開始害怕孤獨了,”況子文笑了笑,把語氣放得十分的柔和,“其實我們都被假象騙了,玉清一直呆在寒淵寺,一個月之前才死,死前還為我生了個兒子,被大少奶奶瑞玉接進(jìn)了陳家大院,親生兒子一樣的養(yǎng)著。我昨天在城里碰上寒淵寺的女尼慧玄了。”
聽了況子文的話后,一陣難言的欣喜從袁殼子的心中升起:“那你回去把孩子接過來不就行了。”
“不,”況子文搖了搖頭,“陳家大院救了我和兒子的兩條性命,我不能知恩不報,我知道大院需要我。”
“我也救過陳家大院的兩條人命,算是兩抵了。難道,你就不明白,我也需要你嗎。”剛剛升起的喜悅消失了,袁殼子掙扎著說。
況子文伸出一只手,放在袁殼子的一只手上,輕輕地捏了捏:“我知道,你是我的親爹嘛。”等袁殼子抬起頭,用驚訝的眼神看著自己后,才又說道:“很早以前我就有那種感覺,但只是感覺而已,是你剛才那一耳光打醒了我。你憑什么和有什么資格打我?道理很簡單,兒子打老子是忤逆,老子打兒子是愛嘛。你看,你一直守護(hù)的秘密,這下被另一個男人知道了。其實,你心里最清楚,那件事我一定要去做的,做了就得離開這里,打也沒用。”
“既然你已知道我是你親爹,那我現(xiàn)在就算求你,不要去做那件事,我會自己應(yīng)付的,”袁殼子握住況子文的手,用近似哀求的聲音說。
況子文搖了搖頭,十分堅定地說:“不。即使你不是我的親爹,我也一定要去做的。你為了我一直守候在陳家渡,更何況你給了我兩次生命;現(xiàn)在,你好不容易和小姨團(tuán)聚了,我不準(zhǔn)任何人威脅和打攪你們難得的幸福和安寧,不管他是誰。”
袁殼子放開況子文的手,仰頭一聲嘆息后,突然就笑了:“古人云,兒大不中留。看來這話一點也不假……罷了、罷了,該來的擋也無用,該去的拖也無法。不同的心靈家園,都該有他不同的守候方式的。去吧,去吧。”站起身,往樓下走。
“你知道該怎么對小姨說的。我等會兒下來,”況子文沖袁殼子的后背說。
袁殼子停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老子還用你教么?”下樓去了。
袁殼子來到下面時,玉兒已收拾好了一切,正一個人站在那里發(fā)呆,見袁殼子下來,忙關(guān)心地問道:“你們兩爺子說了些什么?”袁殼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子文說要回老家,為我們找個安身的地方,”不等玉兒再問,吩咐道,“把店門打開,關(guān)門這么久了,街坊鄰居還以為里面死了人呢。”玉兒想想也是,去開了門。
見門一開,聚在點心店里交頭接耳的街坊鄰居都涌了過來,七嘴八舌但都十分關(guān)心地問這問那。點心店的老板說:“你們該去報官的,像鄒三爺這樣的人,應(yīng)該拉去砍腦殼。”
眾人一關(guān)心,玉兒更感傷心。聽了點心店老板的話,抹著淚說:“有道是,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jìn)來。再說了,眼下這世道,當(dāng)官的哪里還有心思管小老百姓的死活。報官,弄你個傾家蕩產(chǎn)說不定還要去坐班房;還是古人說得好,窮死不做賊,屈死莫告官;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么,我們可不想把命白白的斷送在這擦耳崖。”
“現(xiàn)下就是這個理,”雜貨店的老板嘆了一口氣,“你們往哪里躲?躲得過初一,能躲過十五么?”聽者無不在唉聲嘆氣中點頭稱是。“我們能往哪里躲?我們是要永遠(yuǎn)離開擦耳崖,我們侄兒馬上就要動身回老家去,尋找個安身之處。”說到傷心處,玉兒抽泣起來。
“那你們這三間鋪面怎么辦?”點心店的老板問道。泣不成聲的玉兒已不能作答了。 “有什么辦法呢,只好賤賣了,”袁殼子提高聲音對所有的人說:“各位街坊鄰居,感謝你們這么多年對我老婆的關(guān)心和照顧,如果有意者,這三間鋪面,任良心出個價就行。”
話音剛落,點心店的老板立即沖到袁殼子的面前:“老哥,你們被逼到這一步,我也十分的難過,我舅子早就想在這街上買兩間鋪面了,只是價太高買不起,既然你要急于脫手,我哪有見死不救之理,現(xiàn)在當(dāng)著眾鄰居,你就不要答應(yīng)別人了,我馬上叫人去通知我舅子,明天一早就帶錢過來,一定任良心給錢。”
袁殼子做出十分感激的樣子,拍了拍點心店老板的肩:“真不愧是街坊鄰居,真是患難見真情呵,我先在這里謝過了,謝過了。”
況子文一直在閣樓上聽下面的人說話,這時不得不在心里佩服地說道:真是一出天衣無縫的好戲喲,看來,這姜還是老的辣。下了閣樓。
依依不舍的袁殼子和玉兒在眾鄰居的搖頭嘆惜中送走了況子文。
“他幾時能回來接我們?”玉兒注視著況子文遠(yuǎn)去的背影問袁殼子。
“孝順又忤逆的兒子呵!難道這人的命運,真的是一生下來就注定了的么?”袁殼子沒有回答玉兒的話,而是仰著頭,對著灰蒙蒙的天空說。
第二天一大早,點心店的老板真的就帶著他的舅子來了。玉兒開門將他們讓進(jìn)屋坐下后說:“我男人昨晚一夜沒睡,剛出去散步去了,我一個女人做不了主,你們等他一會兒。”
點心店老板的舅子忙說:“誰遇上這樣的事,都會睡不著的,不用急,我們等他回來就是了。”話剛說完,雜貨店的老板撿了寶貝似的沖進(jìn)來,興奮得滿臉通紅地對玉兒喊道:“藍(lán)玉!藍(lán)玉!你們不用賣鋪面了!”
玉兒看著對方,滿臉的莫名其妙,竟一時沒說出話來。點心店的老板卻一臉不高興地沖雜貨店的老板說:“大清早的你撞了鬼么,跟瘋子一樣。”
雜貨店的老板得意地看著點心的老板說:“你以為你的這個便宜撿定了么,現(xiàn)在沒門了。我告訴你,鄒三爺死了。”
“你說什么,鄒三爺死了!?”玉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卻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反問過后,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人差一點倒下去,急忙抓住椅子的靠背。
“死了!怎么死的?是你親眼看見的么?你要是打胡亂說,小心鄒三爺來端了頸項上吃飯的家伙。”一種深深的失望從點心店老板的心中升起,但卻打死他也不愿相信。
“用這個打死的,”雜貨店的老板用手比了個手槍的形狀,“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他被打死,但我去看過他的尸體,一共死了四個人。另外三個是昨天與鄒三爺一道來這里砸店的,全他媽的是一槍斃命,槍法之準(zhǔn)真是令人乍舌……”“是誰干的?”點心店老板打斷對方的話問。講述者白了他一眼:“你打什么岔,我這不是正講著嗎。”“你講、你講,”點心店老板被搶白后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傻笑著催促對方。
玉兒卻定在原地,她感到自己的心就要跳出口來了。
雜貨店老板看著玉兒繼續(xù)說:“我昨天下午去了雙流縣城,晚上住在我兒子那里,準(zhǔn)備今天一大早進(jìn)了貨后趕回來。你們是知道的,我兒子在西街上開了一家雜貨鋪,隔壁是一家館子。我們吃過晚飯剛睡下,就聽見從館子里傳來四聲槍響,那時天已黑盡,等我穿好衣服過去看時,館子里已有十多個看熱鬧的人了。我擠進(jìn)去一看,我的媽,鄒三爺和他的三個兄弟伙已躺在地上,血和腦汁流了一地。開館子的老板正驚魂未定地手舞足蹈的對眾人講述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原來,鄒三爺與他的三個兄弟伙在這里砸了店打了人之后,不知去什么地方鬼混到天快要黑時,到館子里去喝酒,當(dāng)時館子里還有一桌人在吃飯。就在鄒三爺幾爺子把拳劃得天響時,黑黢黢的館子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頭戴破草帽,身穿爛衣服渾身骯臟的叫花子,不等館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他,他沖著館子里大聲喊道:‘鄒三爺!你這個老騙子,把五百兩銀子還給我!’鄒三爺一聽,氣得從凳子上站起來,沖叫花子罵道:‘我肏你個先人板板,誰拿了你的五百兩銀子?看老子今天怎么弄死你龜兒子!兄弟伙們,給我上!’但是,他們剛從凳子上站起來,叫花子本來空空的兩只手上,變戲法似的多了兩把手槍,左右開弓,打完四槍轉(zhuǎn)身就走。開館子的老板說,槍響過后,鄒三爺他們四人好象連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估計那叫花子已走了幾十步之后,四人才幾乎同時“轟然”一聲倒了下去。”終于說完了,雜貨店老板的口也渴了,端起桌上點心店老板還未來得及喝的茶,“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那鄒三爺也是該死,騙了人家五百兩銀子,弄得人家討口要飯……”點心店的老板還要說下去,一聲未哼的玉兒突然喊了一聲:“報應(yīng)呵――”在所有人回過神來之前,狂笑著沖出了屋。
街上的人用異樣的的目光看著笑得有些失態(tài)的玉兒,都已為她瘋了。
只有玉兒心中明白,這個消息對袁殼子是十二分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