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仙橋
擦耳崖離成都不是很遠,按理況子文當(dāng)天晚上是能夠返回來的,之所以沒能返回來,是因為往回趕時,在青羊?qū)m與送仙橋之間碰上了寒淵寺的女尼慧玄。
況子文在成都選購?fù)曜约阂M的貨后,已是中午時分,請了一個挑夫,與挑夫在陳麻婆豆腐館子喝了二兩小酒吃飽飯后,一同走路往擦耳崖趕。過青羊?qū)m一百多米時,他仿佛聽見街邊有一個女人在叫他的名字,由于與挑夫走得有些急,沒有聽實在,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在意。在他已有些固定的思維里,這成都是絕不會有人認識自己的,所以,他沒有半點停下來要往街邊看的意思,繼續(xù)與挑夫趕著路。
沒有走出十步,身后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當(dāng)腳步聲趕上他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身側(cè)傳來:“況先生,你難道真的不是況先生嗎!?”
到了這個時候,況子文才真正明白過來是碰上認識他的人了,讓挑夫?qū)?dān)子放下來,自己也止住步,轉(zhuǎn)過身去看呼叫自己的人。
對方是一個著僧衣、戴僧帽的年輕女尼,相貌十分的美麗動人,因為剛才的急追,臉上紅撲撲的。況子文覺得女尼有些面熟,但又一時想不起對方是誰,于是試探著問道:“請問小師傅,你是在叫我嗎,可我卻不認識你呀。”
美麗的女尼眼里閃過一絲失望:“施主,真是對不起,是我認錯人了,”說完,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小師傅,”況子文叫住女尼,“我沒有說你認錯人了,而是說我不認識你。”
得到證實后,女尼轉(zhuǎn)過身,看著況子文說:“我就猜出你沒有死,哪有一個人死在一條溝里會一直找不到尸體的道理……哦,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陳校長的表妹,寒淵寺的慧玄呀。”
慧玄這么一提,況子文立即就想起來了,于是連連點頭:“認識、認識,怎么會不認識呢,只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你會在這里出現(xiàn),所以一時沒回過神來。要是打我的人有你這般的聰明,我再有十條命也沒有了。”
慧玄看著況子文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張口正要說什么,有兩個剪著學(xué)生頭,穿著十分洋氣的女子過來了,其中一個對慧玄說:“葉子,別耽擱了,時間來不及了。”
慧玄連忙對況子文說:“這是我的兩個好姐妹,我現(xiàn)在有很急的事要趕著去辦,況先生,你能不能今晚就住在青羊?qū)m對面巷子的那家旅館,等我把事辦完后再到旅館去找你,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況子文看著慧玄:“是關(guān)于河西楊西雄他們的消息嗎?”
“不,比這要重要,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在旅館等我就是了,我們不見不散。”說完,不等況子文回話,與后來的兩個女子急匆匆地走了。
況子文聽慧玄說要告訴自己的事比楊西雄他們的消息還重要,毫不猶豫地讓挑夫擔(dān)上擔(dān)子,往慧玄說的那家旅館走去。不等挑夫開口,便把原來講好的價錢加了一成,那挑夫自然十分的高興了。
兩人剛走到青羊?qū)m的正對門,迎面就來了一大撥學(xué)生模樣的人,個個手里都拿著小旗子,一邊走一邊一下一下有力地舉著旗子,用十分整齊的聲音大聲喊著口號:“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這些赤色分子,已不知被抓了多少了,還在這里吼,哎――這年頭還真有不怕掉腦袋的。”挑夫連忙閃到街邊上,嘆著氣無可奈何地對況子文說。
看熱鬧的人都站在街邊,因為此熱鬧非彼熱鬧,所以看的人都來個烏龜抱蛋――老遠照。
況子文沒接挑夫的話,也沒想要看熱鬧,躲閃著街邊看熱鬧的人往前走,他心里一直在猜想慧玄究竟要告訴自己什么重要的事。
況子文與挑夫剛拐進巷子,便聽見整齊的口號聲中傳來了急促的警哨聲,看熱鬧的人都大聲喊:“抓人了!抓人了!……”有膽粗又好事的人跑近去看,膽小卻又想看稀奇的人一窩蜂在后面跟著。但很快,所有的人都“嘩”的往回跑,如是急回頭的潮水一般,這中間就有被擠倒的,數(shù)不清的腳從其身上踩過,喊爹叫娘的聲音也就不絕于耳了……
況子文與挑夫在旅館開了房間,本想窩在旅館里休息等慧玄,但剛躺上床,巷子里傳來“噼哩啪啦”奔跑的腳步聲,少頃,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進了旅館,兇神惡煞的逐個對房間進行搜查。
等一切歸于平靜之后,況子文已沒有了想要休息的意思,心血來潮地對挑夫說:“走,我們出去看看。”
挑夫沒有反對,憑他在成都呆了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知道此時外面已是恢復(fù)平靜了。
外面真的已恢復(fù)了平靜,逛街的人步態(tài)悠閑;開門面、擺攤做生意的人神情自如,不時的向路人吆喝著招攬生意;好象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惟有街道上的灘灘血跡,在靜寂的沉默中、在十多條饑餓野狗的舔食中,向陳舊的街房、向小青瓦上雜蕪的枯草及頂上灰蒙蒙的天空,訴說著先前發(fā)生的慘烈。
況子文與挑夫到送仙橋頭時,看見一老者挑著一條短凳和一個瓦盆,在橋中央停了下來,放下?lián)樱瑢⑼吲柚糜诙痰噬希⑼鑳?nèi)四周插著什么。等況子文與挑夫走攏,坐在短凳一頭的老者,只是對況子文十分和善的點頭笑笑,卻對挑夫熱情地招呼道:“老哥,三個錢兩塊,五個錢三塊,怎么樣,來幾塊?”
雖然剛吃飯才不久,挑夫的喉頭還是狠狠的滑動了兩下,湊到老者面前小聲說:“我說老哥,你見我今天跟著個有錢的主了,就這么不落教,舉著青㭎棒子敲我嗦?”
見挑夫此話一出,老者立即做出與挑夫十分熟悉的樣子:“你個老油條,悶著吃就是了,難道我會敲走我的老買主,不想再做生意了?”
況子文趁挑夫與老者說話之機,走到瓦盆前,這才看清老者在瓦盆內(nèi)插了一圈的,是如籬笆墻一般的筷子;瓦盆里的東西,況子文第一眼看見時,也忍不住滑動了兩下喉結(jié),咽下了一口唾液。盆里盛著的,是每片都有四指寬的,用花椒、鹵汁、紅油辣子拌好的,色澤通紅鮮明的似肉卻又非肉之物。況子文從未見過這等如此勾人食欲卻又不知名的食物,于是拉過挑夫來問道:“這是什么東西?”
挑夫有些驚訝地看著況子文,等明白況子文真不懂時,用十分神秘的口吻回答:“兩頭望。”
“什么兩頭望?”況子文一頭的霧水。
挑夫“嘻”的笑了,笑過后解釋道:“其實這是煮好后開成薄片涼拌而成的牛頭皮,是我們這種賣苦力的人和要到錢的叫花子吃的,像你們這等有錢又要面子的人是不屑吃的。”
況子文更不明白了:“涼拌牛頭皮就涼拌牛頭皮吧,為什么叫兩頭望?”
“這兩頭望之名的來由嘛,是因為也有像你這樣的人,經(jīng)不住盆中之物的誘惑,又怕被熟人看見,在決定吃之前,總要兩頭看看,認定沒有熟人經(jīng)過后,這才先給了錢,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吃夠數(shù)立即走人。”挑夫說完,真的就給況子文做出了兩頭望的動作來。
這解釋讓況子文感到十分的好笑,他對老者說:“我先嘗一塊如何?”
老者爽快地說:“嘗一塊免費,多吃就收你老價錢,兩個錢三塊,三個錢五塊,”從盆內(nèi)抽了一雙筷子遞給況子文。
況子文接過筷子,從盆里夾起一片來,迫不急待要往嘴里送,老者卻告誡道:“筷子不能入口。”
品嘗完第一塊后,況子文有些失態(tài)地連呼好吃,伸出筷子夾第二塊時,挑夫逗道:“你不兩頭望望?”從盆內(nèi)抽出一雙筷子,也開始吃起來。
況子文哈哈一笑:“這等連舌頭都要一同吞下去的美味,居然還有人兩頭望,真是可笑之極了。”說完,第二塊已送到了嘴邊。老者掏出一把小錢對說:“從這片開始記帳了。”
況子文咬著脆生生的“兩頭望”,點著頭哈著聲說:“記帳、記帳。”等第二塊下肚后,有些遺憾地說道:“真是可惜,這么霸道的東西,卻沒有酒來相佐。”
這下老者樂了:“我賣了一輩子的兩頭望,今日算是遇上知音和美食大家了,”伸手入懷,拿出大半瓶酒和兩個青花小酒杯,“正宗的瀘州老窯,專門為像你這樣的人準(zhǔn)備的,但要另外加錢。”
一見有酒,況子文立即心花怒放:“管你正不正宗,有酒就好,加錢、加錢。”然后對挑夫說:“敞開肚皮陪我吃,”將一個杯子遞給對方。這時的況子文,已將見到慧玄后一直思考的問題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挑夫嘴里咬著兩頭望,見況子文這么一說,眉毛胡子都笑成了一堆,不出錢又能吃個肚兒圓,當(dāng)然高興了。
老者看著況子文與挑夫吃,兩人每吃夠五片,便往一個有木格子的盤子中其中一個格子內(nèi)放進去一個小錢。
又有兩個賣苦力模樣的人來吃兩頭望了,況子文與挑夫主動讓到橋護欄邊,蹲在地上,將酒杯放到腳前繼續(xù)吃。
兩人終于吃到不能再吃時,那大半瓶酒也一滴不剩了。況子文站起來,撫摸著肚子對老者說:“老人家,給我包上一包,我要帶回去給我殼子叔嘗嘗。”等接過老者包好的兩頭望,付了錢,這才想起慧玄辦完事后要去旅館找他,便與挑夫回到了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