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果
雙流多黃泥,性黏,遇水即軟,粘附力極強;雨天在路上行走,必備一枝條,邊走邊剝削粘在鞋上的軟泥;太陽曬干后卻極硬,凸兀在路上如同石子一般,走路時必要抬高腿腳,不然定會被摔上幾個餓狗撲屎。
等啞巴將公雞退盡毛,掏空肚腹后,玉兒在雞的外層碼上鹽,涂上溫江醬油,將郫縣豆瓣、生姜、大蒜、蔥……塞進掏空的雞腹,用浸了酒的草紙把雞嚴嚴實實的封了五層,最后用事先揉合好的黃泥包了起來,放進余火未燼的爐子里,再覆蓋上一層冬天取暖用的木炭。做完這一切后,啞巴已將雞的內臟翻洗干凈,切好后盛在盤子里;玉兒將其用開水焯熟控干水分,與木耳、青筍、紅辣椒一起做成了一大盤色、香、味極佳的涼拌菜。
雞的這兩樣吃法,是袁殼子的最愛,但必須是出自玉兒之手的。自從兩人分別之后,袁殼子沒再吃過,玉兒也沒再做過。
袁殼子與況子文走下樓時,玉兒剛好破開黃泥,剝去草紙,一股奇香立時彌漫了整個屋子。袁殼子的喉結滑動了兩下,咽了一口唾液后,感覺有一只手從喉嚨里伸了出來:“光聞著這個味,我就要成神仙了。”
玉兒正在清除雞腹中的調料,聽了袁殼子的話后,十分受活地說:“幾十年沒做,沒想今日一試,味道比以前更霸道了。”將冒著香氣的雞裝上盤,示意啞巴端上桌。
啞巴卻將雞端到砧板上,拿了菜刀就要砍。刀剛舉起來,袁殼子立即搶上前去,奪了啞巴的刀:“要是被你幾刀下去,這連神仙都會被迷倒的叫化雞就沒有一點吃之樂趣了。”
“用手、用手,”況子文也被叫化雞的奇香完全迷住了,連忙上前去,從砧板上拿起雞,放進盤子里,“所謂討得三天口,官也不想做,追究其原因,定是這叫化雞在最大的程度上,能徹底滿足這手感和口感欲望之原故。”
“看你們倆爺子,簡直就是一個德性,”玉兒開心地笑了起來,用手勢示意啞巴趕快去斟酒。
坐上桌,四人都喝酒,并快樂地撕扯著雞肉吃。一杯酒下肚后,玉兒顯得十分興奮地對啞巴比著手勢,啞巴在手勢中樂呵呵地不停地點頭。
“你與啞巴在說什么,那么高興?”袁殼子問。
玉兒將雞頭連同雞脖子撕扯下來,遞給袁殼子,幸福地說:“我對啞巴說,要他明天一大早就去縣城,找城里手藝最好的嚴廚子開上十桌酒席用料的單子,一應先買回來,后天是個好日子,我要辦上十桌酒席,請擦耳崖的街坊鄰居都來,慶祝我們一家團聚。你可不準反對,這可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日子。”
“我舉雙手贊成!”況子文嚼著雞腿骨說。
“看把你小子高興的,”袁殼子看著況子文,忍不住得意地感嘆道,“想我袁殼子逍遙自在了半輩子,扁毛的殺過了、無毛的殺過了、圓毛的殺過也救過了,期盼和牽掛的也期盼和牽掛過了……”轉頭來看著玉兒,“是時候收攏翅膀回巢睡窩了。”
聽了袁殼子的話,玉兒忍不住流出了幸福的淚水。
是夜,睡在閣樓上的況子文,聽見隔壁袁殼子與玉兒共睡的雙人大床,“吱吱呀呀”的響了三次,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在大床響動到最激烈時,還聽見玉兒那如泉水在暗涌中找到突破口般的快慰之聲;隨著大床的響動,況子文感覺到一種晃動從木地板傳到自己的床上,晃悠悠的如是躺在搖籃里一般……于是就想起了玉清,想起了最后一次與玉清瘋狂的做愛。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十分的強烈地回到了他的心靈之中,然而,小腹下面的是非之根卻在麻木不仁中不見有一丁點起色……兩行清淚從眼里流了出來。
辦過酒席后,袁殼子與況子文一合計,征得玉兒的同意,買下了粉店隔壁的門面,開了一家祭品店,專做死人的生意。任著況子文的一手好書法和袁殼子從醫理中悟出來的陰陽之道,再加上這年頭死的人多,生意在開張半月后就漸漸的紅火起來了。
一個月之后,袁殼子與況子文在擦耳崖便處下了很好的人緣。然而放眼古今中外,不管人處在怎樣的一個環境,欺生排外這一劣根性,是永遠不會因世道的太平或是動蕩而消失的,何況是一個小小的擦耳崖。這不,離擦耳崖不遠的橡皮就盯上了袁殼子。
橡皮鄒姓。在擦耳崖一帶,鄒姓是一大姓,在路上隨手扔出一個石子,打到的必定是鄒姓人氏。然而因貧富十分的懸殊,在族譜名字排行的輪回反復中,輩份早已發生了混亂,有錢的孫子變成了爺,無錢的爺變成了孫子。橡皮還不到三十歲,已有十多歲的人叫他橡皮爺了。追究其根由,多半是因為他以撬門翻墻為生,而且技巧十分的高明,本姓的人怕他深夜光顧,于是便叔、爺的亂叫一通,以此圖個門庭清凈。
橡皮雖然精通此道,但也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從不在擦耳崖十里的范圍內下手。他之所以盯上袁殼子,一是袁殼子是外姓,二是袁殼子才來擦耳崖,連地皮還未站熱,就有了人緣和財源,這讓他感到十分的不爽;于是便把“兔子不吃窩邊草”古訓丟到一邊,決定今晚就下手。
下半夜,伸手不見五指。擦耳崖的街上連鬼影子都找不到一個。橡皮無聲無息地來到祭品店門前,掏出特制的鋼片,開始極有耐心地清空與門閂平行的那塊青磚的灰縫。
袁殼子買下粉店隔壁的門面后,請人在墻壁上開了一道門,將粉店與祭品店連通起來。況子文因嫌閣樓上走動時木板的響聲不爽,在祭品店的貨架后面安了一張床,晚上就睡在那張床上,一來圖個清靜,二是順便守店。這天因況子文去成都進店里的緊缺貨,晚上沒能趕回來,又因袁殼子晚飯時多喝了些酒,一時發懶沒去爬樓梯上閣樓,就睡在了況子文的床上。這便注定了橡皮偷盜生涯中的一次奇遇。
可能就在橡皮剛開始用鋼片清磚縫時,袁殼子因口渴醒了過來,卻又懶得立即下床去尋水喝,就那么忍著渴靜靜的躺在床上,滑動著喉結吞咽著根本沒有的唾液來欺騙自己;于是,他聽見了鋼片清磚縫的聲音,那聲音在寂靜的黑暗中聽起來十分的清晰,如是一只巨大的蟲子在啃食捕獲到的有些硬度的獵物。
袁殼子笑了一下,毫無聲息地下了床,順手從床頭捏起一樣家伙:那是玉兒用來撬黃糖的鐵矛,細長的葉十分的尖銳,兩尺來長的木柄手感很舒服。拿上鐵矛的同時,袁殼子沒忘拿上柜子上的酒葫蘆,無聲無息地來到門后,靠在墻上,小口小口地喝著酒耐心地等待著。
終于清空了磚縫,橡皮將完全活動了的磚輕輕取出來,放在腳下,然后將右手從空洞中慢慢伸進去,開始撥門閂。
黑暗中的袁殼子雖然無法看得真晰,憑著十分敏銳的感覺,在橡皮的手剛觸到門閂時,舉起鐵矛,認準感覺中位置,用力刺了過去。鐵矛準確地刺穿了橡皮的手掌,將手牢牢地釘在門限上。
鉆心的痛使橡皮立即明白今日自己著了道兒,用力扯了扯手,哪里還扯得動,于是強忍著痛,用十分輕松的語氣對里面的袁殼子說:“啊呀,好懸,你差一點就把我的手殺到了。”
袁殼子沒想今日竟然遇上個十分好玩的,喝了一口酒,爽聲一笑說:“我知道,我是為了警告你,才故意沒刺中的,如果下次再來,我就等你開門進來,刺中的喉嚨。”
“哪里還敢有下次,”橡皮雖然痛得臉都變了形,仍然用先前輕松的語氣說,“就這一次,我已渾身冷汗直冒了。”
袁殼子往口里灌了一大口酒,卻沒有吞下去,就那么包在口中,在快速拔出鐵矛的同時,將口中的酒噴到了橡皮的手上:“你雖然人未進屋,但一只手卻進來了,都說這君子進屋,若是空手而歸,會霉氣沖頂的。我這里有兩塊銀元,千萬別嫌少,一定要收下,否則,就真的空手而歸了。”
從洞中抽出手,橡皮沒有立即離去,在袁殼子說話時,從長衫的下擺上撕下一長塊布條,用力將傷手包扎了起來。他本以為袁殼子只是說著玩的,沒想袁殼子真的從磚洞中塞出兩塊銀元來。第一個銀元無聲無息地掉在地上,第二塊卻正好掉在第一塊銀元上,“當”的發出一聲脆響,同時又傳出袁殼子的聲音:“小子,你與我十分的投緣,如果你覺得這兩銀元有些燙手,等悟明白燙手的原因后,就來找我,我教你一門掙錢又受人尊敬的手藝。”
聽了袁殼子的話,橡皮渾身打了一個寒顫,當他蹲下身去撿那兩塊銀元時,竟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橡皮揣了那兩塊銀元,護著傷手走出擦耳崖的上場口后,仰頭向天,從胸腔里發出了一陣大笑……
況子文離開擦耳崖的第七天,橡皮果然來到了袁殼子的祭品店,跪在地上將那兩塊銀元用雙手恭恭敬敬地還給了袁殼子。袁殼子在得到橡皮決不泄漏師承是誰的保證后,收下了橡皮,做了他一生中惟一的一個弟子,將大半生悟得的醫德和醫術,傾囊傳授給了橡皮。橡皮憑著聰明的頭腦和靈巧的雙手,得到了袁殼子的真傳后,牢記師訓,神秘地現身江湖,很快在雙流一帶名聲大振。解放后,他被政府聘進省城一家大醫院,帶出了七個弟子,這些弟子后來分散到全國各地,又帶出了七七四十九個弟子……
袁殼子死后,橡皮遵照恩師的遺囑,將其遺體運回陳家渡,安葬在緊挨陳家渡的金馬河畔,在墳前立了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碑,碑上只有四個大字:酒仙匚圣
那塊碑對陳家渡和所有看過碑的人,成了一個不解之迷,因為沒有一個人能讀懂石碑上的字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有更多文屁股沖天的人,為了一展自己的才思,慕名前來破譯,卻都在看過之后,“嗤”了下鼻子,仰頭用不屑的語氣說:“狗屁不通。”
只有橡皮懂得碑文的真正意思。為了謹尊師訓,哪怕是在袁殼子死后,也沒有泄漏自己的師承,刻碑時故意將醫字去掉了匚中之矢。
你看這玩笑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