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耳崖
由縣城南門出去,有一條官道可以直通雙流縣城。在離雙流縣城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一個小小集鎮(zhèn),名曰擦耳崖。鎮(zhèn)雖然不大,但卻在方圓百里小有名氣。不是因為它是幾個小縣城之間的貨物集散地,而是因為它的名字。
沒有去過但又知道擦耳崖這個名字的人,每當被人在茶坊酒店問起,便會神乎其神地描述道:“那地方可懸了,右是波濤洶涌的大河,左是高聳入云的大山,一條只能容一人側(cè)身而過的路就鑿在臨河的絕壁之上,人若要過去必須得讓崖壁擦著半邊耳朵,不然的話,就會掉進大河里喂隨時等在那里的上百斤重的大魚。”聽者無不心存恐懼。恰巧聽者中就有去過擦耳崖的,立馬反駁道:“你一身焦黃冒充內(nèi)行,屌經(jīng)不懂你偏要張嘴吃毬。”
那人本來是沖野殼子的,不料卻遭了搶白,心中老大不快,于是乜著眼問搶白他的人:“你懂?你去過?”
“我昨天才從那里回來!”
“那里沒有山?沒有河?”
“有山,但只是幾個小丘;有河,但只是金馬河的一條支流。擦耳崖其實是一個街的名字。”
聽者中立即就有人站出來反駁了:“你還說別人屌經(jīng)不懂,我看你才是一身焦黃,沒有那么高的山、那么絕的壁、那么險的路,擦耳崖這名字難道是你給取的么?”這么一說,聽者中的許多人都贊成起來,開始對去過擦耳崖的人起哄。
去過擦耳崖的人當場被氣得臉色發(fā)青,但一張嘴是無論如何爭不過眾多口舌的,于是憤憤地丟下一句:“本大爺懶得與你們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土窩子爭論,”走出茶館回家干自己的事去了。
起初,當況子文從袁殼子口中聽到擦耳崖這個地名時,心中也有種神秘和險要的感覺,但當他槍殺了楊西雄三人,連夜趕到擦耳崖時,才發(fā)現(xiàn)擦耳崖只是一個地名罷了,能與地名掛上鉤的所有聯(lián)想都是沾不上邊的。
為了不引起擦耳崖任何一個人的注意,況子文在街背后找了一個草堆,扯出一個容身之洞,鉆進去睡了。或走得太累,更或是了卻了一樁壓得極重的心事,他這一覺睡得極甜極沉,等他醒來的時候,擦耳崖的街上已鬧哄哄的熱鬧起來了。
況子文鉆出草堆,整理干凈身上的草屑,去溝邊用冰涼的水洗了臉,再用手指梳理好頭發(fā)后,來到擦耳崖的街上,并很快找到了袁殼子給他的地址上的門面。
是一家經(jīng)營鍋魁、肥腸粉的小店。生意不錯,況子文來到店門口時已有七八個人在店里吃粉了,有三個老者還悠閑地喝著二兩早酒;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滿臉笑意地在顧客與灶臺間忙乎著。灶臺上負責打鍋魁、冒粉和切肥腸的是個壯實的中年男子。
在肥腸粉香氣的引誘下,況子文感到十二分的饑餓了,走進店里正要叫吃的,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已笑盈盈地迎了上來,看著況子文正要打招呼,整個人卻一下愣住了,笑也凝固在了臉上,變化著的是那雙驚喜突現(xiàn)的眼睛……但很快,眼中的驚喜消失了,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客官,你吃點什么?”
“一大碗粉,兩個鍋魁。”況子文也看出了對方的反應(yīng)。回答后,走到最里的一張桌子,在坐下的那一刻,已斷定那女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況子文決定先不與對方相認,吃過東西付了錢之后,離開了肥腸粉店,把整個擦耳崖轉(zhuǎn)了一遍,記住了地形與所有大小出入口后,來到一家茶館,要了一碗茶,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悠閑地消磨著時間。
十點過后,況子文離開茶館,向肥腸粉店走去。店里已無一個食客,桌椅收拾得整整齊齊。煮肥腸和燙粉的大鍋里,結(jié)著一層色澤暗淡的浮油,扎了口的已浸漬成了褐色的香料布袋,浮在大鍋的中央,看去像是一個倒扣在鍋里的木瓢;今日不逢場,過往的大都是些推車抬轎或形色匆匆的過路人。有與街道兩邊鋪面里的人相識的,邊走邊打著招呼,或開上一兩句玩笑。
就在況子文快要到粉店時,看見有母女倆停在粉店的門口,向風韻猶存的女人討水喝。
“你們這是要到哪里去呀,趕路趕得這么急,看把閨女都累成什么樣子了?”女人將母女倆讓進店里坐下后,拿了兩個碗去大鍋里舀油嘟嘟的湯。
母親見老板娘這樣問,心痛地撫摸了一下女兒臟兮兮的頭說:“有什么法子喲,她那死鬼爸爸一年前被抓了壯丁,七天前從前線帶回來消息,說是被打死了。本來日子就難熬,這下連最后的一點盼頭也沒有了,加上幾個老二流子天天來糾纏,實在是無法再呆下去了,賤賣了破屋,帶上這丫頭投奔灌縣娘去,還不知道娘家的人能否接納我們呢,”說完,對老板娘慘然地笑了笑,這時湯已端上來了,母親對女兒說:“還不快謝謝嬸嬸。”
小女孩謝過老板娘后,饞貓似的伸出一根臟手指,去碗里撈那層浮油,然后將手指塞進口里貪婪地吮吸著。母親見后,鼻子一酸,淚水涌了出來,滴進了碗里的油湯里。
老板娘見狀,去碗柜里的盆子中拿出一段粑熟的肥腸,用刀切成四段,往母女倆的碗中各放了兩段:“你看這仗打的,都讓人沒法活了。”
況子文在原地站了一下,轉(zhuǎn)身走到街對面的點心店,讓老板封了一封店里最好的點心。老板封點心的手法十分的熟練:用草紙將點心封成一個塔形,再在塔頂蓋上一張紅紙,用麻繩四方套好,在塔頂打好結(jié),做出一個提環(huán)。
況子文提了點心出來,母女倆已喝完湯出來了,老板娘追了出來,將一個草紙包遞給母親說:“這里有四個鍋魁,留著在路上吃,還有那么遠的路。”
母女倆千恩萬謝的走了。老板娘看著母女倆的背影嘆著氣搖了搖頭后,回到了店中。
況子文提著點心走進店里時,老板娘正背對店門與壯實的中年男人用手相互比劃著。中年男人見況子文走了進來,顯得有些吃驚,停止了比劃,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況子文。老板娘看見了中年男人異樣的目光,轉(zhuǎn)過身,看著第二次來店里的況子文愣住了。
況子文看著發(fā)愣的老板娘,將點心雙手捧著遞過去,微笑著說:“玉兒小姨,殼子叔讓我來找你,這是孝敬你的。”
聽了況子文的話后,玉兒突然發(fā)出了一陣傻傻的笑,笑過之后,兩行淚水瘋涌而出,她用顫抖的聲音喃喃地說:“他終于來找我了,他終于讓他的兒子來找我了……”
“我不是他的兒子,我叫他叔呢,”況子文等玉兒有些平靜下來后,解釋說。
“你叫他叔?”玉兒看著況子文,一下便明白了,笑著說道:“哦,我的親哥哥吔,都什么年紀了,你還是那么的孤傲和固執(zhí)呀。孩子,我們到里屋去好好的說說話。”伸手拿過況子文手上的點心,隨手放在桌上,握住況子文的手,將況子文往里屋拉去,那樣子就像是久未見到兒子的母親。
經(jīng)過中年男人的身旁時,況子文禮貌地沖他問候道:“你好。”中年男人卻只是傻子一般沖他笑著。玉兒對他說:“他是我侄兒,你只對他點頭或搖頭就成了,他又聾又啞。”
進到里屋,玉兒讓況子文坐下后,為他沏了一碗茶,自己搬了凳子在況子文對面坐下:“其實,我叫藍玉,玉兒這名字,是你……是你殼子叔在成都時給我取的,除了你殼子叔,沒有第二個人這么叫我的。你這么一叫,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殼子叔還好嗎?**還好嗎?”
“我媽早已去逝了,殼子叔的身體好著呢,悠閑自在的過著每一天,”說到這里,況子文停了下來,低頭沉思了一陣之后,才又抬起頭來對玉兒說:“我也是幾天前才從殼子叔口中知道你的,我在老家出了點事,他叫我先到你這里來躲著,過幾天他也要來這里。”
聽了況子文的話,玉兒的淚水又涌了出來,卻滿臉幸福地說:“這只老鷹終于要落腳休息了,”看著況子文,“這個家和家里所有的一切,當然也包括你的玉兒小姨,都是屬于你殼子叔的,這么多年了,我只是為了等待而看管和經(jīng)營著。我知道,憑你殼子叔性格,要不是你犯了大事,他是不會把最后的信任交給我的,就憑這,你小姨就是再等一輩子也值得了……小姨的意思是,從此后,這個家也是你的家,等你殼子叔一來,我們一家人也就團聚了。”
況子文從玉兒的話中,有了一種感覺,一種遙遠而困惑得很不真晰的感覺。最后,他沒有將來這里的原由告訴玉兒。玉兒也沒有問。
就在當天晚上,店里出事了。
送走最后一個顧客,啞巴幫著玉兒收拾好桌椅碗筷后,去屋后的水井邊沖洗第二天要用的肥腸。店門還未關(guān)上,玉兒打開錢箱,清點一天的收入。快清點完時,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擠進門來,親熱地叫了一聲:“藍玉妹子,你還在忙呀?”
玉兒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她關(guān)上錢箱,連身體也未轉(zhuǎn)過來說道:“鄒三爺,這么晚了你還不回去,又在哪里灌了一肚子的貓尿,這么難聞。”
“我想你呀,一個人回去怎么睡得著,”鄒三爺在玉兒身后很近的地方站著,搖晃著身體說。
玉兒把錢箱往里推了推:“你老婆的尸骨未寒,你就出來扯母豬瘋了,你出去吧,我要關(guān)門了。”
“每次都這么攆我,你真狠心,”鄒三爺說著,突然伸出雙手從后面抱住玉兒的腰,“你就答應(yīng)跟了我吧,我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別再干這勞什子賣粉的辛苦事了。瞧你這細皮嫩肉的好身段,我看著都心痛。”
“我愿意,”玉兒沒動,伸手從錢箱旁拿起一根筷子,“你快放手,我男人就這兩天要回來了。”
“你已經(jīng)騙我十多年了,現(xiàn)在又來騙我,”鄒三爺見玉兒沒有反抗,雙手往上一滑,隔著厚厚的冬衣捏住了玉兒一對豐滿的乳房,“我就是你現(xiàn)存的男人。”
玉兒握緊筷子,看準鄒三爺?shù)挠沂置偷卮料氯ィu三爺“哎喲”了一聲,在護痛中縮回雙手。玉兒轉(zhuǎn)回身,用冒火的眼睛盯著鄒三爺:“你仗著自己有幾個打鬼的錢和幾個爛兄弟伙,就螃蟹上路橫行霸道了是不是,我以前給你面子,讓你在老娘面前耍耍嘴皮子就該知足了,你卻得寸進尺在老娘身上動起手腳來了,你以為老娘的褲腰帶是那么好松的么?馬上給我滾出去!”說完,用力推了鄒三爺一把。誰知鄒三爺毫無防備,竟在一推之下跌坐在了地上。玉兒沒想到會將鄒三爺推倒在地,心里一下就慌了起來。
素來就覺得有幾分面子和仗著酒膽的鄒三爺,感到今日的面子丟大了,一股邪火猛地沖了上來,他從地上爬起來:“你竟敢推倒鄒三爺,你是不想活了還是不想開這粉店了?”伸手扯下玉兒手中的筷子,一下將她按倒在地,用雙腿和一只手控制住玉兒的身體,“我今天就要看看你的褲腰帶拴得有多緊,”另一只手伸下去,解著玉兒的褲帶,“你的男人要是真的回來了,我也讓他沒命享受我鄒三爺享受過的女人。”
玉兒一邊徒勞地掙扎著,一邊大聲喊著啞巴的名字。啞巴當然是聽不見的了。但就在鄒三爺剛解開玉兒的褲帶,啞巴因需要一把尖刀進來了,見到地上的情景,猛撲上去,從玉兒身上小雞似的將鄒三爺提起來,向鋪子外面走去。
況子文在閣樓上聽見玉兒的呼叫,知道發(fā)生事情了,忙從閣樓上下來,正看見玉兒在拴褲腰帶,另外還聽見街上傳來慘叫聲。
“你快出去,別讓啞巴打出人命來了!”玉兒對況子文說。
等況子文出來時,鄒三爺已被啞巴打得趴在地上了。還好,事情發(fā)生得很快,又是天已黑盡之時,街上的人沒有來得及出來;啞巴也是知道下手輕重的,這時將鄒三爺從地上提了起來,在屁股上踢了一腳。鄒三爺?shù)木圃谝活D拳腳之后全醒了,怕被街上的人出來圍觀,在啞巴的一腳之后,一溜煙跑了。
與況子文回到店里,啞巴關(guān)了店門,如沒有發(fā)生過事情一樣,拿了尖刀到后院繼續(xù)清洗肥腸去了。
其實,聽見慘叫聲的人也沒有一個會出來的,只是在門縫里往外看,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每個人的心里都清楚,這年頭的命,有時在不該看卻去看了時說沒就沒了。
“那人是誰?”況子文問玉兒。
玉兒雖然還沒有完全從剛才發(fā)生的事中回過神來,但卻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對況子文說:“縣城邊的老混混,剛死了老婆,酒喝多了,說要我跟他,我攆他走,他就對我動起了手腳,我看他再也不敢來糾纏我了。”
況子文知道事情遠不如玉兒說的那么輕松,又不便多問,上閣樓去了。
九天后的天黑時分,袁殼子來到了擦耳崖。
一見到袁殼子,玉兒不顧況子文和啞巴在場,撲進袁殼子的懷里又哭又笑又是撒嬌的鬧了一陣子之后,才叫啞巴去捕殺大公雞,讓袁殼子和況子文到樓上去說話,自己動手開始做飯。
閣樓上,況子文和袁殼子相互講述了到擦耳崖前的經(jīng)過后,況子文盯著袁殼子認真地問:“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長得與你十分的相像?”
“你小子這是從何說起的?”袁殼子盯著況子文的眼睛問。
況子文沒從袁殼子眼中看出什么名堂來,便裝出十分不經(jīng)意樣子說:“我也不知是從何說起的,只是玉兒小姨在看見我時,就一口咬定我是你的兒子,你說我要是沒地方像你,她能那么肯定么?”
袁殼子笑了起來:“那你就當是我的兒子好了,反正我倆現(xiàn)在都背井離鄉(xiāng)、舉目無親,就在這里相依為命地一起過日子吧;你小子可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我還要你給我養(yǎng)老送終呢。”
“給你養(yǎng)老送終?”況子文笑了起來,“說不定哪天我就死在你的前頭了。”
“你給老子閉嘴!”袁殼子呵斥了一聲,悲嗆的淚水涌進了眼眶,拚命忍著才沒有流出來,長嘆了一口氣后強裝笑臉問:“難道你小子不愿意留在這里陪我過完下半輩子嗎?”
由于袁殼子背對著柜子上的油燈,況子文什么也沒有看到,也長嘆了一口氣:“不知道,也說不清楚,這幾天我老是覺得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招喚我似的。”
聽了況子文的話,袁殼子垂下了頭,幾滴老淚終于強忍不住,滴落在了腳前的木板上。
就在兩人名懷心事沉默下來找不到話說時,玉兒在樓下喊道:“樓上的兩爺子,下來吃飯了!”
況子文應(yīng)了一聲,站起來對袁殼子說:“你看,她又來了,就順她一口氣。下去,今晚我們兩爺子好好喝一臺,”站在原地,他要等袁殼子走前面。
袁殼子站起來,爽聲說道:“喝一臺就喝一臺,老子還怕你么?”推了況子文一把,“還愣站著干啥,前頭領(lǐng)路,”等況子文轉(zhuǎn)身邁開步后,撩起長衫的下擺,將淚水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