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簡單的故事
袁殼子家里亮著燈。這讓況子文十分的奇怪,在他的記憶中,袁殼子在天黑后是從不亮燈的。
袁殼子對自己的舉動也感到十分的奇怪。
他在天快黑估計海青要收船時,從家里提了一腿山里的朋友前兩天送來的巖羊肉,一路喝著酒唱著川劇來到渡船上,準備窩在船屋中用爐子燉好羊肉后,與海青圍著爐子喝個痛快,然后在船屋里擠一晚。
河床里刮著干泠的河風,與洪水季節相比,此時的金馬河溫柔得像情竇初開的少女,潺潺的流水在河床里彎來繞去,細小的浪花潔白如雪,發出如害羞少女一般輕輕的歌唱。大魚們都去了深沱。深沱一般都挨著河堤,藍幽幽的如是高山中的海子。河灘上的野蘆葦和巴茅草早已干枯,被調皮的孩子放火燒出東一片西一團的黑色來。惟有那種叫野青蒿的,還頑強地在河灘中孤獨地立出一叢一蓬的綠色。鳥們大都禁著聲,在石隙與草間游竄,尋找變得十分稀罕的食物。
海青擺渡的地方有三丈寬的水面,用的是無蓬的小船,每次只能渡十來個人;大渡船在這個季節失去了它的作用,被閑擱在巨柳下去十丈遠的河灘上,與橫過金馬河的大鋼繩失去了連接。
袁殼子已有些日子沒到船上來找海青喝酒了,今天突然到來讓海青感到十分高興。羊肉快燉好時,他拿出了貯存的油炸烏嘴桃花魚和白膘魚,擺在船板上后對袁殼子說:“已經不多了,要不是你提了稀罕的巖羊肉來,龜兒子才舍得拿出來。”
“除了吝嗇,你這人什么都好,”趁海青去翻羊肉,袁殼子拿起一條烏嘴桃花魚,幾口吃了下去,再拿起一條白膘魚吃下去,喝了一大口海青碗里的酒后,才對海青說,“回水份了。”
“怎么會呢,我用草紙包了五層的,”翻過羊肉,海青坐下來,捏起一條魚咬下一截,“哪里回了?”端起酒碗,發現少了,盯著袁殼子腰間的酒葫蘆問:“你沒酒了?”
袁殼子“嗤”的一聲笑了:“我出一條羊腿,你就出這幾條臭魚,喝你一口酒也撥毛似的貓叫。”正要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卻突然站起來對海青說,“我要回去了。”
海青被袁殼子的突然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還說我小氣,今晚全喝我的還不行么?”把酒碗遞給袁殼子。
袁殼子說:“我幾時與你爭酒喝了?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慌慌的就想回去。”
“羊肉已經燉好了,”海青說。
袁殼子鉆出船屋,跳下船后才對海青說:“你吃一半,留一半我明晚來吃,”不等海青回話,“嘩嘩”地踏響鵝卵石走了。
海青懶得鉆出船來送,不滿地嘟噥道:“說走就走了,這個老怪物。”隨后喜滋滋地將船板上的魚包收起來,坐在爐子前,揭開鍋蓋,用筷子夾出一大塊羊肉:“你以為我就那么聽話么?我偏要吃它一大半,看你明晚來咬我兩口。”
天已完全黑了,戲院還未建好,街上冷冷清清。鋪面大多關著,很少有亮著燈的。幾條野狗在街角翻垃圾,爭搶中不時發出一兩聲慘叫。
袁殼子經過紅鼻子的活雜粉店時,看見鋪面的門還未關,燈光從門縫射出,將黑暗的街道分割開來,同時傳出來的還有“噼哩啪啦”的拍打聲;從外看進去,里面全被熱氣擠滿了,
明日陳家渡趕集,紅鼻子在準備明日要賣的活雜粉。
袁殼子沖開著的門喊道:“紅鼻子,你又把鼻涕擼進漏瓢里了!”
紅鼻子沒回應,他的老婆卻大聲沖外面說道:“袁殼子,老娘剛摸過屄,手還沒洗呢,要不要先給你抓一碗來吃?”
袁殼子卻不接話,徑直走了。紅鼻子以為袁殼子要進去吹吹牛什么的,將漏瓢遞給老婆拿著,自己去打開門。探出頭來,哪里還有袁殼子的影子,于是罵道:“老屁眼蟲,你明日來我非在你的粉碗里放一坨豬屎不可。”縮回頭去,干脆把門關死。
回到家,袁殼子的心不慌了,本想弄點什么來吃的,瞌睡莫名其妙的來了,懶得去弄,腳也沒洗,便上床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個惡夢嚇醒,猛的從床上坐起來,想去記憶那夢時,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拿自己毫無辦法,正要再躺下去,酒癮上來了,干脆下床,點上燈,開門去屋外抱進來一捆干透了的桉樹枝丫,解開后抽出幾根,用稻草在灶堂中引燃,往鍋里倒上兩瓢水,去睡房取麻雀。
每年入秋后,袁殼子都會用鳥槍灌以細鐵砂打成群結隊的麻雀,收獲后去毛去內臟,漬上鹽掛起來讓其自然風干,估計能吃到過完大年,就再不用槍去打一只麻雀了。
二十多串開膛破肚被鹽漬后的麻雀,用麻繩拴了細細的頸子,整整齊齊地懸掛在床頭墻壁的釘子上,每串二十只,先掛的已完全風干了,最后掛上去的還懸著欲掉不滴的淡紅色的鹽水。
袁殼子拿了剪刀,原是準備只剪下五只的,要下剪刀時,卻嫌少了,搬來一條凳子站上去,取下了一整串,拿到灶房解開繩子,丟進鍋中的熱水,挨個清洗后剪去嘴和爪子,除去腹腔中的積水。洗凈鍋后,倒進去兩斤菜籽油,轉到灶腳,往灶堂里添了幾根枝丫,等油溫升到五成時,將二十只麻雀全倒下鍋,開始翻炸。
麻雀炸好后,袁殼子并未將其放在盤子里,而是放在鋪在桌上的草紙上,再在草紙上放上一大撮褐色的細粉,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正要喝,外面傳來況子文的聲音:“哈哈,我聞到香氣了!”聲音剛落,人便進來了。
看著突然出現的況子文,袁殼子一下明白了:自己在炸好麻雀前所為的一切,全是因為況子文要來。于是滿心喜歡地說:“臭小子,你定是在除夕晚上洗過腳的。”用腳移過去一把椅子后,去碗柜里拿出兩個青花小酒杯。
況子文拿起酒葫蘆,將兩個杯子斟滿,坐下來伸手拿起一只炸得金黃的麻雀,沒有立即送入口,拿到鼻子下聞著:“這香味好特別,我像在什么地方吃過……對了,是在吳為老先生那里吃的。”
袁殼子看著況子文沉迷的神態說:“你一定是夢中在他家吃的吧,那書呆子能炸出這等味道來?”
聽了袁殼子的話后,況子文從沉迷中回過神來,看著手中的麻雀,開頭那點依稀的記憶就全消失了。但深信自己以前一定在什么地方聞到過這種奇香,究竟在什么地方,卻是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了,于是笑著說:“你說得有理,但我敢肯定,你以前從未炸出過這等絕妙的味道來的。”
袁殼子得意地一笑:“那一定是你小子在我這里吃得多了,或者是你最近沒來吃的緣故,但說句心里話,一樣的炸法,這次的味道遠遠比過了從前。”
況子文扯下麻雀的一條腿,送進口中邊咬邊說:“吃了你數不清的麻雀,卻從來沒有問過你怎么只在秋季打麻雀?”
袁殼子伸出兩根手指,捏起一點草紙上的褐色細粉,均勻地撒在況子文手上的麻雀上:“春夏兩季的麻雀是萬萬不能打的,因為它們要產卵喂養雛鳥,冬季的麻雀因缺少食物而極瘦,只有秋季的麻雀最成熟也最肥,”
“你撒的是什么”對什么季節打麻雀,況子文只是隨口問問。
袁殼子拿起一只麻雀,卻沒有撒那褐色的細粉,一口咬下鳥頭:“用遠古的瓦片焙干的狗鞭,與炸麻雀一同吃下,是補腎壯陽偏方中的極品,我今年打了比往年多一倍的麻雀,焙了三十三條狗鞭,都是為你準備的,你走時記著帶走,以后每日吃上兩只,三個月后,說不定就激活了你槍傷后的殘疾。”
聽袁殼子這么一說,況子文連忙將手中的麻雀遞給袁殼子:“激活它干什么,我是不會再找女人的了。”
袁殼子看著況子文,眼里流露出了深深的哀傷,接過況子文手中少了一條腿的麻雀,將自己手中少了頭的麻雀遞了過去,一口干了杯中的酒,把哀傷隱藏起來后,拿起酒葫蘆一邊往杯中斟酒,一邊顯得漫不經心地問:“你這次在縣城,是不是干了一件你想要干的大事?”
況子文正端起酒杯,對袁殼子的問話似乎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只是那么自自然然的點了點頭:“是的,我把謝老狗給做了,”一口把酒干了。
袁殼子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有些像解脫,但更像是一種無奈。他把酒葫蘆遞給況子文,站起來進了里屋,出來時將一張三指寬的牛皮紙條交給況子文:“如果你哪天過河去干了你必須要干的事后,一刻也不要在東西鄉停留,按紙上的地址去那個女人家躲起來,我自會來找你的。”
“那女人是誰?”況子文看著袁殼子。
袁殼子將頭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一個被人拐賣的妓女,我將她贖出來后,本想與她過完這一生的,卻牽掛著這里的另一個女人,便丟下那個女人回來了。”
“這個女人又是誰?”況子文的眼睛沒有離開袁殼子的臉。
袁殼子坐正身子,拿過酒葫蘆,往口中灌了一大口酒:“一個想嫁給我但卻不得不嫁給了別人的女人,她在我前頭走了,留下一個只有我與她的男人才知道的秘密,后來她的男人也走了,現在就我獨自一人守護著這個秘密了。”
況子文本想問是個怎樣的秘密的,但放棄了,因為他知道,袁殼子不愿說的,問也是白問。端起酒杯對袁殼子說道:“真是沒有想到,看似悠閑蕭灑的殼子叔,原來也有這般蕩氣回腸的哀傷往事,來,為了你心中的秘密,我們倆叔子今晚來個一醉方休。”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袁殼子開心地笑了,與況子文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桌上的麻雀也你一只我一個的點著數分著吃。
最后。最后兩人就喝醉了。
袁殼子對況子文說:“麻雀沒有骨頭,你信不信?”
“又開始吹牛了,”況子文用晃動著的手指著袁殼子。
“那你告訴我,骨頭在哪里?”袁殼子指指桌上,又指了指地上。
況子文看看桌上,又低頭在地上找了找,哪里有一丁點兒骨頭,于是笑歪歪的對袁殼子說道:“真有你的殼子叔,我現在也沒有骨頭了,”說完,真的就從椅子上滑坐到了地上,將頭歪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袁殼子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撐著桌面,看著熟睡中況子文的臉,慢慢地,兩行眼淚從眼中涌出,順著臉頰滑落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