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 柳
八抬大轎抬著素萍,吹吹打打的熱鬧了一路,比嫁給吳麻子時風光多了。
雖然是娶二房,由于陳吉善對這樁自己作主的婚姻十分滿意,為了表現出對素萍嫁到陳家大院的重視,他把喜事辦得比娶茹柳時更熱鬧風光:光廚子就請了三潑,共計有二十人多;貼子發出去五百多張,另外還讓手下對附近的鄉鄰打了招呼,一律不收禮,愿意幫忙的就提前兩天來陳家大院,不愿意幫忙的決不勉強,正席那天全家照樣有請。
沒有一家不愿來幫忙的。留下看家的人,都攜家帶口提前兩天進了陳家大院,并囑咐看家的人不要動火煙,一日三餐叫小孩從陳家大院端回去。絕大部分人連晚上也懶得回去,不分男女的住扎在大院的空屋里,嘻笑打罵的熱鬧到后半夜才肯睡去。
大院里處處張燈結彩,連樹木小草上也披紅戴綠,光鞭炮在喜事的頭天就不停地放了一個半天和半個晚上。
劉三炮是這次喜事的總指揮,主要負責鄉幫的事務。為了方便指揮和管理,他將鄉幫分成若干個小組:采購組、迎賓組、沏茶組、洗菜組、供水組、上菜組、洗碗組……每組選出一個組長,有事只找組長說話。
瑞玉負責大院里的錢物支出,為了防止領取錢物的人渾水摸魚,這些支出在事前不但經過詳細的分類,而且一式二份地擬好單子,瑞玉自留一份,領取人一份,核對后收單發放錢物。
管家負責收禮,每收一份禮,便大聲唱給寫禮單的人。寫禮單的人是陳校長指派來的。
廚子歸陳吉洪管理。由于來自不同的地方,手藝各有千秋,為了避免在做菜時發生沖突和混亂,陳吉洪根據三潑廚子的特點分成三組,將酒席要做的菜的數量擬成三張單子,各組負責完成一張單子。
正席一百八十桌,分兩輪擺完,每輪九十桌。全是吉利數。
為了防止發生意外,陳吉善增派了一隊人手,由劉黑鬼與胡爛眼領隊,負責大院的安全。
自從陳吉善答應要娶自己進陳家大院后,素萍是選定了要玉清做伴娘的。現在玉清歿了,她只得讓一個遠房表妹做了伴娘,這讓她在上轎之前多少有些感傷。但上轎之后,這種感傷很快便被熱鬧和幸福的滿足湮滅了。
轎子在閃閃悠悠中不時地掀動轎簾,從時寬時窄的縫隙中,素萍能看到轎夫結實的后背和安穩扎實的腳步,還有地上散落著的枯黃的落葉;路邊的麥田里,不過寸蘗的麥苗,在泛灰的土塊間立著嫩綠,一只花斑鳩,對歡快的嗩吶鑼鼓聲充耳不聞,挺著漂亮的花冠在麥田里慢吞吞地覓食;遠處一棵古老的青木樹上,一只老鷹團縮在樹叉上,對在同一棵樹上飛來跳去的小鳥視而不見。
沿途看熱鬧的人,以婦人和小孩為主,轎子過處,都指手畫腳或大聲或耳語地議論。素萍從那些眼中看到的,是強烈的妒忌和無比的羨慕。這在很大程度上又增加了素萍內心的滿足。惟一感到遺憾的,是陳吉善沒能親自來迎娶她。
陳吉善沒出陳家大院,是有其它要緊的事要做。
茹柳是陳家大院惟一接連兩個晚上沒有睡著過的人。除了按時燒香拜佛,她拿出了令陳吉善也感到驚訝的熱情,指揮著下人精心地布置著素萍的新房,梢有不如意的地方,立即進行改動,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最終的效果令陳吉善也十二分的滿意。看著茹柳因睡眠不足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陳吉善感動了,第一次用柔和的語氣說:“這兩天真是辛苦你了。”
茹柳用審視的眼神盯著陳吉善看了好一會兒,才無所謂地笑了笑說:“為了陳家大院能早日續上香火,我這個做大的累點不算什么。”
那審視的眼神讓陳吉善多少有些內疚的同時,感到其中包含著某種讓他無法捉摸的東西,那種東西使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感到不舒服,像是一種潛在的莫名的危險……他覺得有些丟臉,因為他自認為無論是誰,都能透過眼神讀懂對方的心思,但現在卻無法讀懂自己老婆的心思。他開始懷疑可能是由于長期對茹柳的不滿而導致的神經過敏了。
“你不用再去忙別的事了,好好的睡上一覺,等素萍來了,大院里的很多事和禮節還要你教的,”陳吉善不愿費神再往細處去想,真心誠意地對茹柳說。
“素萍妹子聰明又漂亮,就是不用我教,過不了多久,大院里上上下下的人一定就喜歡上她了,”茹柳說這話時沒有看陳吉善,而是扭過頭看著嶄新的在燈光下發出金光紅光的雕花大床。
“你一定要教她的,她出生小戶人家,雖然通情達理,但對大院里繁瑣的禮節卻一竅不通。”陳吉善仍然堅持說。
茹柳轉過頭,又用先前那種眼神審視著陳吉善:“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真的就瞌睡來了,那我就先在這新床上睡一覺,為素萍妹子壓壓床,免得她日后睡得不安穩,”說完,轉身走到床前,脫了鞋,掀開被子,和衣躺在床上,蓋被子時,才對陳吉善說:“你也來睡一會兒吧,”見陳吉善站著沒動,又那么無所謂地笑了笑,“你出去時順便把燈吹了。”用被子連頭一同蓋上睡了。
陳吉善沒有馬上離去,默默看著床上的茹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后,才去吹了燈,走出房間時順手把門關上。
等陳吉善走出房間后,茹柳立即捋下蓋著頭的被子,一口咬住被頭,雙手拚命抓緊被面,伴著身體劇烈的抖動,兩行眼淚就瘋涌而出了……
按照成都平原的風俗習慣,迎新娘的隊伍該在后半夜到女家,把新娘迎娶到男家的最好時辰是天剛蒙蒙亮,其寓意為日后的路越走越亮;因素萍是寡婦,到陳家大院又是做小,所以要等到太陽出來的時辰才能上轎動身,其寓意是到男家后日子越過越紅火。
素萍進入陳家大院之前,大院里的每一個角落都人滿為患、熱鬧非常了。在鄉幫上躥下跳的忙乎中,陳家大院的各門親戚紛沓而至,不說別的,光在收禮臺前,就把管家和寫禮單的先生在寒冷的冬天也累得滿頭是汗。
有提前來的親戚,在大門口招呼本門的親戚,指點聚集的地方。這樣一來,各門的親戚自動聚在一處,相互問候,談天說地。四面八方趕來的陳家大院從老到小的朋友也是如此:人與群分。
坐在議事廳與老爺子喝茶聊天的,必定是輩份高的至親和老爺子的深交。坐在小花廳品茗賞花的,又必定是陳吉福、陳吉善的深交或是官場和碼頭上有臉有皮的人物。
擁擠在大花廳的是瑞玉和茹柳娘家的親戚,也是自覺分開了的。
整個大院無事可做的,是陳吉利,所以當他的朋友一來之后,便在祭臺與家法室前的空地上占的幾張桌子開始**。本族的一位老者看不慣了,去議事廳告訴了老太爺。老太爺卻白了老者一眼說:“今天是什么日子?列祖列宗都在地下高興著呢,誰還有閑心去管和怪罪那小雜種,就你看不貫,來掃我和這些老輩子敘舊聊天的興。”
老者本想在族長面前討個好,沒想到竟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得訕笑著與在座的各位哈了哈腰,灰溜溜地離開了議事廳。走出議事廳,來到一個避靜處,用手捋了捋山羊胡須,抻了抻長衫,仰天長嘆了一口氣,然后搖著頭輕聲說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了呵――”
陳吉善本想在三天前親自去請袁殼子的,但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清楚極有可能請也是白請。誰知袁殼子卻不請自到了,空著兩手從后門進了陳家大院。
劉黑鬼第一個發現袁殼子的到來,連忙去通知陳吉善。歡喜得陳吉善丟下小花廳的朋友親戚,到議事廳把袁殼子到來的消息告訴了老太爺。老太爺二話沒說,讓陳吉善陪著去后門將袁殼子迎進議事廳。
去金馬河等楊西雄的手下遲遲沒有回來通報,這使陳吉善心中多少有些得意,因為他明白楊西雄之所以要來遲,是擔心自己在有意無意間,被人問及況子文家毀人亡的事時,一時失言,讓人看出端倪來,日后真被追查起來收不了場。
楊西雄來的時候,素萍已與陳吉善做完了該做的一切禮節,由茹柳陪著回到新房。
新房里燃著兩根碩大的紅蠟燭,其余分布有致的銀燭臺上又燃著無數的小紅蠟燭。真絲蚊帳是掛了起來的,茹柳讓素萍坐在床沿上,自己去把房內的家具擺設逐樣撫摸了一遍后才問素萍:“我的親妹子,你對這間新房還滿意吧?”
“滿意,”素萍興奮地說,“我是連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般豪華的。”
“是呀,我正經八百的嫁到陳家大院時,新房也不及這般豪華,”茹柳哀傷地嘆了一口氣后,轉用自豪的聲音對素萍說,“妹子大概還不知道吧,這間新房是大姐花了很多心思,哪怕是房內最小的一件飾品,都是我親自督促擺放的。”
這話出自茹柳之口,素萍并不感到吃驚,她知道茹柳出生在富豪之家,見過的比自己想象的不知要豪華幾十幾百倍,于是真誠地說:“謝謝大姐,小妹一定會記住大姐的這份情的。”
“你看、你看,一家人說兩家話了不是,”茹柳用責怪的口吻對素萍說,“你日后要謝大姐的地方還多著呢。你一個小戶人家的女人,憑著一張俏臉蛋和好身段,討得了二爺的歡心,菩薩才保佑你進了陳家大院,但你平時粗俗慣了,這陳家大院是什么樣排場?古人說得好,豪門深似海。你是萬萬上不了這大院里老老少少的手的,”說到這里,茹柳走到素萍面前,看著素萍的眼睛。
茹柳的一番話說得素萍心里很不是滋味,低下頭,但仔細想了也是這個理,抬頭正要說些什么,卻立時怔住了:她從茹柳看著自己的目光中感到一種恐懼,一種從心底浮升起來的恐懼。在這種恐懼的壓迫下,素萍感到一陣慌亂。
茹柳看到了素萍發自內心的慌亂,心中感到一陣難言的暢快,不等素萍說什么,一改先前的語氣:“不過,妹子也用不著太過擔心,這大戶人家的禮節,大姐一定會一樣不少地教給你的,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嘛,大院里的人要是小瞧了你,也就是小瞧了你大姐,你說是不是呀,我的親妹子?”
由茹柳目光帶來的恐懼仍在素萍心底延續著,現在又聽茹柳說出這番話來,連忙從床沿上站起來,給茹柳鞠了一躬:“謝謝大姐。”
“你又來了是不是,再這樣大姐真的要生氣了,”茹柳等素萍鞠過躬,雙手按著她的雙肩,讓她重新坐在床沿上,自己也坐下,就那么摟著素萍說,“還有,我娘家兄弟三年前從國外學醫回來,現在成都省城的大醫院做醫生,我已托人去了成都,讓我家兄弟為你開一些上等的安胎補身的藥的回來,日后大姐會每天燉給你喝的,等你生下了肉嘟嘟的兒子,我們在大院的地位,就把誰都比下去了。”
因為恐懼的延續,素萍在剛被茹柳摟著時,感到渾身極不舒服。聽了茹柳的這番話后,素萍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敏感了,這一懷疑,內心的恐懼便消失了,于是感激地對茹柳說道:“有大姐這么疼著,日后就是做牛做馬,也甘心情愿地聽大姐的。”
“我們都得聽二爺的,”茹柳站起來,“好了,我該回房去上香了,”叫進來在外面等著的素萍伴娘和侍候自己的老媽子,吩咐她們要好好陪著素萍,正要出去,外面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開席了,”老媽子對茹柳說。
茹柳沒有理會老媽子,到了外面才說道:“是呀,開席了,辦得那么的豐盛,撐死幾個就更加鬧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