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坊
三渡水離縣城有八里。
況子文去過幾次縣城,對縣城的街道比較熟悉。從東邊的城門洞進去,是東大街。街兩邊的門面,幾乎清一色的都經營著油糧。東大街在全縣是十分有名的,如果兩人言語不和爭吵起來,不管哪一方先說:“挨毬!”另一方必定會將挨毬二字變音為抬油回敬一句:“抬油,到東大街。”以此來顯示自己對縣城的熟悉和見過世面。
縣城還沒到最熱鬧的時候,街上多為挑擔、背簍、提篼的小商小販,在自己認為好的地方擺開自己要賣的貨色。就有擋了鋪面的,店主便出來扯著嗓子趕,有怕事被趕走的,邊走邊嘟噥著罵:“我滾**的蛋,鋪面是你的,街道也是你的么,你們賺大錢,連手指縫也不愿漏一點給我們,鄉下人就不是人么,我們不種糧食,你們城里人吃風屙屁去,看老子哪天挑一擔大糞潑了你龜兒子的門面。”也有不怕事的,與店主爭吵起來,能忍氣的店主也就算了,任其擺在店門口。不能忍氣又仗勢自己是城里人的,不但掀翻擺在門口的筐筐背簍,還動手打人,這便激怒了挨近的鄉下人,扁擔棍棒的將店主圍起來,做出要亂棒下去的樣子讓店主賠錢,有趁店主不防的就打開了太平拳……每在這個時候,街上的閑人就出面做了中間人,憑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先將雙方的火氣壓下去,然后讓店主好漢不吃眼前虧賠一點錢了事。
街邊不太起眼的地方,有人擺開了引人上當的勾當:殘棋和壓紅黑寶。無人去下賭之前,攤主與托兒裝模作樣地或大或小地故作高聲的賭著錢。
況子文走過東大街,來到城中心的十字口后,右拐上了大南街,在縣政府大門口停了一小會兒,橫穿過街來到政府大門斜對面的錢莊,把估計要用的錢除下后,將剩余的錢全部存了進去。
錢莊往前過去三個鋪子,是縣城最大的一家茶館,正好與縣政府的大門隔街相對。
茶館靠里的木板墻前,搭著一個臺子,臺子上擺放著一張桌子,說書的人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有風有雨地說著《三國演義》,驚堂木在桌上拍打得有板有眼。
況子文走進茶館的時候,里面有一半的位子已坐了喝茶的人,大都靠前有鹽有味地聽書,不聽書有事要談的,便選了挨邊靠角的桌子坐了。況子文選了一張最外面的桌子,面朝縣政府大門坐了下來。等茶上來之后,做出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喝著茶注視著縣政府的大門。
進出政府大門的人雖然不多,但各種行頭都有:坐轎的、坐滑桿的、走路的;前兩者大都油頭粉面,穿紅戴綠;后者就形形色色了。坐轎、坐滑桿和走路中的上等人,幾乎不受門衛的阻攔便進去了;中等以下的走路人在被門衛盤問后,有準進也有不準進的。有一對老夫妻對門衛說要找縣太爺,為他們被人無故打死的兒子伸冤,被門衛拒絕后做出拚命的架勢非要進去,結果老頭子被門衛打了兩耳光后提著丟在了街上。老頭子爬起來又來到大門口,與老婆子一起跪在地上,一邊向大門里磕頭,一邊大聲喊:“縣太爺,我們的兒啊!你要為我們做主呀!”一邊對圍上來的人講述自己的遭遇。
圍上來聽的人大都表現出一臉的麻木,最多也只是無奈地嘆上一口氣。但圍著老兩口的人卻越來越多了起來。
況子文也只是那么毫無表情地看著,等看不見了老兩口只看見圍觀者的頭和后背后,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老兩口要倒霉了。”不知何時,況子文左手邊坐了一人,與況子文搭話說。
“你怎么知道?”況子文原本打算今日是不與誰說話的,這時卻忍不住問道。
“一看就知道,你是很少到這茶館來喝茶的,那大門口哪天不發生幾起這樣的事?”那人將茶船和茶碗一并端起來,吹去浮沫喝了一口茶。
果然如那人所言,不一會兒,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幾個警察,揮著槍一邊驅散著圍觀的人群,一邊大聲說那老兩口是共產黨派來攻擊和污蔑縣政府的奸細,然后將老兩口抓走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況子文身邊的人見況子文懶得開口,只是那么悠閑地喝自己的茶,覺得甚是無趣,端了茶去里面聽書去了。
隨著時間的流失,進來喝茶的人多了起來,位子坐滿之后,小二便在空隙處用小凳子加座。
眼看就要中午了,況子文見政府大門口沒有出現他要等的人,決定離去,剛要起身,卻聽見說書人將驚堂木在桌子上極重的一拍說道:“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完了。”況子文身邊的一個人擊掌說道。
“還有,”對面的一個人笑嘻嘻地說。
果然,說書人清了清嗓子,又重重的拍了一下驚堂木:“各位聽客書友,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無論你來自何方,要去何處,如果有需要在本縣城找人問事的,等我午睡至兩點,來半邊街找我本縣城獨一無二的書癡萬全通,包你滿意而歸。”
況子文聽后搖著頭自己笑了笑。誰知他的笑被對面的一個茶客看見了:“老弟,我看你十分面生,一定很少進縣城吧,我告訴你,這縣城里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的話,但萬全通的話你卻不能不信,可是……”不說了。
況子文正要說什么,剛才他身邊說完了的那人對故意不把話說完的人搶白道:“老九,你故作什么高深,萬全通不就是你九桿子剛好打著的親戚么,你看這老弟十分悠閑自在的樣子,能把銀子化在尋人問事上嗎?”
“我說五哥,”老九無緣無故地被人搶白,心中不太安逸起來,“萬全通與我是親戚又怎么了,他怎么收尋人問事的錢又不會落一文在我的口袋里,我對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弟故作高深干什么?但如果這位老弟真的要尋人問事的話,你五哥有本事就免費告訴他一兩件聽聽?”
五哥正端了茶碗要喝茶,聽老九說出這般話來,將茶碗有些用力地放在桌子上:“我說老九,你這話是怎么說的?我們兄弟幾十年的交情,別的不說,就說一起在這大茶館里喝茶,椅子起碼也坐爛了好幾把,這世道再亂,總還有沒爛良心的,皇帝死了也要向百姓借一兩把鋤頭,何況這位老弟是初次進城,你信不信,我不用這位老弟開口,就能不收一文錢告訴他幾件他在城里需要知道的事?”碗中的茶水激蕩出來,在已被茶水天長日久浸漬得有些發黑的桌面上,冒著熱氣呈扇形蔓延,最后從中央那條裂開的縫中流了下去,兩朵茉莉花卻立著卡在逢中,看去像從縫里開放出來的一般。
五哥的話讓老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當著眾人的面又不好發作,于是訕笑著說:“誰都知道你五哥是這城里出名的大善人,逃荒要飯的從家門口過,施舍兩碗飯一碗米的是常事;這些政府顧不來的小事,被你幫著照顧了,的確十分難得,在你五哥面前,我老九當然是不敢托大的了,但也不是隨便信那個邪的,我現在就與你賭今晚的一頓酒錢,你要是能在這位老弟不開口的情況下,告訴他想在這城里知道的事,這頓灑錢自然算我的了,否則就是你的了。”
五哥得意地笑了一下:“老九,不是我提勁,這頓灑錢你是出定的了。”轉向況子文:“這人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最關心和最想了解的莫過于食住行了。在這縣城里,食在小南街的老字號,味道霸道價格公道;住在大南街的如歸客棧,不但環境優雅,而且一流的服務只收三流的的價錢;至于行嘛,出東門一條大道直通成都青羊宮,出南門去雙流,出西門是三渡水,出北門一條官道又直通灌縣。”說完了,先用眼掃視了一下全桌的人,然后才盯牢老九。
一桌的人都說老九你輸了,老九卻不干了:“虧你五哥想得出來,這三個問題,在座的各位誰不一清二楚,哪里還用得著你來告訴這位老弟,我又輸在了哪里?”看著況子文,“除非你親口告訴我,你今天來城里就是想知道這三件事,那我就甘愿服輸,否則就是五哥輸了。”
每個人都是想知道輸贏結果,全把目光集中在了況子文身上。
況子文突然笑了起來。等所有的人正要猜測他笑的意思時,卻止住了笑說:“五哥遵守了先前的諾言,沒向我收取一文錢,就告訴了我對一個出門人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事,自然是五哥贏了;然而五哥告訴我的,是我沒想過要知道的事,自然又是你九哥贏了,既然都是贏家,當然就沒有輸家了。”說完站起來,對所有的人拱拱手,“如小弟今日有不是之處,還望各位海涵,就此別過。”出了茶館,斜斜的穿過街道,走了。
況子文一走,五哥嘆著氣搖著頭對老九說:“虧我們兩兄弟還斗氣打賭的,而別人一人一句你贏了,就讓我們無言以對,不服也不行呵!此人不顯山不露水的,定非等閑之輩呀。”
包括老九在內的所有人,都點頭稱是,然后往縣政府大門方向望去,哪里還有況子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