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與小
陳家大院在東西鄉選過鄉長三個月后,要有第一樁喜事了:陳吉善決定將已有陳家骨血的素萍娶進大院做二房。
請柬已差專人提前發了出去,日子定在冬月二十三日。
日子是茹柳經陳吉善的同意后,專程到灌縣找易半仙測算的。易半仙是遠近聞名的算命高手,收費極高但生意十分的紅火。
冬月二十三日是月忌日子,更巧的是那天是素萍和生日。
測算好日子回到陳家大院后,時已下午。陳吉善不在家。按常理茹柳是該先將結果向老太爺和瑞玉匯報的,但她卻先回到自己充滿香蠟味的房間,上香跪拜了供著的觀音菩薩后,精心打扮了一番,并在一張麻臉上撲了粉,然后找素萍去了。
專門服侍茹柳的老媽子本來是要陪著一起去的,被她拒絕了。
冬日的太陽蛋黃樣的在空中溫暖地照著,讓人舒服得渾身松軟又無牽無掛。茹柳在舒服中有些貪婪地松馳了面部的每一個細胞后,感覺鼻子癢癢的了,于是把臉仰對太陽,半瞇著眼讓陽光刺激與發癢的鼻子有關連的眼球,很快面部就開始變了形的扯動,隨之響響地來了兩個滿足的噴嚏。兩掛鼻涕卻沒有噴出去,黏稠稠的沾糊在嘴唇上,掏出手帕來揩了,又往前走,卻一腳踩在一泡狗屎上,雖然聞不到臭,還是捂了鼻子,跳到路邊的草上去擦鞋,偏巧又驚嚇了一只在路旁鉆食蚯蚓的吊嘴雞,“撲楞楞”飛起來的從胸前一晃而過,差點嚇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入冬后已下過了幾場霜,昨晚的最大,到了中午路上的凝霜才完全消溶,路面有些粘濕。路邊田里的油菜葉和麥苗,濕漉漉在陽光的照射下反著水紅水紅的光,鮮活得十分的可愛。
田坎上蓮花白伸展開來的老葉里,蓄水結成的冰還未溶化,有兩個小孩取了咬著吃,“咯嘣、咯嘣”發著脆響,這時見茹柳過來,扔了手中的冰塊,將凍得通紅的雙手圈在嘴上,一齊唱了起來:
麻子麻糾糾
蹴著摸泥秋
泥秋躥上坎
麻子嚇得驚叫喊
……
還要唱下去,茹柳因剛才踩了狗屎,心中已有一股怒氣,見兩個幾歲的小兒又來戳自己的痛處,氣得從田里撿起兩塊土蛋子,用力向兩個小兒扔過去。第一塊扔得遠了,落在田埂上的蓮花白上,嚇飛了一群正在啄食菜葉的白頭翁;第二塊正打在一個小兒的鼻子上。小兒開始沒哭,只是捂著鼻子,當另一小兒驚呼:“流血了!”,小兒才拿開捂鼻子的手,果然看見一手的血,立即“哇”的一聲驚天動地大哭起來。
種蓮花白的田坎延伸完后就是小兒家,哭聲驚動了小兒的母親,顛著屁股跑出來,因只心痛自己的兒子,沒注意看路上正站著滿臉怒氣的茹柳。拉了兒子的手正要問個明白,茹柳卻發話了:“菊花,你是怎么管教兒子的,才小雞雞大的一個人,就學會罵人了。”茹柳人雖然很丑,聲音卻很好聽。
菊花這才看清路上站著的人是茹柳,象征性地隨手給了兒子一個耳光:“你這不長眼水的,二少奶奶也是你這個小雞雞能罵的么?”
“我沒罵!”挨一耳光后小兒反倒不哭了,大聲說。
“還嘴犟,”菊花又是一個耳光過去,“二少奶奶說你罵了就是罵了。”
“我們沒罵,”另一個小兒大聲說,“我們只是唱了麻子麻糾糾!”
菊花聽了,忍不住想要笑,忙背對茹柳蹲下身,這才“卟”的一聲笑了起來,因為閉著嘴,噴出了兩掛鼻涕,忙用圍腰布揩了,再為兒子揩了從鼻子里流出來的血,然后大聲說:“唱也不準,你二少奶奶臉上長的是麻子么,那是一朵朵美麗的鮮花,**想長還沒那福氣呢,”拖了兒子過來,在田里仰著頭對茹柳說:“二少奶奶,你大人又大量,可別氣壞了身子,我先給你老人家陪個不是,”把兒子推到茹柳面前站好,“快給二少奶奶說下次不唱了!”
另一個小兒在這當口一溜煙跑得不知了去向。
菊花的兒子站在茹柳面前,看著那張麻臉咬著牙就是不吐一個字。菊花這下真的生氣了,用力在兒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快說,再不說老娘今天把你的屁股打來栽青菜,”又是一巴掌。
經不住痛的兒子委屈地放聲大哭起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茹柳自己也覺得沒多大意思了,氣也就消了一大半,對菊花說:“算了、算了,以后嚴加管教就是了,誰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等菊花千恩萬謝地拉著兒子走了之后,茹柳感到心里空得慌,抬起頭,視野里正有一棵大青木樹,看著滿樹經霜慚枯的葉子,空慌的心里又滋生出了一種無限的哀傷來,正要搖頭嘆息,先前跑脫的小兒卻在茹柳看不見的林盤里扯開嗓子唱起來:
麻子麻糾糾
蹴著摸泥鰍
泥鰍躥上坎
麻子嚇得驚叫喊
麻子麻窩窩
下河摸泥鰍
泥鰍滑溜溜
麻子氣成老母豬
這次,在奶聲奶氣的歌聲中,茹柳不但沒有重燃怒火,心中的哀傷反而被一種難言的得意取代了:視野盡頭,隱約出現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楨楠樹。
大楨楠樹下,就是素萍的家了。
自從況子文家的房子被燒、玉清失蹤之后,素萍到現在只要一想起玉清來就很傷心,有很多時候在她的印象中玉清仍然好好的的家里活著,有好幾次她已是出了門要去找玉清說私房話的,走了一段路后才想起玉清不在了,于是獨自抹一陣眼淚,無精打采地轉回家,端了椅子坐在院壩里,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數落著玉清,像玉清欠了她什么似的,手中的針便常常刺中手指,鉆心的痛。
素萍的心中越是空虛和失落,就越是想陳吉善每晚都來陪她。自從陳吉善給了她暢快淋漓的肉體之歡后,素萍感到自己的性欲變得十分的旺盛起來,只要陳吉善三個晚上不來找她,就巴心巴肝地想,實在忍不住時,自己用手忙乎,完了卻又感到十分害臊。對于陳吉善,素萍已沒有了只要能來找她睡覺就心滿意足的初衷了,她想擁有陳吉善,從頭發到腳趾地完全擁有;但要得到這個目的,就必須正經八百的進陳家大院。于是在一個晚上對陳吉善講了她已懷上陳家骨血,卻沒敢把要進大院的想法說出來。令素萍沒有想到的是,自從那晚過后,陳吉善就不再來找她了,讓她牽腸掛肚地等待了一個月。正后悔不該說出懷孕的事、擔心從此就要失去心愛的人了時,陳吉善突然來了,委屈和興奮使她在床上淚流滿面地在陳吉善的身上留下了好幾處牙印子,說她什么也不求了,只要陳吉善能隔三岔五的來陪她一晚就心滿意足了。
陳吉善見素萍這個樣子,心痛得不行,對她說一個月沒來是在忙造槍作坊的事,并對素萍說明天就找個媒人來,等定下日子就娶她過門。
第二天,媒人真的就來了,要了素萍的生辰八字去找高人合她與陳家大院和陳吉善的日子。喜得素萍樂顛顛的把這消息告訴了娘家的父母和吳麻子的主要親戚,然后足不出戶地在家等待媒人的消息。
這天是生辰八字拿去的第五天,素萍猜想今天一定會有消息了,一整天坐在院壩里納鞋底。她腿下放著一個牛嘴形狀的烘籠,手冷了就伸到腿下去烤一會兒;一邊想著今后的快樂日子,一邊就想起了玉清。要是玉清在的話,當自己的伴娘該有多好……想著想著,淚水又涌了出來。
看看天已下午,就在素萍失望今天可能又沒有消息剛走進灶房時,竹籬笆墻門外傳來一個女人好聽的聲音:“素萍,我的好妹子,你在家嗎?”
聲音雖然好聽,但素萍聽后卻心中一涼,不能自己地渾身打了一個寒顫,就像膽小的人認為在夜間聽見了鬼叫。素萍沒敢立即答應,站在原地看著籬笆墻的門。
“素萍妹子,你在家沒有?”好聽的聲音又傳進屋來。
這次素萍聽清楚了,是人的聲音。那聲音陌生得讓她心的深處又有了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好象前生或來世聽過。但她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楚這感覺的來由,也就懶得去想,脆生生的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東西快步出來,也沒看清門外的女人是誰,打開了籬笆門。打開門后卻楞住了,身體保持著開門的姿勢一動不動的就像泥塑木雕。
門外笑盈盈站著的,是她踢夢腳也無法蹬到的陳吉善的原配――陳家大院的二少奶奶茹柳。茹柳對素萍的反應像在意料之中似的,反客為主地笑著責怪木雞似的素萍:“喲,好妹子,是不歡迎我嗎,用雙手攔著門?”
素萍回過神來,手腳無措的同時,不知怎的就骨頭一軟,臉上隨之出現了卑微神色,那神色是茹柳今天最想看見和享受的:“我……二少奶奶,我哪里敢不歡迎你,你的腳那么干貴,是我做夢也沒想到二少奶奶會來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滿臉堆著媚笑的素萍低聲道著歉,手卻仍放在門上沒拿開。
茹柳一張麻臉生動地笑著,從籬笆門上拿下素萍的手,十分親熱地握在自己的手中牽著往灶房里走;素萍本想要說些什么的,張嘴又覺得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只得就那么十分別扭地讓茹柳牽著手進了自家的灶房。
灶房里,正好有兩把椅子距離合適地對放著。一把是原本就有的,一把是素萍先前進屋時隨手放下的,現在看來卻像事先就是要為兩個相對而坐說知心話的人擺放好的。
茹柳拉著素萍在兩把椅子上相對坐了下來,開始還握著素萍的一只手,坐下后將另一只手也一起握了,一邊搓揉著那雙手,一邊仔細地看著素萍的面容:“哦嘖嘖,睢我的好妹子,一雙手多么細嫩,一張臉多么的迷人,一雙眼睛多么的水靈,還有這鼻子、這嘴、這耳朵,嘖嘖嘖,簡直就是專為美人丕子定安上去的,我是女人也被迷住了,何況二爺是個男人……”見素萍張嘴要說什么,立即用兩個手指輕輕壓在她的雙唇上,“好妹子,你什么也別說,讓我先把話說完好不好?”見素萍點頭后,將壓雙唇的手放到素萍的肚子上,“難怪二爺一提要接你進陳家大院,老太爺和大嫂都十二分的贊同,原來真的是懷上陳家的骨血了。二爺一定對你說過我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雞了吧?這下你給我長了大嘴了,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了,終于有孩子要叫我娘了,我這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我要好好感謝你呢我的好妹子……喲,我們的孩子在踢我呢,他是不愿意我摸你的肚子咧。難道他也與二爺一樣,不喜歡我這個娘嗎,我真的就那么討人嫌么?”低泣著流下了淚來。
茹柳的突然到來讓素萍的腦子一直處于混亂之中,茹柳雖然已說了一大堆的話,喜怒哀樂全露在了言語之中,但她仍然搞不懂對方來的目的:是探聽虛實還是來找麻煩?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素萍告戒自己千萬不要受她語言和情緒的影響而造次,一定要小心應付才是。思想到這里,掏出手帕遞給茹柳:“二少奶奶……我……這孩子……怎么會討人嫌呢?”她本想把一句話說圓滿的,卻前言不搭后語,連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
“你看我,就是馬尿水多,”茹柳接過素萍的手帕揩了眼淚,“你看,我的好妹子,連手帕都飄著女人的誘人的好味兒,那你下面一定更是暗香散發了……”“咯咯咯”地一笑后,話鋒一轉:“我說好妹子,到現在你怎么還叫我二少奶奶呢,從我進你門時,你就該叫我大姐才對的,你幫我把二爺服侍得那么好,一家人怎么能生分呢?我可是已把你當親妹子了,這不,連你大喜的日子也是大姐專程到灌縣找有名的易半仙測的,還怕你知道消息遲了,剛從灌縣回來就先來告訴你,”從懷中掏出一張黃色的軟紙,上面是易半仙寫下的測算結果。
這一點是素萍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先前對茹柳來意的猜測和懷疑在看見軟紙的一瞬間煙消云散了,真誠地對茹柳說:“大姐,你真是我的好大姐,”興奮地接過紙來,一字不漏地看完之后,神情卻變得十分的凝重了起來,又將紙上的字再看一遍,抬頭盯著茹柳問:“大姐,怎么就測了這個日子呢?那天不但是月忌日子,還是我的生日。”
“傻妹子,你這是雙喜臨門,多好的事情呀,還管什么月忌日子不月忌日子的,”茹柳從素萍手中拿過紙揣進懷里,“等著易半仙測日子的人排了好長的隊,你的生辰八字我是讓他仔細看了三遍的,就是怕把日子弄錯了。怎么,你連大姐親自去為你測的日子也信不過嗎?”
“大姐你是誤會了,我哪里有那種心思,”素萍忙解釋說,“我曾找過幾個算命先生,都說我出生的日子不好,犯煞星,是短命象,現在又把過門的日子定在那天,我不是就犯了雙煞么?”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
茹柳卻開心地笑了起來:“什么單煞雙煞的,你以為是為你一個人測算的這日子么,這是用大院的宅基風水和二爺的生辰八字與你的八字去合的,主要以大院和二爺的為準,大院和二爺都興旺發達了,你一過門就是大院的人了,你有再多的煞,哪里有壓不住的道理。壓住了你和大院不就一道興旺發達了嗎,你看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的親妹子。”
素萍聽茹柳那么一說,心中的愁云一拂即開了:“大姐為小妹的事真是費心了,我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子,日后進了大院,有不懂之處還望大姐多多指點才是。”
“這個妹子放心,”茹柳將手帕還給素萍,“我已與二爺說了,接你進陳家大院的禮數一樣也不能少,為了能親自過問你生產前的飲食起居,我特將你的新房安排在了我睡房的隔壁,日后要是能生個男丁,你就是大院的皇后了,我還等著沾大光呢;只是要委屈你妹子,過門時不能與大姐一樣,走正門穿前廳進祠堂拜陳家祖宗,因為你是二婚,又是雙身人,只能走后門直接進新房了。”
素萍將手帕疊起來拿在手中:“大姐一心為我設想,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哪里會有感到委屈的話,該怎樣的禮數小妹還是懂的。”
“你能懂最好了,”茹柳站了起來,“天色晚了,我也該走了,回大院還要向老太爺、二爺、大嫂回話呢,你就在家安心等著轎子來抬吧。”
素萍本想說句留的話,卻沒有說出來。送走茹柳,才要轉身進去,發現了手中的手帕,看著被茹柳揩過眼淚的手帕,不知怎的憑白無故地惡心起來,干嘔兩聲卻沒有吐出來,干脆一揚手將令她作嘔的手帕扔在路邊田溝的一堆牛屎上,進去回身關籬笆門時,被陳年竹片上附著的一根細竹簽很深的刺進了右手食指里,鉆心的疼痛使她的眼里盈滿了淚水。
等素萍閉著眼忍著痛把斷在肉里的細竹簽扯出來時,正好是下午后院那只大紅公雞引頸的第一聲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