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抓兔
袁殼子本來是沒有心情去放鷹抓兔的。昨天下午灌縣一個叫余同的好友帶了鷹來找他,說現在活野兔在城里價錢漲瘋了,讓袁殼子陪他抓幾天野兔,也好賺些外快。袁殼子抹不開面子,同意了。
余同帶來的是一只年輕力壯的鷹。袁殼子的白肚子鷹已顯老了,袁殼子去年就起心要買一只幼鷹,想等把幼鷹訓練成熟后,將陪伴了他幾年的白肚子老鷹拿到山里去放了,可去了灌縣幾次也沒相中一只合適的。
這個季節的野兔十分活躍,特別是河堤外的石灘荒草中,野兔們大白天的也四處出沒,啃食河灘邊沿農戶的蘿卜白菜。用槍是十分好打的,但死了的野兔一錢不值,喜歡打槍但無鷹的人就只能望洋興嘆了。
快接近中午時,袁殼子才和余同戴上護套,架了鷹來到金馬河,先將鷹放上天空溜了幾圈,看著差不多了,袁殼子一聲口哨,將白肚子老鷹喚回到手臂上,讓余同的鷹先抓兔。
“你的鷹再訓練一段時間,多幾次實戰的話,一定會成為一只好獵鷹的,”袁殼子看著空中余同的鷹說。
“鷹是只好鷹,但現在只知道猛沖猛打,早晚吃上一次虧就長見識了,”余同有些得意地對袁殼子說。
袁殼子說:“鷹是飛禽中的靈物,訓練時多傾注一些感情,它就會十分為主人賣命了,”正說著,空中的鷹俯沖了下去,很快就抓了一只兔子飛回到了余同的身邊。
是一只剛成年的兔子,在鷹爪下已昏了過去。余同取下兔子,關進帶來的竹筐,讓鷹站到手臂上,喂了一小塊鼠肉后,高舉手臂又把鷹放了出去。
竹筐里的兔子醒了過來,可能是先前的恐懼還在延續,渾身不停地顫抖著。
袁殼子仰起頭,見鷹在空中用翅膀穩住了身子往下俯視,對余同說:“這次是個大家伙,它在俯沖前顯得有些猶豫。”
“大兔子十分的狡猾,一般都能躲過經驗不足的年輕獵鷹,看它這次能否躲得過?”余同說著,對空中的鷹一聲口哨,然后喊道,“寶貝,干得漂亮點,別在我老友的面前丟臉!”
“一鉆進荊棘叢,再老練的的鷹也拿它沒法,”袁殼子撫摸著白肚子老鷹的頭說。
白菜地里的是一只毛色麻中泛黃的壯年野兔,大得在金馬河里很難找到。這是一只不止一次與鷹打過交道的野兔,從脖子上的幾處利爪之傷就能看出來。
大野兔注意到了空中的獵手,并從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上判斷出了獵手離它的空間距離。它決定耍耍空中的天敵。它裝著一心一意地啃食白菜,間或還甩動著兩只大耳朵,但突然,一下蹦了起來,轉身以極快的速度跑上十幾米,又突然停住,甩甩大耳朵,用兩條極有力的后腿揚起兩股沙子后,轉回身,慢慢回到那棵大白菜前,繼續啃食;才啃了幾口,又重復了剛才的動作……
空中的鷹第一眼發現大野兔時,一陣狂喜,心想這一次該露大臉了。但它很快就猶豫了,因為當它有意將影子投射在野兔的身上時,野兔不但沒有驚惶失措地逃竄,反而什么也沒有發生似的悠閑地啃食自己的白菜。憑它并不太多的經驗,知道碰上對手了,一出擊只能撲個空。就在鷹決定放棄大野兔去另尋目標時,大野兔連續兩次的挑逗激怒了它,將雙翅微微一收,犀利的目光盯牢野兔,以優美無比的姿勢撲了下去……很快就要撲到目標了,兔子仍然一動不動,像根本不知道天空中有鷹已撲下來一樣。鷹一陣狂喜:原來是一只老瓜兔。
就在鷹盡量張開的爪子離目標不到一尺之時,兔子以極快的動作倏的往后一縮,極快地轉身鉆進了一叢荊棘。
鷹以為已經得手,一雙利爪在感覺中猛地一收,低頭看時,哪里還有兔子的影子,抓住的是兔子剛才啃食過的大白菜。無奈之下,只得振翅重新飛上天空。
“真被你說中了,的確是一只狡猾的兔子。”余同看著空爪回到空中的鷹說。
“真是一只好鷹,能及時收住勢頭,要不然,非受傷不可,”袁殼子看著空中的鷹這么說著,卻突然改變了語氣,“雜種,那只兔子又出現了,最好喚回你的鷹,它顯然已被激怒了,說不定要吃虧的。”
余同卻笑著說:“讓它吃點虧也好,不然,哪里去找這么好的機會得到磨練和長記性呢。”
袁殼子聽后,沒說什么,只是那么怪怪的笑著搖了搖頭。
就在鷹重返空中的當口,大野兔從荊棘叢里鉆了出來,躲閃著前面的大石頭,以極快的速度蹦過一溜石灘,來到一片視野開闊的沙地上。沙地上只生長著最高不超過兩寸的牛筋草。兔子在草地上趴下來,在陽光下將整個身子完全暴露給了空中的獵手。
鷹撲了一次空后,極不甘心,決定重新找到那只大野兔。然令它無法相信的事情發生了:大野兔很快自己就出來了,而且還那么膽大包天地跑到草地上去睡大覺……年輕的鷹徹底被目無天敵的兔子激怒了,不顧一切地張開利爪俯沖下來。
就在鷹向下俯沖的同時,兔子看似懶洋洋的翻了個身,將雪白的肚子朝向天空,一雙后腿緊緊地收攏在腹前……鷹看見了這個變化,立即在空中穩住身子,它是從未見過敢如此與死神開玩笑的兔子的,好象空中撲下來的不是鷹而是一只麻雀。用這種方式進行挑逗,對鷹來說是天大侮辱,在撲向獵物前從來不發出聲音的鷹,竟發出了一聲長嘯,聲音尖銳而充滿空中的霸氣。長嘯過后,炮彈一般地射向地上的獵物。
仰躺的兔子將身體團了起來,前爪抱著了后爪……憑感覺,鷹的利爪觸到了兔子前腿上的毛,再下去一點,利爪一收,就是實實在在的的脖子了:“你以為團在一起就是渾身毒刺的刺猬了么,瓜娃子,”鷹已發出了勝利的歡呼。
然而,就在鷹爪觸到大野兔前爪毛的那一瞬間,兔子放開了抱著后腿的前爪,并在同一時間,蓄勢已久的后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踢上去,正中鷹的胸部,鷹被彈回了一丈有余的空中。那力道對于鷹來說應該是雷霆萬鈞的了。鷹被彈回空中的同時,還在繼續著想象中抓牢兔頸的動作:收緊利爪。聽見的卻是自己胸骨斷裂和內臟破裂的聲音,然后……然后就什么也聽不見了,直直的往下墜落,一聲悶響落到草地上。
兔子翻過身來,伸了個懶腰,人樣地坐在鷹的尸體旁,先用前爪搓揉著可能是被太陽晃花了的雙眼,然后洗洗臉和耳朵,再將一雙后腿在牛筋草上蹭了蹭,夸張而顯揚地往后極有力道地“啵啵”彈了兩下后,才慢悠悠地一蹦一蹦的回到剛才啃白菜的地方去了。
“完了,”當袁殼子看見被彈回空中的鷹時,對余同說,“你那血氣方剛的小寶貝,已去見它的老外祖母了,中午我們是吃鷹肉還是你在這河灘里為它壘個冢?”
余同沒接袁殼子的話,一溜煙向鷹出事的地方跑去。袁殼子對余同的背影搖了搖頭后,輕輕地撫摸著白肚子老鷹的羽毛說:“老伙計,等會看你的表演了,要是你不能為你的的小輩報了那一彈之仇,可就把我們殼子世家的臉丟盡了。”說完,邁著閑散的步子向余同去的地方走去。
太陽溫暖地在空中照著,河風過處,開始枯黃的野蘆葦葉子相互摩擦著,發出“沙沙悉悉”的聲音,與石縫、草叢中的蟲鳴混攪成一片,聽去就像入睡前耳畔回響著的、來自遙遠但卻十二分親切的天籟之音。這季節,叫天子已不在空中抖著翅膀動聽的婉轉鳴啼了,全在石灘的草叢里游躥覓食,麻嘰嘰的與環境混淆成一團,人是很難發現的。眼看的快要被踩著了,才“噗”的一聲飛起,讓你吃了一個小驚之后,用眼去追尋時,它已落在前面不遠的草叢里。摸一塊石頭想要尋著了打時,哪里還有鳥的影子,無奈中將石頭隨意投出去,卻聽見一聲慘叫,過去看時,才發現那石頭正打中另一只叫天子的翅膀,“撲楞楞”的飛不起來只得在草叢里胡鉆亂躥。
袁殼子才走了幾步,金馬河對岸有人在河堤上的一棵大青木樹上打斑鳩,槍響過后,一只受傷的斑鳩硬撐著斜斜的飛過了金馬河,不偏不倚地落在袁殼子的腳前,落下后竟連動也未動一下。袁殼子弓身拾起斑鳩,再高高地往空中拋起,他在告訴對河的槍手已有內行撿了便宜。接住落下來的斑鳩,袁殼子笑笑地說了一聲:“謝了。”
余同蹲在鷹的尸體旁,輕輕撫摸著鷹被河風吹亂的羽毛,滿眼滿臉的哀傷,如是死了親生兒子一般。
袁殼子站在余同身后,用輕松的語氣說:“鷹死兔歡,卻有主人悲傷,而兔子死了,誰為其落淚呢?實在不忍心下口,我替你挖個坑吧,”蹲下身,用一只手在沙地上挖了一個坑。余同哀聲嘆氣地把鷹在坑中埋了,用手拍了一個沙堆,再隨手從石縫中扯了一株開著紫色小花的草,栽在沙堆上:“我回去把你的槍拿來,今天一定要把這只兔子打了,”余同狠著聲音說。
袁殼子“嗤”的一聲笑了起來:“等你拿了槍來,尋著打著的,一定是蹦死你鷹的那只野兔么?你是人呵,要報仇也該是它的同類去的,就讓它為自己的晚輩復仇吧,”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白肚子老鷹。
這下輪到余同“嗤”的一聲笑了:“你真是個開心果,難道你這只鷹會巫咒,一上天那只兔子便乖乖的蹦到它的爪子下來?”
“虧你還自稱是老江湖,連畜與人同的道理也百悟不開,”袁殼子看著余同挽惜地搖了搖頭,“我問你,人在最得意時喜歡做什么?”
“把自己吹捧上天,”余同說。
“沾了一點邊,”袁殼子把手中的斑鳩遞給余同,“我告訴你,人在最得意時喜歡故伎重演。用同一伎倆獲得的滿足,雖然有些無聊,但卻比什么都來得得意,我想那兔子一定也不例外。”說完,看了看周圍的地形后,向兩百米外的一處河堤凸起點走去。
余同半信半疑地跟在袁殼子身后。站在這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見埋鷹的地方。
袁殼子將白肚子老鷹放上了天空。
大野兔在感覺到余同腳步聲的震動后,已是十分機警地鉆進草叢里躲了起來,這時見危險過去了,又從草叢里鉆了出來,尋到一塊紅蘿卜地里,用前爪刨開沙土,拔出一根蘿卜,歡快地啃食起來,只吃到一小半時,就感覺到空中白肚子老鷹的存在了。
正如袁殼子所說,它對逗鷹玩的游戲已沒有興趣了,極不高興地扔了蘿卜,轉身以極快的速度蹦躥到剛才踢死鷹的地方,一如先前那樣趴在牛筋草上,反芻著嘴,靜靜地等待著。
白肚子老鷹一發現目標,連一絲猶豫也沒有,從空中沖大野兔直撲而下,但在大野兔剛做出要翻身的動作時,收住下撲的勢頭,長嘯一聲重返天空,然后雙翅一收,準確地落在河灘中的一小片干沙上,母雞一樣將羽毛松開在干沙上撲出一個沙坑來……
余同笑了起來:“我說老屁眼蟲,你的鷹是臭蟲窩子么,關鍵時候卻要用沙子止癢?”
“這叫欲擒故縱,你仔細看著,好戲馬上就要開始了,”袁殼子得意地說。
白肚子鷹撲完沙后,收緊羽毛站起來,展開雙翅飛回空中。
已翻身過來收緊后腿的大野兔,見鷹撲到中途又放棄了攻擊,得意地將四條腿亂蹬一氣后翻轉身:算你小子聰明,讓我的腿下少了一個無知的亡魂。之后,就有了一種難言的失意,正要懶散地回去吃自己的蘿卜,空中的獵手又出現了,而且一如先前那樣毫不猶豫地直撲下來,心中一驚:自己的大意差點讓對手偷襲成功。迅速翻過身來,團起身子,用前爪抱緊后腿,在心里得意地說:這次你小子死定了。
白肚子老鷹在離兔子兩丈高的空中停住下沖的勢頭,用雙翅扇動氣流穩住身子后,松開羽毛用力一抖,緊裹在羽毛中的沙子像憑空而來的沙塵暴一般直奔兔子而去,自己追著下落的沙子也直奔兔子而去。
被沙迷了雙眼的兔子知道大事不妙,這才醒悟過來天敵就是天敵,翻身就要逃命,但四腳剛觸地,一雙利爪已恰到好處地在它的后頸收緊了,八根銳利的爪尖深深地刺進了肉中,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一雙血紅的眼睛已被帶勾的利嘴啄破……大野兔最后的感覺,是頸骨被擰斷的“咔嚓”聲。
白肚子老鷹沒有將死兔帶回袁殼子腳下,而是展翅直沖云宵,在空中連續發出三聲悲鳴,盤旋三圈后,向著遠山的方向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它還會回來嗎?”余同看著鷹消失的方向問。
袁殼子搖了搖頭。
“死的死,飛的飛,我們也不必太傷心了,明年我進山去給你弄一只好的,”余同響響地來了一個噴嚏。
“鷹是天地之間的精靈,它老了,厭倦了為人的私欲而進行的殺戳,去完成我去年就該完成的心愿去了,”袁殼子所答非問,走下河堤,來到剛才鷹與兔驚心動魄激戰的地方。
袁殼子看著地上面目全非血淋淋的野兔,正要弓身去拾,卻聽見從不遠處的陳家古柏林方向傳來兩聲槍響,接著又是兩聲。他轉身向著古柏林,原本失去愛鷹而深藏在眼底的哀傷,在槍聲中又增添了濃濃的陰霾……最后,袁殼子還是將大野兔從地上提起來,在余同無奈與不解的眼神中,放縱地一笑說:“該來的擋也無用,該去的留也無法。走,到渡船上去,海青今天一定釣了不少的烏嘴桃花和白漂魚,他喜歡干煸兔,我們去喝個痛快。”
余同看著袁殼子,在他的記憶中,袁殼子是從未有過這樣的反常情緒的,于是不再說一句話,跟在袁殼子身后,往陳家渡走去。
古柏林方向又傳來三聲槍響:兩快一慢。
一群從河西飛來的松鴉,在林子上空盤旋了幾圈之后,被槍聲嚇得不敢落下,往其它地方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