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灘
金馬河的水位在八月底的那場洗河水過后,一天一天地往下降,渡口的碼凳也就一點一點地往河心挪移著,東西兩岸經(jīng)常要過河的人,主動與水貓子和海青一道,在河灘上撿出一條路來。
清澈透明的河水,在河床里自由自在地流淌著,水底的石頭清晰可見,只是被水波涌得失去了石頭的形狀,如是活物一般;水深處顏色深藍,淺灘處翻卷著雪白的浪花。石灘與水流之間,是一溜沙灘,在陽光的照射下,潔白的沙金反著星星一樣耀眼的光;無數(shù)水鳥在沙灘上來回躥動,啄食涌到水邊來尋食的小魚;三五一群的野鴨在水面上悠閑地戲著水。
若遇水位下降幅度大的那天,河床里便留下了大小不同、形狀各一的水坑,在河堤上看去,極像濃縮的戈壁灘上星羅密布的袖珍海子,水坑中游動著成群結(jié)隊來不及返回主流的魚,這便樂壞了挨金馬河住的大人與小孩。大人們拿著三股或五股須的長柄鐵叉,站在齊大腿深的水中,扔飛叉投刺水中的大魚,十有七八都能叉住目標(biāo),樂呵呵的從叉上取下魚,裝進背后的大魚簍里;有失手沒投中的,一邊罵著自己手臭,一邊去拔插進粗砂中的叉,卻在十分的意外中活生生的扯出一只幾斤重的王八來,立時樂得大呼小叫,不想那王八猛的一陣掙扎,從叉上掉進了水中,往深水處游了去。煮熟的鴨子哪有讓它飛的道理,丟了叉,一個猛子鉆入水中,大睜著雙眼,盯牢王八一陣猛追,直到將王八捉住才從水中冒出頭來,一張臉已是憋得通紅。有不是金馬河邊的又在無意間來到金馬河的人,在水坑邊看得十分的心熱了,苦于手中無叉,就站在石灘上或淺水中,高舉一塊重量適中的圓形石頭,找準(zhǔn)水中一個扁平的石頭,使足力氣,用力砸下去,“撲通”一聲過后,石下有鱗的魚便翻著白肚子浮到水面,笑嘻嘻的撈了丟上岸后,再翻開被砸的石頭,用腳去一蕩,被砸昏的無鱗的魚隨著水的涌動浮了上來,順手撈了,上岸來抽一根狗尾巴草串了,叼在嘴上,又繼續(xù)先前的動作。
這在金馬河叫砸“炮火魚”。
小孩子是不敢到深水里去的,只得拿著小叉,光著個屁股蛋下到淺水中,一手握著小叉,一手去水中輕輕移開一塊平扁的石頭,每每便能看見一條或兩條肥嘟嘟的魚,品種是每次不相同的:紅豆魚、沙網(wǎng)魚、墨線魚、石巴子、黃辢丁……看準(zhǔn)了一叉下去,十有九中;黃辢丁大多是不敢去叉的,因為腮邊的鰭中暗藏著兩根尖硬的毒刺,一旦刺了手,不但鮮血直流,還又癢又痛的十分難忍。有個小孩因貪黃辢丁的美味,麻著膽子選一條大的叉了,拿到干處想要取下,結(jié)果就中了毒刺,痛得“哇哇”大哭起來。小孩是被成人的哥哥帶出來的,過來劈臉就是一耳光:“爪娃子,來時就叫你別叉黃辢丁的,你偏不信,再哭,我就用黃辢丁打你的臉。”小孩不敢再哭了,忍著痛把受傷的手伸進嘴里吮著血。一般都等不到痛完全消失,又下水叉開魚來。
另一個小孩在一堆苔蘚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半大子鰱魚的尾巴,小聲叫過來自己的小伙伴:“我不知道它的頭在哪里,你把手伸進苔蘚里,把它的頭托起來,我來殺。”過來的小伙伴不干說:“你殺了提起叉就跑,我去聞你屙出來的鰱魚屎氣氣么?”那小孩想了一下后說:“跑是小狗日出來的,我們拿回去用嫩竹筒裝著燒來吃,一人一半。”兩個小孩拉過勾之后,過來的小孩便放下叉,小心地把雙手伸進苔蘚中,找準(zhǔn)魚頭的位子后,把手伸到魚頭下面,輕輕地往上托起;握叉的小孩看準(zhǔn)時機,用力一叉下去,手托魚頭的小孩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原來是用力過猛,叉須穿過魚身,深深的扎進了魚下的手心。連同魚一道提出了水面,扯脫叉,魚在叉上,可手心卻從兩個叉眼中不住地往外冒血。那小子見闖了禍,急忙從叉上取下鰱魚,裝進“哇哇”大哭著的小孩的魚簍里,一溜煙跑了。
太陽當(dāng)頂?shù)臅r候,海青叫水貓子一人撐著船,自己拿上魚竿和請人從大糞坑里撈上來的蠅蛆,背上一個大魚簍下了渡船,順著沙灘往上游走去。在離渡船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個淺灘,每到這個季節(jié)的太陽當(dāng)頂,有很多烏嘴桃花魚和白漂魚在淺灘上涌水;海青在這個季節(jié)最喜歡釣烏嘴桃花魚和白漂魚,收獲后放上鹽在鍋中用油炸干炸脆后,貯存起來下酒。
烏嘴桃花魚和白漂魚不但肉質(zhì)鮮美,而且在油炸之后,吃起來根本感覺不到魚刺和骨頭的存在。
在淺灘上釣烏嘴桃花魚和白漂魚是不用墜子的,金馬河沿岸的人叫這種釣法為“拉灘”。
海青將褲管高高地挽到大腿根部,涉水到河面的三分之一處,先往水中撒了一撮蠅蛆,很快便看見無數(shù)的烏嘴桃花魚和白漂魚涌到水面來搶食。然后將一條蠅蛆穿上鉤,放到水中讓其順?biāo)拢瑵O線還未繃直,一條烏嘴桃花就上了鉤……不到一個小時,海青就收獲了滿滿的一大魚簍烏嘴桃花魚和白漂魚。
回到渡船上,海青自己撐船,讓水貓子去劐魚,并叮囑水貓子不要把魚鱗刮去。等水貓子將魚劐完后,海青往魚中放了適量的鹽,拌勻后端進船屋里任其漬著。出來吩咐水貓子:“等太陽落山后,你去把袁殼子叫來陪我喝酒,我看他最近心情十分不暢。”
“要不要把三娃叔也叫來?”水貓子正在幫一個推獨輪車的人下船。
海青這時正望著天上,突然對水貓子說:“算了,一個都不用去叫了。”水貓子幫推獨輪車的人下船后,不解地看著海青。海青卻響響地來了一個噴嚏,仍然看著天不滿地自言自語地說:“這個老牛皮,讓我白白的擔(dān)著心,他卻昏天黑地的找著樂子。”
水貓子也跟著抬起頭,便看見了不高的天空中盤旋著兩只鷹,其中一只白肚子鷹十分顯眼,于是大聲說:“那是殼子叔的鷹!”
“要你說?”海青不滿地盯著水貓子,“這東西兩岸的人誰不知道是他的鷹?”摸出酒壺喝了一口酒,“不知他和誰在一起?”
“說不定他晚上自己會提了兔子來船上找你喝酒呢,”水貓子不知師父生的是哪一門子氣,用討好的口氣說。
海青哼了一聲說:“現(xiàn)在野兔在成都是缺俏貨,不知他媽的誰謠傳說活野兔的鼻子能治黃膽病,一只大的能賣兩個銀元,他拿去賣還嫌少呢。”
“把兔鼻子割下來拿去賣不就得了,整只的拿去麻煩不?”水貓子見有一群鯉魚從船邊水下游過,抄起撐桿“嗵”的一聲往魚群插去,戳中了一條,被戳昏的鯉魚往上一冒,在水面上翻起了白肚子。水貓子趴在船舷上,伸手撈起鯉魚,足足有三斤重。
“你懂個球,你以為城里的人全是吃月母子的尿長大的么?光拿鼻子去,誰知道你的是家鼻子還是野鼻子?把那魚扔了,要不拿回陳家大院去吃,全身都是叉叉刺。”海青說著,用腳將還在痙攣的鯉魚撥了幾個滾。
“沒有人吃我送給四發(fā)套貓去,”水貓子這么說著,卻一腳把魚踢下了河。
這時,不知是哪只鷹在空中銳鳴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