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的傳說
袁殼子不在家。他在天黑后與海青在渡船上對飲,喝至迷迷糊糊時,捏著已空的酒葫蘆哼著川劇段子,步子飄移地回到家,蒙頭一覺睡到后半夜,醒來時想起與海青約好要去李家沱伏擊野鴨,便起了床。先去酒壇里灌了滿滿一葫蘆酒,美滋滋地喝了兩口后,才去取下掛在墻壁上一根牛皮腰帶,松緊合適地圍扣在腰上。是一根特制的皮帶,上面串著四個可以自由滑動的牛筋環,用來系二大一小的三個葫蘆和一個凡布小口袋。兩個大葫蘆一個裝酒一個裝火藥,小葫蘆里是炸藥,凡布口袋里是鐵砂子,這四樣家伙往腰上一掛,走路時發出“咯陸咯陸”的聲響。
一切準備停當,袁殼子扛上兩支擦得锃亮的鳥槍,徑直往陳家渡走去。“咯陸咯陸”的聲音一路響去,逗引得沿途的狗毫無目標地亂咬一氣。
海青早已準備好了一條小船,擱在水邊的沙地上,人卻坐在河堤上,抽著旱煙拍打著蚊蟲等袁殼子。
月亮斜掛西天,將海青和堤上的巨柳映照成逆光的剪影。河風吹拂著柳葉,在金馬河始復的水聲中,剪影活了起來。
袁殼子邁著悠閑的步子,伴著“咯陸咯陸”的聲響來到柳樹下,海青說:“我的血快被蚊子吸干了。”
袁殼子沒說話,在海青身邊坐下,解下小腹前的灑葫蘆,扯開塞子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遞給海青。等海青也喝了一口后,才興奮地說:“昨晚上我撿了一坨金子,有小兒的拳頭那么大。”
“真的?”海青隨口問。
“當然是真的,我對你吹什么牛,”袁殼子從海青手里拿過葫蘆,喝了一大口之后,系在牛筋環上。
“有多重?”海青用力吸煙,紅亮亮的煙頭,使他的臉在黑暗中變得有些嚇人。
“還沒來得及稱,”袁殼子笑笑,“一高興,尿憋不住了,哎――媽的,原來是一個夢,你說可惜不可惜?”
海青沒笑,罵了一句后說:“有什么可惜的,我說你那是做夢屙尿沖走了錢。”
“怎么講?”袁殼子問。
“屌運氣也沒有,”海青笑著說。
說笑了一陣,兩人走下河堤。海青叫袁殼子先上船,自己將小船推下水后,才翻身上去,操起雙槳讓小船順水而下。
李家沱距陳家渡有三里。三十年前的一場大水撕開了河堤,洪水出堤之后,將堤外的幾十畝水田盡毀,水退后形成了幾十畝淤泥大水塘。因常年蓄著水,幾年之后便浩浩蕩蕩地長滿了野蘆葦,惟中央水深處空出兩三畝來,成了野鴨和水鳥的天堂。生蛋季節附近的人便涉水進去掏鳥蛋。冬天蘆葦完全干枯之前,被人盡數割去,有的做了柴禾,有的編了筐子背簍之類,趕集天拿到街上換些鹽錢。
袁殼子每年都要與海青劃船進李家沱打幾次野鴨,因為這個季節里面聚集的野鴨最多。東西鄉有好幾個打槍的,也知道李家沱的野鴨多,然每每去了卻收獲甚少,有時甚至一無所獲。原因是面積太大,野蘆葦太密集,加上有水,人一走動,便發出聲響,野鴨一下全都鉆進了蘆葦。古人云:隔枝不打鳥,何況是隔著密密實實的蘆葦。
袁殼子開始也是如此,幾次撲空后,想出了一個辦法:打埋伏。于是找上海青,下半夜就劃船進去隱蔽好,等天亮第一批懶洋洋出來覓食的野鴨。這辦法很靈,每次都不在十只以下。這便成了所有打槍人羨慕的對象,也成了他和海青之間的秘密。
小船進李家沱時,袁殼子將槍順放在船上,人趴在船頭,用雙手分開蘆葦。海青跳下水,在后面推。
正是落花季節,等小船到了水域邊沿,兩人的頭上、身上和船上已落了一層雪白的花絮。
泊好船,海青翻上來,兩人都不說話,拿出準備好的刀,削斷船周圍的蘆葦,袁殼子將削斷的蘆葦密密實實地插在船頭前水下的於泥里,直到他認為水域中的野鴨看不見他們為止。
做完這一切,袁殼子開始往兩支槍里裝填火藥和鐵砂子:火藥和鐵砂子比平時的多兩倍。裝填好之后用揉成團的草紙塞進槍管堵好,炸藥是要等野鴨出現后才抖上炮臺的。
“你裝填了那么多的火藥,會不會爆管?”海青一直在月光下看著袁殼子動作,這時擔心地問,“往次是沒裝填這么多的。”
“閉上你的烏鴉嘴,”袁殼子拍了拍槍身,“這槍是托兵工廠的一個朋友定做的,打炮彈也沒問題。”
海青還要說什么,卻發現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紅,便說:“不知是誰家失火了?”
袁殼子抬頭看了一下后說:“該不會是陳家大院吧。”
海青說:“方向不太對。你與陳家大院有仇嗎?”
袁殼子看著火光沉默了一會兒說:“是陳家大院與什么事都有仇,你想想,這東西鄉只要一有了風吹草動,哪件事與大院脫得了干系……”沒說完,水域中央一聲巨響,像深水中炸了一枚手榴彈,激起的波浪涌過來,使小船顛動個不停。
“這么大的力道,怕有一百斤吧。”海青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說不定是那匹金馬呢,要真是,今晚我們就發大財了,”袁殼子用確有其事的口氣說。
海青哼了一聲:“千萬別往下吹你的死牛皮了,那只不過是金馬河的傳說,我在河上混了幾十年,怎么就沒見過?”
“就憑你?”袁殼子“嗤”的一聲笑了起來,“要是見了,還用得著幫陳家大院擺渡,掙那碗受氣飯吃?”
海青懶得理他,開始卷旱煙,卷好了才沒好氣地來了一句:“難道你見過?”
“我是沒見過,”袁殼子解下酒葫蘆,扯開塞子,喝了一口酒,遞給海青,“管你信不信,有一個人見過。”
海青沒接酒,點上煙:“誰見過?”突然的就想起了什么,“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老子老袁殼子見過,對不對?”
“你說對了,就是我老子見過,”袁殼子用手中的蘆葦花趕著蚊子,“這事過去了這么多年了,還沒有對誰說過呢,今天心血有些來潮,想不想聽,吹半句牛皮你是我老子。”
海青嫌蚊子太咬,問袁殼子要他自配的驅蚊油。袁殼子不給,說再忍一忍,那油次數用多了會燒壞皮膚的。海青不滿地嘀咕了一句,無奈之下,也用蘆葦花趕蚊子:“那你就吹你老子的死牛皮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你吃過金馬河的土鳳嗎?”袁殼子突然問海青。海青說吃過,那可是金馬河里味道最鮮美的魚,可惜幾十年來只吃過一次。
“你又信不信,我老子在時我經常吃,”袁殼子得意地說。海青不信,提高嗓門說:“又開始吹死牛皮了是不是,就憑你老子那根破魚竿?我釣了幾十年的魚,也沒釣上來過一條。”
“土鳳為什么稀罕?那是因為它吃的食物也很稀罕。你在水上呆了幾十年,見過石頭下吸附著的紅色的水蚤嗎,有小指大,”袁殼子對海青伸出小指,“六條腿,扁圓的肚子,如馬蟥一般柔軟。”
這下,海青被鎮住了,搖了搖頭。
袁殼子得意地一笑:“土鳳就專吃那東西,我老子也是無意間發現的。他的一個朋友,枯水季節用鸕鶿捕魚的,那年在汪家灣捕了一條,有好幾斤,他知道我老子做魚有絕活,便提到我家讓我老子做了下酒,劐魚時我老子在魚的嘴里發現了那種蟲子,才明白過來為什么總是釣不到土鳳;于是便下河去尋,那蟲子極少,有時半天只能捉到一兩條。”
“老袁殼子也真夠絕的,到死也沒將這秘密告訴過誰。”海青見袁殼子說得有憑有據的,就信了。
“都知道了,他還能經常吃上金馬河中的一寶?”袁殼子又喝了一口酒,將葫蘆遞給海青。海青接了,扔了煙頭。煙頭正好卡在一根蘆葦的葉根處。
看著海青喝下一口酒后,袁殼子才說:“我十七歲那年,對了,是七月的一個下半夜。忘了告訴你,釣土鳳要在下半夜,是我老子幾次失敗后總結出的經驗。我老子又去汪家灣釣土鳳,可是快到天亮時也沒釣到一條,又等了一陣,已是東方發白了,還是沒有來咬鉤的,他知道又要空手而歸了,便收了線。就在他站起身正準備離開時,下鉤的深水中突然‘轟’的一聲巨響,駭了他一大跳,差那么一點點就栽下了金馬河;借著東方稀微的光亮,他看見水面涌出一個水丘,
“真可惜,”海青挽惜地說,“吳為老先生說過,要是用繩子套住頭,拖上岸,它就變成二十斤重的一匹純金馬了。”
“當我老子明白過來自己是見了傳說中的金馬后,也后悔得直跺腳,于是回到剛才爬上河堤的地方,痛快地掏了一泡尿,然后坐下來,想等那金馬再次出現,用魚線將它套住,甚至還夢想著它會自己跳上河堤來變成金馬呢。可一直等到天大亮,也沒見水中有一點動靜……懷無比失望的心情準備回家時,無意間看了一下尿過的地方,這一看不要緊,你猜他看見什么了?”說到這里,袁殼子又賣了一個關子。
海青開始信以為真,可慢慢的想來便開始懷疑袁殼子一定是在吹牛的,因為這么多年了,東西鄉從來沒有人聽老袁殼子講過這件事,于是隨口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一坨牛屎。”
“顏色跟牛屎差不多,黃錚錚的,可那是一坨金子,真正的狗頭金,有五斤八兩重。”袁殼子這時顯得十分興奮,看著海青,雙眼放光,“你現在明白了我老子為什么一直沒對人講過這件事,也不讓我對人講這件事的原因了吧,他怕有人知道了,會打他的主意。”
“那金子呢?”海青又有些相信這件事的真實性了。
“哎――”袁殼子一聲嘆息,“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沒找女人嗎?全是那坨金子害的。我老子以前是跑過世面的,我母親就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他撿了那坨金子后,一直沒有對我說,等我二十歲那年,他突然心血來潮地逼著我去成都闖天下,而且相信我一定能闖出名堂來,日后一定會成為東西鄉數一數二的人物,比陳家大院的老祖宗還要風光。于是乎,我就帶上金子去成都闖天下了。可我呢,什么也沒闖出來,除了認識幾個成都的朋友和熱乎了幾個女人。三年后,金子花完了,一半是自己花的,一半是朋友和那幾個女人幫我花的,本想帶一個女人回來,可他媽的都不愿意跟我了。沒錢了男人算什么,這就是女人。”
袁殼子去成都呆過三年海青是知道的,這下他相信老袁殼子撿到狗頭金是真的了。要是沒有那坨金子,游手好閑的袁殼子是無論如何在成都混不下三年的。海青沒去過成都,但他知道城里坐要坐錢,睡要睡錢,更何況袁殼子還要交朋友玩女人。于是說道:“只可惜你老子在你回家之前就死了,要是他還活著,一定活活的被你氣死,你真是個十足的敗家子。“
“差不多吧。哎――我老子什么都明白,怎么就不明白那一點――撿到的娃娃用腳踢。”袁殼子笑了起來,然后“嗨”了一聲,“這件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有一條,不能對別人講,讓東西鄉的人對我永遠保持著神秘感,我活著也逍遙自在。”
“那你老子看見金馬的事是不是真的?”海青雖然相信老袁殼子撿金子是真的,卻懷疑看見金馬是袁殼子編造出來的。
袁殼子神秘地一笑:“信者有,不信者無。但我要告訴你,如果有一天,你看見金馬浮出水面的話,千萬別忘了隨手撿一塊石頭,因為那塊石頭會變成金子的。”之后,看看東方,拿出自配的驅蚊油,自己先抹了后,遞給海青:“是時候了,快抹上,小睡一會兒,野鴨會叫醒我們的,別再想金馬的事了,也許你到死,連做夢也見不到一次呢。”
兩人抹上驅蚊油后,沒再講一句話,背靠背地坐在小小的船身中央,屈起雙腿,將雙手放在膝蓋上,再將頭抵在雙手上。開始,蘆葦葉子在風中發出的摩擦聲和蟲子的鳴叫聲真晰可辨,但不久,那些聲音便慚慚地往遠處退去,變得遙遠而混沌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