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鄉公署小巷的上空，臨街用紅布拖出一條醒目的橫幅，識字的人便大聲念出來：“歡迎廣大百姓進場監督選舉。” 念完，與所有的代表都笑笑，笑得很曖昧，但又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代表們原以為會場是設在鄉公署禮堂內的，卻都估計錯了：會場設在鄉公署的大壩子里。
壩子被高高的石頭圍墻圍著，大門對著的那條不足
沿圍墻生長著別直的楠木樹，全是一抱大小。剛打掃過的壩子上，又落了許多夾雜著黃、褐、青三種顏色的樹葉。這時的陽光被交錯重疊的楠木樹枝葉遮擋著，曬不到壩子。茅房在靠圍墻的東角，前面又有一個小壩子，小壩子里有一堆砌圍墻剩下的石頭，原是堆著一棵柚子樹的，不知是哪年，柚子樹干枯死了，上半截被人鋸去做了燃柴，剩下一截枯樁突出在石頭堆的中央。樁頭有些扭曲，乍一看極象是一只蹲著的大貓。正對石頭堆的圍墻上開有一道小門，出去是一家館子。店主與原鄉長吳麻子有些交情，那道小門是供食客上茅房用的。更大的用處是方便鄉公署的人進出。
大壩子靠禮堂臺階的地方，用白灰畫出了一個四方四正的大口字，里面已橫平豎直地擺好了幾十把竹椅；主席臺設在臺階上去的水泥平臺上，一排桌子連著，面上蓋著紅綢，正中放著一個上了鎖的紅色票箱。后面是一排大圈椅，再后面便是禮堂緊關著的大門和山墻了，大門上方用紅布扯著橫幅，上面用濃墨醒目地寫著：公正民主
代表們有說有笑地走進去時，都驚呆了：大門南邊的墻角和北面的墻角，都臨時用圓木和木板搭了一個一丈多高的平臺，每個平臺上都有三個人和一挺歪把子機槍，槍口指著對方。一眼就能看出，北邊是陳吉善的人，南面是楊西雄的人，另外在圍墻的四周，還分散站著十多個腰插短槍的人。
地獄之門。況子文在進門的那一瞬間，產生了一種不祥之感。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他身邊有個人輕聲罵了一句：“媽的，這哪里是在選鄉長，簡直是讓我們進監獄。”于是況子文便肯定剛才是自己的感覺失誤，把監獄感覺成地獄了。
況子文被陳吉善和楊西雄請到主席臺上，坐了最邊上的一把大圈椅。陳吉善叫代表們先去上茅房，說縣上的領導來了之后，后任何人都不準離位，一直要等到選舉結束。
等所有的人方便完了之后，楊西雄站在水泥臺上宣布入座規則：河東與河西的人隔開坐。并解釋說這樣坐是為了相互監督，以防作弊。
代表們剛入座，就有無事或有事來趕集但都十分喜歡熱鬧的人，來到了大門外，卻被門衛擋著不讓進。好事的人便責問外面不是寫著歡迎我們來監督嗎。門衛說不是不準進，而是只準進不許出，直到選舉結束。那人問我的屎尿漲了怎么辦。門衛說里面有茅房。那人又問要是茅房沒有空位了怎么辦。門衛就笑著說屙在褲子里。老實的人轉回去趕自己的場去了。卻有大部分的人以為門衛在說笑話，就進去了，進去了才發現里面的陣勢十分嚇人，于是想要出來。門衛堅決不許。有幾個領頭的想沖出去，當即被圍上來的幾個腰插短槍的人抓住，說已講清楚規矩了你們偏要進來，進來了不好好的呆著又想走，你們以為這兒是自由市場嗦。就地一陣拳腳，打得鼻青臉腫，這便鎮住了所有想出去的人，都老實地呆在了壩子里，三五成群地吹牛皮打發時間。
趕集的人越來越多了，因見了巷口的橫幅標語而聚到鄉公署大門口的人就漸漸多了起來。門衛不停地向準備進去的人解釋只準進不許出規矩。先進去了又不準出來的人中，有與外面想要進來的人認識的，便給對方用力搖手或丟眼色，這更激起了想進去的人的好奇心，認為里面一定有難得一見的妙事，于是更多的人進了大門，大壩子的空地就越來越少了；時間梢長，茅房那邊擁擠起來。這人就是那么怪，越是擁擠屎尿漲得越快，漲得越快茅房就越擁擠，最后到了里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的地步。于是乎有的人干脆來個：屙尿不看人，看人搞不成。在圍墻邊掏起尿來。有帶了小孩進去的，就讓小孩隨地屙屎拉尿，臭味便一股一股的往壩子里的空氣中彌漫；
女人們比男人們文明些，幾個人一起去墻角圍出一角空地，輪流進去解決問題。于是就有些男人往那角湊，尖著耳朵去聽那絲絲縷縷的水響聲。有個光棍趁機大聲地講上場發生在金馬河堤上的一樁趣事：“喂！”他沖女人聚集的地方喊，“你們都沒聽說嗎？上場劉板橋賣麥面的侯七，在金馬河堤上碰見了傻姑。傻姑剛從林盤里出來，看見侯七正松了褲子準備屙尿，就說你這么大個人了怎么不知好歹，將尿屙在外面多可惜，我娘說有尿要憋著，回家屙在桶里好澆菜。侯七看著人傻卻有幾分姿色的傻姑，心想好事來了，便說你要覺得可惜就把我的尿帶回家去屙。傻姑說水水湯湯的怎么帶。侯七說我把尿屙在你的肚子里，你回家后再屙在桶里，一個人屙兩個人的尿，**一定會高興得買糖給你吃的。傻姑一想覺得撿了便宜，高興地答應了……”說到這里卻不說了，有個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說那是你妹子吧。其他的女人一起哄都笑了起來。也有想聽的女人，卻又不好意思叫他往下講。好在有個光棍忍不住了，催他往下講。于是他才得意地往下講：“那侯七就在河邊的牛筋草地上把傻姑干了，傻姑回去后坐在桶上屙了一泡尿之后，卻不起來，等著屙第二泡尿。她媽覺得奇怪，問傻姑你尿完了怎么不起來。傻姑便把經過對她講了一遍。當媽的知道女兒今天吃了大虧了，去追侯七賠錢。侯七是何等的聰明，見那婆娘追來，在一個拐彎處放下擔子，掏出那根惹事生非的東西，在麥面里杵了一下，然后拴好褲帶在原地等著。那婆娘追上來說你把我的黃花女兒糟蹋了，如果今天你不賠錢老娘就和你拚命。侯七說老娘你冤枉我了，我老婆死后就一直沒沾過女人，那東西已經生白霉了。婆娘哪里肯信，侯七便掏出來讓她過目，果然有一層白霉……”還沒有講完，陳吉善卻突然宣布除了代表外所有的人馬上出去。
原來陳吉善見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而且大門口還在不斷地增加，怕再這樣下去壩子里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再加上縣上的謝副縣長遲遲不見蹤影，不知什么時候說來就來了，見到這污七八糟的場面，說不定一生氣，劉三炮當鄉長的事就泡湯了，與楊西雄商量之后，決定將所有閑雜人全部趕走。
那個沒講完趣事的人心里不平衡了，他認為自己好不容易才成了女人們注意的焦點，以前哪有女人注意過他呀，現在剛被女人發現了他的存在，卻要被趕走，這一出去，人分散了，還有哪個女人愿意再聽他講一句話？越想越氣不過，于是邪生了一股勇氣，竟然忘了自己是誰，想再一次引起女人們的注意：“陳二爺，你們外邊不是寫著歡迎我們進來監督嗎，先前還說只準進不準出，現在卻要趕我們走，你當我們是糞坑里的蛆么，想怎么挑就怎么挑？”在他說話時其實已有很多人像得到特赦令般的往大門口瘋涌而去了，沒動的只有那幾個想聽他把趣事講完的光棍。
話是說出口了，但等他反應過來時，被自己的語言嚇得呆了，正要“撲通”一聲給陳吉善跪下，劉黑鬼已伸手卡住了他的脖子，揮手就是幾個耳光，：“老子要不看你是河東人，一槍就把你龜兒子斃了，你不是想當蛆嗎，那就去糞坑里吃屎去。”拎了已嚇得發軟的身子，要拖去扔進糞坑里。陳吉善馬上制止了劉黑鬼：“今日選舉，就讓他民主民主好了。”劉黑鬼放開手，一腳踹去，叫了聲滾。那人從地上爬起來，忍著巨痛和幾個同樣被嚇呆了的光棍就要往大門口跑，卻又被陳吉善喝住，笑咪咪地說既然你們幾個閑得無聊，就將這壩子給我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才走。幾個人哪敢吐半個不字，乖乖的去拿了工具仔仔細細地打掃起壩子來。
大門口，人們瘋狂地往外擁擠，就象身后追著吃人的怪獸。提槍的門衛一看形勢不妙，抽身跑開了。前面的人被后面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推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出了大門。幾個壯漢覺得十分有趣好玩，快出大門時伙在一起挽著手用雙腳奮力蹬地，身子后仰用盡全身力氣頂住背上的那股力道。后面的人見前面的人停滯了不動了，更加用力往前擠。很快，中間就有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實在受不了，一個人高喊一聲：“把娃兒擠死了！”
幾個大漢信以為真，收了力往前跑去，緊挨幾個大漢前兩排的人哪里經受得住后面強大的推力，一下撲倒在了地上，跟著又絆倒十多個人。往前涌的人無法收住腳，身不由己地從肉身上踩了過去。這下，慘叫聲就不絕于耳了……等后面的人知道前面出了事，不再往前用力擁擠之后，地上的二十多人才爬起來，有幾個已是斷了手腳，其余的也是口鼻來血了。于是咒罵聲又不絕于耳了，罵完之后自認倒楣，被人扶著找醫生去了。
代表們都遵守著規定，沒有一個離位的，在出事的整個過程中，除少數人站起來去看之外，更多的人則是就那么坐著，最多扭扭頭。看不見的，用耳朵聽。
況子文坐在主席臺上，見人們拚命往大門外擠時就知道要出事，于是站起來叫喊著不要擠，依次出去。興奮的人們誰都沒有聽見，只顧叫喊著去擁去擠。連女人們也瘋了似的，如發情的貓大喊大叫著。最幸運的是那些帶著孩子的女人，她們一開始就被擠到邊上，嘆著氣面帶焦急地看著別人去擠；當最后看見那些斷手斷腳口鼻來血的人之后，才覺悟開來今日帶著孩子是那么的幸運，要不說不定就和那些人一種下場了。于是將孩子又抱又摟又親，對孩子說今天你想吃什么老娘就給你買什么。
人一走完，楊西雄想叫人出去扯下巷口的橫幅標語，陳吉善卻不讓，說那是給縣上的人看的。楊西雄想想也是，就派了幾個兄弟去巷口守著，一切閑雜人不得入內。
太陽已上中天，火辣辣地照著。眼看著就要中午了，仍然不見謝副縣長影子。陳吉善干脆叫劉三炮去街口等著，人還未走，楊西雄立即叫吳寶與劉三炮一道去。
代表們在太陽下曬著，開始還有人與前后左右的人講著悄悄話，后來就什么話也不說了，都那么折斷了頸子似的低垂著頭，最后竟有人打起了呼嚕，有不打呼嚕而睡著了的人卻開始磨牙。
況子文坐在主席臺上，已數著自己是換了一百二十次二郎腿了。陳吉善和楊西雄在壩子里不安地踱著步。
代表們已是第三次要求上茅房了，并借此機會伸伸酸痛的腰身和發麻的腿腳。更多的人則是邁著懶散的步子，故意繞壩子一圈后才去茅房。原本整整齊齊的椅子已是七歪八偏的了，地上多出了許多用指甲畫出的，或用唾液滴漬出來的花朵或什么也不是的圖案。
雖然代表們都窩著一肚子的怨氣，卻沒有一個敢口出怨言的。被楠木樹圍起來的天空中，尋不出一絲云來。太陽懸在頭頂，看去象是裝在一個神奇容器中剛熔化開來的鐵水。陽光鋪撒下來，均勻而仔細，地上反著明晃晃的光，想要看清某個東西都要瞇起眼睛。
有人專門負責從天井里的深井中取水，一桶一桶的供汗津津的代表們飲用。
當謝副縣長終于坐著閃悠悠的轎子蒞臨時，代表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心中象是吹拂著習習的涼風。沒等陳吉善和楊西雄開口，主動前后左右地移挪得十分的整齊。之所以如此，每個人心中都產生了一種濃稠的慰藉：救星終于來了。
謝副縣長一下轎子，就對迎上來千聲萬聲道著縣長辛苦了的陳吉善和楊西雄，發泄著心中的不滿與怨氣。說到東西鄉的路真他媽的太難走了，一個轎夫閃了腳，差點把他摔出轎子；又說昨晚上一個局長請他吃飯吃壞了肚子，沿途不知拉了多少回不說，帶的紙用完了便用草用葉子，哪知卻抓到了蕁麻，弄得他的手到現在還惡癢惡痛的。陳吉善和楊西雄這才關心地看看謝副縣長的臉，忙說真的是臉色發青，白眼兒也發黑了。邊說邊將謝副縣長迎到主席臺正中坐下，然后沏茶敬煙地忙乎起來。
謝副縣長又說了些怨言，抽過煙喝過茶之后，才想起今日之行的目的，便對臺下白灰圈里坐得端端正正的代表們說謝某來遲了，讓大家久等了。然后宣布選舉開始。
選舉前謝副縣長當然是要講話的了，他首先帶來了縣政府對這次選舉的重視和支持，然后就講這次選舉的意義和公正性，最后就是他個人的觀點演說，內容很多，卻沒有講稿，可見水平的確不一般。每當他講話停頓之時，主席臺上的人就帶頭鼓掌，下面的代表便跟著鼓掌。
代表們的掌鼓得很起勁，如仔細聽了便明白那起勁的掌聲有催促之意，希望這熱烈的掌聲能使副縣長快些講完，然后發了選票填好投進票箱走人。
謝副縣長被熱烈的掌聲鼓動得異常興奮，他在掌聲里看到了自己講話的水平，于是頻頻舉了雙手示意大家停住掌聲后才繼續講。從非常大總統到委員長到省主席到縣長到他的干親家縣總舵把子到自己，最后，最后才終于講完了。代表們鼓掌已鼓痛了手心，見終于完事了，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謝副縣長卻心血來潮地要劉三炮與吳寶分別坐到他坐的位子上來，演講如果當了鄉長之后打算怎么治理東西鄉。于是兩人輪番上陣演講治理計劃，在針鋒相對中從鄉上的大事到誰家的貓兒狗兒難產也成了治理的范圍；代表們硬著頭皮做出認真的樣子聽著，偶爾也跟著副縣長鼓鼓掌，掌聲卻稀稀拉拉，坐在后面的人趁機扭了頭去看別處。兩個臨時臺子上的槍手都閑著，一個脫了鞋用力摳腳丫，另一個毫無思想地啃自己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