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茶館
陳家渡既是渡口名亦是街名。只一條獨街,窄窄的街道很長。清一色的小青瓦房,木板門面。門面被白蟻蛀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孔。
趕集天,街道上的人大致分成兩股逆向移動,推車的擔挑的背背簍的……前心貼著后背,叫賣聲叫買聲吆喝聲混雜在一起,喧囂得如蜜蜂潮王一般。實在太擁擠時,就有人大聲喊著大糞來了,趕集的人大都習以為常,懶得理會;有認識的便隔著人大聲招呼,問些吃飯沒有你也上街來了的廢話。一只大紅公雞不知怎的就掙脫了主人的手,撲楞楞地飛過人頭,落下時竟將人頭當列石,往街對面跑去,不想就抓掉了一人的頭帕,竟是個癩子??匆姷娜司推鸷澹舐暫埃骸傲亮耍 卑]子是最怕人叫亮的,忙弓身去撿頭帕,前面卻是個推車的,頭正撞在車杠末端,立時鮮血直流,更多的人見狀又大喊:“熄了!”然后咧著嘴開心地大笑。沒看見的人見這邊的人都在大笑,也跟著大笑,笑過了才問:“什么事?”被問的人也沒看見,回答說:“不知道?!?o:p>
最熱鬧的是街心大茶館了。
大茶館門面進去是五間通房,兩排圓木頂柱一字排去,幾十張茶桌毫無章法地擺在其間,水烝氣和煙霧混攪在一起,聲音嘈雜得如麻雀壓林。從門口望進去,高高低低的人頭,如是煮在沸水鍋中。
茶官肩搭抹布,左手一摞茶碗,右手提著長嘴茶壺,在煙霧和人頭中間鉆來穿去,口中只有兩個字:“開水――”這種場合耳朵是不起作用的,全憑一雙眼睛。
穿過通房有一道圓形拱門,進去是一方天井,凵字形圍著三間雅室,階檐上有洗臉架,架上有干凈的盆子的雪白的毛巾。這里一般人是不得入內的,專供有頭有臉的人使用。
陳吉善和兩個兄弟伙這時正坐在居中的那間房里,一邊慢慢地品著青城茶,一邊等著楊西雄。
天井里有一個梅花形狀的花臺,里面有一棵兩把粗的雪桂和兩棵茶花,臺面上用精制的花盆栽養(yǎng)著蘭草。桂花樹上掛著三個鳥籠:一只金線畫眉,一只白項叫天子,一只紅嘴綠觀音;三只鳥可能受了人聲的影響,在籠子里興奮得上躥下跳,啘囀啼叫。
“去渡口看看?!标惣朴貌枋冢瑓s不吐,吞了下去。他生就一付慈善的模樣,肉嘟嘟的臉上隨時都掛著微笑,吩咐事情時總愛中途停頓,讓人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往下說什么,這在很大程度上給人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一個兄弟正要出去,便聽見茶官閃悠悠的招呼:“稀客,稀客,楊大爺來了,里面請!”然后是很多茶客與楊西雄打招呼的聲音。陳吉善笑咪咪地站起來,來到天井里,正見楊西雄拱著手四方作輯:“謝了,謝了,等會兒出來相陪。”
陳吉善迎出拱門:“楊大爺過河過水的,真是辛苦了,辛苦了?!睏钗餍勖﹃惣乒肮笆?,十分歉意地說:“陳二爺,讓你久等了,久等了。”陳吉善伸出一只手,說楊大爺請,楊西雄不再客套,前頭走了進去。
剛落座,茶館老板李扯火鬼魂似的不知從哪兒一下就冒了出來,手上端著洗臉盆,盆里是溫水和毛巾;待楊西雄洗了手,笑容可鞠地為楊西雄沏上茶后,對楊西雄和陳吉善點點頭:“二位爺,慢慢用,”就要出去,卻被楊西雄叫?。骸敖o二爺換一碗來?!标惣泼φf:“剛剛吹去浮沫?!睏钗餍蹍s堅持說:“要換,要換。”
陳吉善便依了楊西雄。換過茶后,對李扯火說:“我們要談正事,別再放人進來。”李扯火說:“就是二少爺不說,我也不會讓別人進來的,”將續(xù)水的任務交給陳吉善的一個兄弟伙,退了出去,隨手將門關上。楊西雄卻對一個手下丟個眼色,那人立即去將門重新打開。陳吉善裝著什么也沒看見,浣爾一笑之后,掏出一包香煙拆開,抽出一根雙手遞過去:“這是家兄托人捎回來的?!?o:p>
“家兄在前方可好?”楊西雄接過煙,送到鼻子下仔細聞著。
“現在前方正需要人才,前兩天家兄來信說他官銜前面的副字去掉了?!标惣撇怀闊?,把手上的盒煙顛來轉去。
“恭喜恭喜,陳家大院的風水真是如日中天呵,”楊西雄把煙叼在嘴上,他的一個手下立即劃燃火柴為他點上。他長長地吸了一口,讓煙在口腔里停留了一會兒后,才緩緩地將淡藍色的煙霧吹出來:“好煙,真是好煙,只是沒有那一口來得過癮。哈哈哈……”
接下來,兩人沉默了,都故作清閑地品茶,想等對方開口……到底楊西雄的性子急躁了一些,終于忍不住先開了腔:“聽說二爺推劉隊長為候選人,你對拜弟真是義字到家了?!?o:p>
陳吉善哈哈一笑:“楊大爺的消息真是靈通,按說三炮政績平平,當鄉(xiāng)長火候是欠了些,但民心難違呀,”話鋒一轉,“聽說楊大爺推了吳副隊長做候選人,也十分難得你們襟兄弟情深義重呀?!?o:p>
楊西雄打了個干哈哈:“看二爺說的,這也是民心所向呀,”也將話鋒一轉,叫了聲:“給二爺續(xù)水。”等手下續(xù)上水后,才裝著漫不經心地問:“我想二爺心里一定也有了最佳的唱票人了吧?”
陳吉善心中冷笑一聲,嘴上卻說:“想必楊大爺心里也明白,請你過來就為這事,如果你心中有合適的人選,不妨說來聽聽。”
“二爺你想遠了,我只是順口問問,這不就過河來與你商量嗎,”楊西雄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裝著被水嗆了,埋下頭一陣咳嗽。
“既然我們哥倆想到了一處,我就推開窗子說亮話了,眼下我們還有許多事要料理,今天要是再沒個結果,到時縣上的人來了,我們的臉就沒地方擱了,現在就等你一句話。”見楊西雄終于沉不住氣了,陳吉善干脆把球踢了過去。這招還真難住了楊西雄,弄得他抓了很久的頭皮,最后才一狠心說:“既然二爺這么抬舉我,我就決定了,我們一邊推選一個,到時抓鬮定奪,你看如何?”
“好!一言為定了,”陳吉善用手指輕叩桌面,“想來楊大爺最近手氣正旺,一定是贏了不少吧?”
楊西雄看了看自己的手:“二爺見笑了,我這手氣怎能與你的相比呢。”
兩人又說笑了一陣后,陳吉善說:“你過河是客,公事談完了,走,去好好喝幾杯?!睏钗餍劭纯匆呀形纾膊煌妻o,兩人帶著手下走出茶館。
剛走到茶館門口,就有一個老頭搶上前來,一下跪在陳吉善面前,喊了聲二爺你要給我作主呵。陳吉善忙將老頭扶起來:“李三爸,何苦如此,有什么事就說吧?!?o:p>
近處的人見有了稀奇,一下圍了上來,探頭探腦地想要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昨晚我家被搶了,我二畝地的干煙葉和兩頭肥豬全沒了,那可是我家的命根子呀二爺?!崩钊终f完,立即老淚縱橫了。
陳吉善先意味深長地看了楊西雄一眼后,才對李三爸說:“你放心,我這就叫人去查,查出來了我叫他們爬著把東西給你退回來。”對身邊的一個手下吩咐道:“你馬上去找?guī)讉€弟兄,仔細地去查。”
李三爸千恩萬謝地走了。這年頭遭搶是常事,圍觀的人覺得沒戲可看,一陣交頭接耳后地散去干自己的事了。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到了我的地盤也不打個招呼,”陳吉善仍然笑咪咪的,“楊大爺,那老頭是我的遠親,如果你方便的話,回去后幫我查查,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楊西雄臉上堆著笑說:“區(qū)區(qū)小事,只要二爺一句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