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極度的驚惶與恐懼中苦苦地熬著,茶飯不思,寢眠難安,人變得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精神上也出現了恍惚。大約熬了半個多月后,父親終于熬不住了。父親骨瘦如柴地從床上摸下來,猶如一張陳舊枯黃的輕薄的紙片,無聲地飄到母親面前,幽幽地說,你去割點肉買點酒回來吧。母親驚異地望著父親,問他平白無故的割肉買酒做啥?父親不說做啥,只用那雙暗淡失神的眼睛絕望無助地看著母親,含淚說,你啥也別問了,快去吧。母親心里一緊,還想問什么,但父親已轉身往自己房間走去了。父親寂然寥落的身影使母親一下就想到了城外田野里那些被人遺忘的稻草把子,想到了大街上那些落葉紛披的朽舊的梧桐樹。母親怔了怔,趕急放下手里的活計,挎著菜籃子跑了出去。
中午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圍著飯桌與父親吃了最后一頓飯。那時我才一歲多,自然對當時的情景一點記憶都沒有,所有的細節都是后來我從母親那里聽來的。其實那天中午,形銷骨立的父親默默地坐在飯桌旁,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母親給他倒的酒,他也只是用嘴唇沾了沾,并沒有喝下去。倒是哥哥姐姐和我不懂事,一見那香噴噴的回鍋肉,就饞涎暴涌,舞動著筷子飛快地搶吃起來。母親抓起筷子打我們穿梭往來不停夾肉的筷頭子,卻被父親阻止了。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讓他們吃吧,吃吧。興許這輩子,他們就在我面前吃這一回了!然后就閉了眼,滿面灰燼地坐在飯桌旁凝然不動了。人不動,可眼皮卻在動。動著動著,就有兩顆碩大的淚珠掛在了父親青灰死寂的臉上……
那天午飯后哥哥姐姐剛一去上學,父親就由母親陪著,去公安局投案自首了。直到這時,母親才知道父親是個潛伏特務。母親驚得目瞪口呆,肝膽俱裂,禁不住跌坐在臨時拘押室冰涼的樓道上,搖著關押父親的鐵窗門號喪似的哭泣。神色悲戚的父親也在鐵窗里啪啪地落淚。父親雙手抓著鐵窗門眼淚汪汪地望著母親,一副生死訣別的痛苦模樣。父親凄惶地說,我沒救了。我對不起你和孩子們。你回去想方設法再……再嫁個人,把……把孩子們帶大吧!
據母親說,其實那天我也去了公安局,是母親用背裙背著我去的。但讓母親極其不滿的是,我那天一直蜷縮在暖烘烘的背裙里酣然大睡,小噗鼾扯得呼呼響,最后還把一泡熱尿撒到了母親身上。母親氣得不行,解了背帶猛地將我抓到身前,按在她腿上啪啪地打起屁股來。母親一邊狠狠地打我的屁股,一邊淚流滿面傷心絕望地哭嚎,你爸都沒了,你還尿,尿!我那時才一歲多,我怎么知道啥時候該尿啥時候不該尿?我在母親毫不講理的巴掌下殺豬般地哭叫。母親見我的屁股上迅速鼓脹起紅紅的巴掌印,又心疼地一下把我攬進懷里,抱著我嗚嗚慟哭。父親看得淚水潸然,拿頭直往鐵窗門上狠狠地撞著……
我曾問過母親,父親究竟是怎么成為潛伏特務的?可母親說她也不清楚。母親只記得1949年深秋的時候,父親所在的北街小學開學還不到兩個月,就突然宣布停學了,說是解放軍打進了四川,要在成都周圍“擺火線”了,讓學生回家跟著父母到鄉下去躲避戰火。作為普普通通的國文教員的父親,在學校停課斷薪的情況下,只得愁眉苦臉地待在家里,百無聊賴地混著。有時實在無聊了,父親就走出家門,背著雙手穿過井福街,獨自一人登上西邊的玉壘山,去看看古城墻,看看松茂古道,借以解悶。那時,住在玉壘山上的人經常看見我父親一襲青衫布鞋,孑然地站在殘破的古城墻上,望著東面煙鎖霧迷的川西平原發呆,眉宇間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和悵惘。可有一天下午,父親突然帶了個陌生人回來,也不給我母親介紹是誰,就關在屋里與那個人低聲耳語起來。兩人說了些什么,我母親一句也沒聽清。結果那個陌生人在我們家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我父親就拿出二十塊亮錚錚的銀圓來交給母親。當時正是兵荒馬亂物價飛漲的時節,人們用的都是不值錢的紙幣,常常揣一大把出去竟買不了幾樣東西回來,作為硬通貨的銀圓幾乎在市面上絕跡了。母親一見那些銀圓頓時雙眼發亮,抖抖索索地捧在手里,問父親哪來這么多錢噢?父親說,你別管,就要跟著那個陌生人走。母親問他去哪里?父親看了看站在門外等著的那人,猶疑了一下,說跟朋友去成都做點生意,不然今后你們吃啥?母親想了想,覺得學校停課斷了薪水,父親跟著朋友去成都做點生意,掙點錢回來貼補家用也好,就縮回身,貼著門框放父親走了。
那天,井福街上有好幾個人看見我母親穿著陰丹藍衣服,腰間扎著一張白底碎花的圍帕,站在歪斜的門框里,目光悠長地望著我父親跟著那個陌生人漸漸遠去,神色相當的安詳。可后來母親卻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她當初要是曉得父親是去當潛伏特務,她整死都不會放父親走!別說家里還勉強吃得起飯,就是真的吃不起飯了,她帶著我們幾個娃娃去討口,她也不會讓父親去冒這個險,去走這條絕路的!這事一直梗在母親心里,成了她永遠也抹不去的痛。她一生都在懊悔一生都在念說,有時說到傷心處還跺腳,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層層疊疊地密布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懊喪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