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才聽母親說,父親并不是被公安機關抓的,而是他主動去投案自首的。當時并沒有人懷疑他,也沒有人在暗地里調查他,他就去投案自首了。我有些不相信母親的話,一個好不容易才潛伏下來的肩負著神秘使命的特務,會平白無故地向公安機關投案自首嗎?難道他在新社會的感召下良心發現了?覺悟了?母親說啥良心發現啥覺悟呀,他是嚇的,被清匪反霸和槍斃人嚇的!我當時還小,不懂什么叫“清匪反霸”,也不懂母親說的“槍斃人”是什么意思。直到很多年后,我查閱了相關資料,才了解了那段特殊的歷史。
我們這座川西小縣城是1949年12月28日解放的。因為急于要給進軍川西北高原的部隊籌集糧草,新成立的縣人民政府在沒來得及更換鄉村一級政權機構的情況下,就于1950年2月上旬,派出大批的征糧工作隊,去各鄉各鎮草草征糧了。結果2月中旬,川西平原的十多個縣,就在國民黨潛伏特務、潰散軍官和袍哥大爺、落后地主以及土匪頭子的共同密謀與煽動下,發生了大規模的武裝叛亂,打死打傷征糧工作隊員和解放軍官兵無數,迫使各地的征糧工作隊不得不撤回來。我們縣的叛亂情況尤其嚴重,各鄉各鎮的叛匪不僅在鄉下燒殺搶掠,還從四面八方嘯聚而來,瘋狂地圍攻縣城。進駐縣城的解放軍180師苦戰一天一夜,才打退了叛匪的猖狂進攻。整個叛亂直至1950年秋天才徹底平定。叛亂平息后,川西軍區司令部和川西地委即發布命令,飭令各縣深入開展“減租退押清匪反霸”四大運動,加強社會改造和政權建設。當時僅我們井福街就清出了三個人。一個姓徐,是國民黨的上校軍官,部隊被打散后,帶著十幾根金條偷偷跑了回來,企圖在老家買房置田蒙混下去。他雖然沒有參加叛亂,但還是作為反動軍官被人民政府清理出來,判了15年徒刑,送到一百多里外的萬家煤礦勞改去了。另一個姓鄧,叫鄧傳書,也是國民黨軍官,也是部隊打散后偷偷跑回來的。但與那個姓徐的不同的是,這個姓鄧的格外膽小怕事,剛一開始查他,還沒查出多少底細來,他就嚇壞了,就在一天深夜獨自一人起床,默默地吃了一頓飽飯,喝了一瓶好酒后,背著他的老婆孩子悄悄跑到南橋上去,跳水死了。及至他家里人發覺異樣趕來時,只在南橋上揀到了一只他遺落的布鞋。還有一個姓王,具體身份不詳,還沒有解放就回來了。剛回到井福街時,他還深居簡出,很少與人接觸,偶爾在街上露面,也是一副病病哀哀的樣子,惹得街坊鄰居都在背后議論,他是不是染上了鴉片煙癮。可2月初的時候,他就突然從我們井福街消失了。當時大家都沒在意,可不久后就傳來消息,說他參加了叛亂,還當了一個什么別動隊的隊長,組織敢死隊攻打東城門!街坊鄰居全都驚異不已,說這樣一個風都吹得倒的人,還能去帶兵打仗?還敢露出半邊膀子,帶著人冒著炮火往城里沖?那個姓王的似乎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在被解放軍打退后,竟命令他的手下人,放起一把火燒了太平街!盡管他后來逃匿到了虹口的高山密林里,但最后還是被追剿殘匪的解放軍偵察小分隊活捉回來,押到離堆公園的楠木林里槍斃了。
1950年的秋冬時節,整個川西平原從鄉鎮到縣城再到地署,都在忙著召開公判大會,忙著張貼布告,忙著槍斃人。被槍斃的人中,大多是組織發動叛亂的國民黨潛伏特務、舊軍官以及袍哥大爺和偽鄉長,當然還有過去橫行鄉里的地主、惡霸與流氓。常常一斃就是幾十人,五花大綁著推到萬人大會上宣判后,就在背上插了打著紅叉的死標,用軍用卡車拉到荒涼的河灘上或陰郁的樹林里,砰砰砰地用排槍斃掉。川西平原稱之為“打腦殼”或“敲砂罐”。我們井福街有幾位老人,至今還能清晰地說出離堆公園楠木林里槍斃人的恐怖場面:幾十個五花大綁的人被按跪在陰森森的樹林里,背后執行槍決任務的解放軍戰士一齊對著他們的后腦勺開槍。槍聲一響,他們的腦頂就被紛紛揭飛起來,瓦片似的在空中飛舞,白色的腦漿和艷紅的鮮血也隨之噴射而出,四處飛迸。整個樹林像殺豬場似的血光閃耀,血腥刺鼻……
我父親也跟著街坊鄰居去楠木林里看了這個槍決場面。據我母親說,我父親當時就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差點兒癱倒在地上。母親扶住他,問他咋拉?他捂著臉說,我……我暈……我們回……回去吧……父親回到家里后就病了,不僅發高燒,還打擺子似的縮在被子里不停地哆嗦。母親以為他去樹林里看槍斃人受了風寒,就去給他熬了一碗姜湯。可母親把姜湯端來時,父親卻沒有喝。父親躺在幽暗的睡房里,上下牙齒磕得梆梆梆地響,那雙死魚般木呆呆地瞪著麻布帳頂的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惶與恐懼。母親只得攬起他的頭,把姜湯給他灌了下去。可晚上睡覺的時候,父親又多次從夢中驚醒過來,坐在暗夜里簌簌發抖,身上冷冰冰的全是汗水!母親點上燈,見他那副噩夢纏身的驚恐模樣,就問他怎么回事呀?怎么去楠木林里看了一回槍斃人,就嚇得這樣?你又不是壞人,你又沒去叛亂,你怕個啥呀?父親瑟縮著身子不說話,一雙眼睛驚弓之鳥似的閃避躲逃著。母親再問時,父親竟然失控了,突然撲進她懷里,像個孩子一樣將臉埋在她的胸間,嗚嗚地哭泣起來。母親不覺毛骨悚然,扳起父親的頭問他到底怎么啦?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噢?父親眼淚汪汪地望著母親不說話,一副有口難言的痛苦模樣。后來母親告訴我,盡管她那天晚上問了又問,可父親就是什么也不說,只是將頭深深地埋在她懷里,抱著她無休無止地哭泣。父親隱忍絕望的淚水將母親的胸脯都打濕了。
之后,父親就再也不肯出門了。父親成天把自己關在家里,不是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發呆,就是坐在后院的枇杷樹下對著天空出神,外面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就嚇得驚慌失措倉惶四顧。有一次派出所的摩托車拉著警笛從井福街上飛馳而過,父親竟嚇得從枇杷樹下的竹椅上跌落下來,面如土色地驚呼道,完了完了完了。待母親趕去后院時,只見他渾身發抖,癱軟在泥地上,焦黃的尿水順著他的褲管流瀉出來,洇得滿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