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讓我母親感到意外的是,父親去投案自首后竟石沉大海般沒了消息。按當時清匪反霸的聲勢和我母親的猜想,父親就是不被槍斃,也會被判刑,送到萬家煤礦去勞改的。可事實上,父親被公安機關收監兩三個月了,我們既沒聽到父親被槍斃的消息,也沒見開大會宣判父親。母親曾悄悄跑到陳家巷監獄去探望,可哨兵不讓進。母親流著淚哀求了許久,哨兵才打電話叫出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那人聽我母親說了我父親的情況后,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我們這里沒這個人!就縮回身,哐地關了那道小鐵門。后來母親又去公安局打聽我父親的下落,公安局的人竟一下警惕起來,瞪著我母親說,你問這干啥?母親指著臂彎里的包袱,說是給父親送換洗衣服。公安局的人上上下下將我母親打量了一遍,突然冷冷地說,你走吧!今后你再也不要來了,用不著你送啥換洗衣服!
母親的心一下就涼了。母親恍恍惚惚地走出公安局,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里。母親一回家,就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母親疑心父親已被他們悄悄殺了。母親拍打著床板痛心疾首地說,他就是罪該萬死,你們也該讓我們見他最后一面呀,也該通知我們去收尸呀!這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我們今后咋活呀……
從此以后,失去父親的疑云和悲傷就籠罩了我們全家。母親就此變得精神萎靡起來,做啥都沒心沒腸的,有時早上一起床就坐在灶足下發呆,把給我們煮飯的事都忘了。去蔬菜公司上班時,她也經常頭不梳臉不洗的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母親一出現在街上,街兩邊就有人用驚怪的目光盯著她看,甚至還有小孩追著她喊,特務婆娘,特務婆娘!喊得母親緊低著頭急慌慌地趕路,還不時扯起圍帕去擦眼淚。至于我和哥哥姐姐在學校里的遭遇,更像臭狗屎一樣,不僅沒有同學愿意跟我們玩,就是開學安排座位,老師也對我們翻白眼,總是將我們安排到最后面,坐的課桌和板凳也是最破爛的,其他同學根本不坐的!
然而1956年12月一個陰晦的下午,我們家里卻突然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讓我們去陳家巷監獄接我父親出來!那時,我已經讀小學三年級了,已經長得跟母親一樣高了。我之所以事過多年還能如此清晰準確地記得當時的時間和情景,是因為這年冬天,我們井福街出了一件聳人聽聞的事,又有一個潛伏特務被挖了出來,拖到離堆公園的楠木林里槍斃了!
這是我們縣城繼“清匪反霸”之后最為轟動的歷史事件。事情既簡單又復雜。這年初冬的時候,我們井福街一個丈夫在外工作的女人生娃娃,獨自在家坐月子。一個大白天,女人去上廁所,竟聽見右隔壁已經幾年沒人住的小屋里傳來一種奇怪的響動。女人起先還以為是老鼠,沒在意,可聽著聽著,女人就覺得不對頭了:如果是老鼠,怎么會有隱隱的鍋鏟的聲音?女人便拉起褲子,一邊將嘴里叼著的紅褲帶往腰上扎,一邊走到那小屋旁,把眼睛貼到板壁縫上往里面張望。女人竟在那幽暗的小屋里看見了一個披頭散發穿著花衣裳的人,在躡手躡腳地走動,在灶臺上悄悄煮著飯吃!女人背皮子一麻,不覺想起了幾年前那個兇死的鄰家男人。女人嚇得魂飛魄散,連褲子都沒扎上,就慌慌地跑回了屋里。女人捂住咚咚亂跳的心口,喘息著定了定神,就找出一些香蠟紙錢對著那小屋燒起來,還作揖磕頭地向那鬼魂禱告,說我一個人在家做月母子,你可不要嚇我,不要嚇我噢。可沒幾天,女人又看見那鬼魂出現在了小屋里,依舊是披頭散發,依舊是那身古靈精怪的花衣裳,而且被長長的頭發遮掩著的臉孔像紙一樣的蒼白可怕!女人憋不住了,驚恐不堪地燒了香蠟紙錢后,就抖抖索索地跑到左隔壁去,對那家的老太婆說了撞鬼的事。太婆是很相信鬼神的,嘆息著說,他年紀輕輕就死了,還丟下兩個沒有長大的娃娃,他哪能沒有一點記掛噢?然后太婆又安慰女人道,他就是回來看看,他不會害人的。你多給他燒燒紙錢吧。女人哦哦地點著頭,將信將疑地走了。
可這天晚上,太婆卻在飯桌上給她兒子和媳婦講了這事。他兒子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媳婦卻是我們井福街出了名的長舌婦,第二天一早,她就驚驚乍乍地將事情傳了出去。不久,這事就傳到了居委會那里。居委會主任是個思想覺悟頗高的積極分子,一聽那個無人居住的老屋里竟出現了鬼魂,不覺就想到了幾年前那個莫名其妙死去的男主人,頓時就警惕起來,趕急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去向公安局作了匯報。公安局的人是不相信鬼神的,立刻就感到這中間有問題,說不定還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就派一個科長帶了兩個警員,去那個坐月子的女人家里秘密蹲守。結果蹲到第三天,他們就抓住了那個古靈精怪的穿著花衣裳的“鬼魂”。科長猛撲上去將“鬼魂”按翻在地,抓住他長長的頭發扳起他雪白的面孔往手電筒光里一照,頓然驚呆了:他就是1950年秋冬之季,被聲勢浩大的清匪反霸運動“嚇破了膽”,從南橋上跳水“自殺”的那個國民黨舊軍官,鄧、傳、書!
“活鬼”鄧傳書被公安局抓住的消息一下就傳開了,傳遍了整個縣城。當他被公安人員反剪著雙手從老屋里押出來時,正是大人下班娃娃放學的時刻,長長的井福街上站滿了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幾乎把整整一個街面都塞滿了。人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姓鄧的還活著,根本沒有想到他當年在南橋上擺下一只布鞋“跳水自殺”,原來是騙人的鬼把戲!人們不覺對著“活鬼”鄧傳書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臉上全是意想不到的驚震和憤怒,甚至還有年輕人情緒激動地舉著手臂呼口號,高喊“打倒國民黨反動派鄧傳書!打倒國民黨反動派鄧傳書!”。
那天,我也挎著小書包站在人群里望著“活鬼”鄧傳書發呆。當公安局的人押著他從我面前經過時,我發現他被揪著頭發微微上仰的瘦尖臉上毫無血色,就像傳說中的鬼一樣白得嚇人!而且他的雙眼一直緊緊地閉著,你看不出他的絲毫表情和內心活動,你只能看見他那張像紙殼一樣蒼白死寂的臉,以及他那身古靈精怪的污臟的女人花衣服。后來的幾十年間,“活鬼”鄧傳書這副寂然成灰的死鬼模樣經常在我眼前晃動,使我對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被徹底摧毀后的絕望與枯寂有了深刻的認識:什么叫僵死之人?這就是僵死之人!
槍決是在一個多月后進行的。在縣政府大門前搭臺子召開公判大會時,“活鬼”鄧傳書已經站不起來了,他是被人架到臺上癱在一把木椅里接受宣判的。他像一堆爛肉無力地仰靠在椅背上,長長的頭發枯草似的拖到身后,眼睛從始至終一直都闃無聲息地閉著。冬日的陽光下,他那張蒼白失血的臉孔像墓園雪地似的散發出冰涼的氣息。直到宣判他死刑,人們都沒看見他動一下,甚至連眼皮的些微顫跳也沒有。其實“活鬼”鄧傳書早已死了,槍決不過是一種消滅的儀式。
上午“活鬼”鄧傳書剛被槍斃,下午我們家里就接到了通知,一家人在說不出的驚惶與恐悸中,去陳家巷監獄接回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