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大平死里逃生,從縣城的醫院回到村里已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時故鄉的千畝麻地已經拔節而且竄出了半人高,明媚的陽光下閃爍著鮮翠晶瑩的嫩光,仿佛一塊巨大的綠綢在溫和的鄉風中輕搖慢晃,竊竊私語。大平拄著木棍由他老婆玉娃攙扶著,象一只折斷了桅帆的孤船一樣漂浮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綠浪上,慢慢向村里駛來。這時你會發現大平與先前已經判若兩人,面容蒼白憔悴,雙眼呆滯黯淡,身子瘦弱佝僂,全然一副劫后余生弱不經風的模樣。記得大平走到村頭那株翠綠如蓋的皂角樹下時,拄著木棍站了下來。大平扭頭去望村外的千畝麻地。大平陰郁的雙眼突然云翻霧涌波光瀲滟,晶亮的瞳眸里清晰地映出那一片浩蕩壯闊的亮綠。但那靈光瞬間就寂滅了。大平咕噥一句,這麻再過兩個月就要長得比人還高了!然后就搖搖頭,仰天長嘆一聲,轉身失魂落魄地走去,拄在手里的木棍敲到地上也顯得虛弱不堪飄忽不定。
你知道大平在心里嘆息什么嗎?
也許你已經想到,從此以后大平和他老婆玉娃便成了村里人關注的焦點。關于大平和玉娃此后的夫妻生活,人們議論頗多,傳聞不一,令人難辨真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大平和玉娃從此陷入了不幸的深淵中!
正如人們猜測的那樣,這天晚上夜色降臨之后,玉娃燒了一大盆熱水,把大平放在盆中,在蒸騰迷氵蒙 的霧氣里一遍又一遍地往他身上擦著捶柔的皂角,使他身上刺鼻的藥味和酸腐的汗臭消失殆盡,重又飄散出鄉村的清香氣息。然后兩人就赤身裸體鉆進了被窩里。玉娃把光裸熱燙的大半個身子緊緊壓住大平,一邊用嘴唇在他臉上親吻,一邊拿手在他胸脯上輕輕地撫娑,并慢慢往下滑去,最后小心翼翼地停落在他的襠底。玉娃摸到了一片粗糙的疤痕和一個歪軟如泥的東西。玉娃的手在那里輕柔地撫搓急迫地彈撥。玉娃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身子也開始靈蛇般扭動不已。但大平卻象一段木頭似的躺著,不為所動,雙眼空洞地望著黑暗的屋頂發呆。良久,大平嘆出一口氣,幽幽地說,怕是……怕是不行了。可玉娃不甘心,又蜷著身子縮到被窩里,拿嘴唇去銜舔,用舌頭去挑逗,然而任她使出百般手段,那東西也毫無反應,死氣沉沉地總也起不來,最后竟搞得大平渾身痙攣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里忍不住地想嘔吐。大平捧著玉娃的臉把她拉出被窩,憂傷地說,算了吧,你……你別再白費力氣了。可玉娃仍舊不死心,就勢翻身騎到了大平上面,手忙腳亂折騰了許久,搞出了一身的大汗,但終究還是沒有成功!玉娃不由頹喪地滾了下來,滿眼淚光地望著大平殘缺的下身,悲愴地呢喃,怎么沒有那兩個東西就不行了就不行了呢?而躺在一旁的大平,兩個眼角已無聲地滾出了凄涼的淚水。
第二天,人們都看見大平臉色灰灰地坐在自家院子的門坎上,雙眼憂郁地望著村野發愣。正是春光如畫的季節,院門旁邊一株夾竹桃盛開著粉紅嬌艷的花朵,遠處的田野一片翠綠光亮充滿著勃勃的鄉野生氣。但大平卻看不見這些。大平心境灰暗情緒低落。大平眼里那些紅色和綠色都蒙上了厚厚的塵埃,一如久經風雨的沖刷黯淡無光。大平感到自己正置身于蕭殺凋蔽的冬天的鄉村里,放眼一望滿目的寒意和蒼涼。人們不覺憂心忡忡。人們就是在這一天發現了大平眼里那種沉沉的暮氣和瀕臨死亡的意味。
中午的時候,玉娃給大平燉了一鍋雞湯,但大平坐在飯桌邊望著那熱騰騰的雞湯,半晌卻搖頭嘆息著說,沒有用,就是吃龍肉海參虎鞭鹿茸也沒有用了!然后一星雞湯也沒喝,就顧自起身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內屋,倒在床上蒙頭大睡。玉娃咬著嘴唇望著那鍋雞湯許久無言,眼里的淚光在熱氣后面傷心地閃爍。最后玉娃端起那鍋雞湯走到了屋后的豬圈房,啪地倒在了豬槽中。這天正午,許多路過玉娃家的人都聽見了豬們歡快的咂吧聲和搶食的打斗聲。
在以后那些不眠之夜里,玉娃不再去打擾大平,只是背朝著大平默默地躺在床隅。這時,皎潔的月光透過屋頂的亮瓦傾瀉下來,靜靜地照著墻角那架類似逍遙椅的家什,那桐油的漆面在月輝里閃蕩著春水般潔凈惑人的光亮。玉娃望著那架家什不由想起了過去那些美好的夜晚,玉娃看見自己躺在那架家什上正由大平百般擺弄,玉娃真切地感到了那架家什隨著大平的動作而晃晃悠悠的飄然感,玉娃看見大平光潔健美的身體在月華里閃爍著迷人的瑩光正向她猛烈地撞擊……躺在床隅的玉娃禁不住癡醉神迷心搖旌蕩,拿手去捏撫鼓漲堅硬的乳頭,然后又沿著小腹滑到了下面,身子浪動著發出夢囈般快活的呻吟。這時,旁邊的大平卻靠了過來,把手按在玉娃小腹上,怯怯地問,咋啦?是肚子痛么?玉娃激靈一顫醒悟過來,象被蛇咬了似的尖叫一聲,打掉大平的手喊道,你別動我,別動我!然后就把臉埋在枕頭上嗚嗚地哭泣起來。大平在旁邊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半晌終于反應過來,不覺在暗夜里長長地哀嘆一聲,然后挪動身子遠遠地離開玉娃,躺到床邊去了。
臨近的人們都在這天晚上聽見了玉娃嗚嗚的悲泣,但互相打問時卻又都不說破,只說那是夜風刮過樹梢和屋脊的聲音。然而次日早晨我背著書包去學堂經過大平家時,我透過敞開的院門看見玉娃在院里舉著斧頭劈砸那架神秘的家什。我看見玉娃眼里滿含的淚水在晨光中凄涼地閃爍,我從玉娃劈砸的動作中感到了一種悲愴怨恨的情緒。
記得好象就是在這天下午,那個準備給女兒做嫁床的外鄉老漢親自登門來請大平了。玉娃冷冷地拒絕了老漢,說不做!還說要不是去年冬天你們來請,我家大平也不會成現在這樣!但大平卻接受了,大平回過頭冷厲地瞪著玉娃,說我的事你少管!然后就背起那只棗紅色的工具箱跟著外鄉老漢走了。
但在一個多月的木工勞作中,大平再也找不到過去那種輕靈活泛的感覺了,再也聽不見那種來自遠方的悠揚歌聲了,有時在木料和刨花的清香刺激下,偶然閃出了老婆玉娃潔白豐腴的身子,但卻心如刀絞,內心深處即刻涌起一種莫名的煩亂和深深的厭惡!于是大平的雙手變得僵硬神思變得枯竭,大平由一個天才的創造者沉淪為一個平庸呆板的手藝人。然而最令大平痛苦的是,他竟把鳳凰雕成了雞,把龍刻成了蛇,把褚紅土漆熬成了難看的牛肝色,以至于他做完了嫁床后,連工錢都不敢要,就不辭而別偷偷背著工具箱溜了。大平回到家里后,就一頭倒在床上號啕大哭。大平一邊號哭一邊捶著胸脯悲喊,我完了,完了!我徹底完了,完了!大平悲愴的哭喊在這個將雨的午后撞破潮濕發粘的空氣,在故鄉村莊的上空久久回蕩。
這是我一生中聽見的最為悲慘最撕人心膽的男人哭泣。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這哭泣對于一個男人的意義,我發現這哭泣不僅透露了一個男人肉體破損的悲哀,還透露了這個男人精神毀滅后那種蝕骨銘心的巨大痛苦。
事后細心的村里人還發現了這個不幸家庭的諸多變化。大平把全部木工家俱扔到了糞坑里,再也不出去做嫁床了。大平百事無心,連村里的農活也懶得參加,成天坐在自家院子的門坎上打瞌睡,頭發胡子長了也不理,衣服臟了也不換,房子漏雨了也不管,雞窩豬圈壞了也不修。邋遢懶散萎靡不振,這是大平那些日子給人慣有的印象。而玉娃似乎也無心再料理家務,屋里到處是蛛網和垃圾,院中遍布著雞糞鴨屎,陽光照射下常常散發出一種混雜難聞的惡臭。就是她本人也不再講究打扮,豐盈的身子明顯地枯瘦下去,潔瑩的臉上也沒了光澤,依稀添了一層憂悒的蠟黃,頭發枯干蓬散有一綹斜拖下來遮住了半個面孔,眼里總是閃蕩著抑郁的幽光,與人說話,還未開口就率先幽幽地嘆出一口長氣……
我想這無疑是一個不幸家庭最典型的景象了。村里的人們看見大平和玉娃今天這副模樣,想起他們昔日的和睦恩愛以及那種春風滿懷的驕美靈光,都不覺為這對金童玉女扼腕嘆息。
至于那件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怎么發生的,村里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人們只記得一覺醒來就發現了玉娃的變化。玉娃重新開始收拾打扮自己了,眼里重又閃出了活泛靈動的亮光,臉上瑩潔光艷時刻都漾著一層淺淺的紅暈,出門進屋都腰肢款擺踏著風似的輕捷婀娜。人們自然驚訝不已。驚訝的人們便猜想這中間肯定有什么秘密。然而最先發現這個秘密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嫁走又歸來的小媳婦花花。花花是在麻地里發現玉娃的秘密的。當時麻苗已經完全成熟,高高地撐在頭頂,遮天蔽日形成繁密可靠的屏障。當時正值午后陽光最為燦爛的時刻,千畝麻地浩瀚無際正在鄉野的長風中壯闊地起伏搖蕩,發出的綿密雄渾的呼吼淹沒了玉娃那高吭嘹亮的歡快的歌吟。與花花共同發現這個秘密的還有一個人,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當時正和花花在麻地深處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