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那種淅淅瀝瀝的神秘的雨聲又在四周無邊無際地蔓延起來。我坐在城市的水泥樓房里,思想正隨著這天地間的秘語浮升,穿越城市蒼茫的雨霧飛臨我那遙遠的故鄉。不過這次我看見的是一個小小的紅點,正越過寂寥的曠野從遠處向我故鄉的村莊慢慢移動。待那紅點靠近了,我才看清是一個年輕的小媳婦,腳下穿著黑色的平底布鞋,左臂彎里挎著個藍花布包,而一朵黃色的臘梅花極招眼地斜插在烏黑的鬢發里。如果你熟悉鄉村生活,你會發現這是一幅小媳婦回娘家的典型畫面。記得這是我十二歲那年冬天的事。當時人們正在村頭的田地里種麻:把那墨綠色的土地耙細,耙出淺溝,撒上麻種,然后再用木板拖平,再趕著牛拉著沉重的石磙碾結實。印象中這是一個單調的沒有風景的冬季。
那個小媳婦叫花花,是秋天的時候才嫁到外鄉去的。盡管花花身上穿著棉襖棉褲,但你依然可以從她飽滿的體態看出她是一個肥臀豐乳鮮潤澤沛的女人。我故鄉的女人個個都是這樣如花似玉肥臀豐乳。肥臀豐乳是我故鄉女人的共同標志。假如你在我故鄉的小鎮上碰見一個豐腴如畫的女人,你向任何一個旁人打問她的來處,那人都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哪里來的?還會是哪里來的?當然是皇妃村來的啦!皇妃村是我故鄉村莊的名字。據說八百年前我故鄉曾出過一個叫玉兒的以肥美聞名于世的妃子。所以許久以來,我故鄉村莊的名字就成了人們心目中美婦的代名詞。我故鄉的女人去小鎮趕集時總要引起騷亂,那些下流的外鄉男人總要趁著擁擠的人流,向我故鄉的女人伸出罪惡的魔爪。那些外鄉男人暗襲了我故鄉女人的肥臀豐乳后,又無恥地聚到茶館的墻角里大談特談心得體會,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那些極其粗俗的鄉間俚語,借此發泄他們對我故鄉女人的饞羨和猥褻。
我不知道故鄉的女人如此豐腴迷人跟八百年前肥美的玉兒有沒有關系,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我故鄉水土養育的結果。還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故鄉一個奇怪的現象:故鄉的男人大多不娶外鄉的女人,故鄉的女人大多不嫁外鄉的男人。故鄉的男人和女人不約而同地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很默契地自產自銷自給自足。即或偶有幾個家境貧寒的男人娶了外鄉女人,即或那些外鄉女人初嫁來時面黃饑瘦枯萎憔悴,但不出半年,她們就會發酵似的迅速白胖起來,豐豐嬈嬈光鮮潤麗,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樣肥臀豐乳充滿了風騷的魅力!
重新回到人物這條線索上,你會發現那個叫花花的小媳婦這時已經走到了村頭。花花在村頭那株巨大的已落光了葉子的皂角樹下站了下來,望著田里種麻的人們淺淺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把那個藍花布包放在虬爪般突出的樹根上,走到了田里。花花像走進了自家地里那樣老道地端起一個盛滿麻種和草木灰的撮箕放在左腰間,抓起種籽踏著淺淺的溝壟撒播起來。花花身影微斜,右手優美地劃動,那些麻籽便挾帶著草木灰均勻地撒到了地里。花花完全沉浸在了那種由熟練的操作所帶來的詩意中。
當時我正跟在一條老牛后面,用一把小鋤去刮石磙上粘帶起來的泥土,那彎翹的木耳和石磙軸子的摩擦聲在我耳邊咿呀鳴唱,使我想起某種古老鄉謠的旋律。但是當我扭頭看見花花時,我即刻被她優美嫻逸的姿影驚呆了。我丟下小鋤站了下來。我把手指頭銜在嘴里定定地望著花花。我看見花花烏黑的鬢發上那朵黃色的臘梅花在冬日的陽光里閃耀著神奇的光彩。我看見花花右臂后劃時穿著紅襖的胸脯露出了高亢圓腴的曲線。我看見花花白凈的臉上春意盎然根根汗毛都剔透晶亮閃幻著奇麗的光暈。我感到整個灰暗陰沉的冬季都被花花照亮了,眼前一片燦爛的金光。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被女性之美震撼。我就是在那時候產生了強烈的欲念,并為自己未來的男人生活畫下了美好的藍圖。記得我當時站在讓石磙碾得異常平整結實的麻地里,盯著花花的身影在心中鄭重地起誓:我長大以后一定要娶個像花花這樣的女人!
娶個花花那樣美麗豐盈的女人,這一直是我整個少年時代的輝煌夢想。現在想來,一個流著清鼻涕銜著手指頭的小男孩面對著一個成熟的少婦癡想未來,這多少有點滑稽可笑,但是你要相信這一切全是真的。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在第二年故鄉的麻地高密翠綠蔚然壯觀的時候,對村里一個女孩犯下了彌天大錯,至今我想起還痛悔萬分。
在那個沒有風景的冬季里,關注花花的不止我一人。我看見種麻的人們全都停住手中的活路,扭過頭來凝視花花。我發現女人們的目光像一把銳利的刀子刺向花花的腰腹。我知道她們在窺探新婚給花花帶來的變化,借此想了解花花那片肥沃的土地被男人墾種到了什么程度。從不放過對新婚小媳婦的肚子的觀察和研究,這是我故鄉女人的通病。但是在眾多的關注者中,卻有一個男人的神情和目光讓我深感疑惑。這個男人側臉望著花花,目光幽邃深沉,嘴角邊泛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這個男人的目光先是在花花飽滿的胸脯上停留片刻,然后就滑到花花的小腹上,最后停落在了花花的腿根處。我發現這個男人的目光像蛇一樣一直在花花那些最富女人韻味的部位盤桓不去。我不知道這個男人在花花身上探尋什么。女人們關注的是花花懷孕與否,那么這個男人留心的又是什么呢?
這個男人叫華福。華福是我記憶中最英俊健壯的故鄉男子。
黃昏的時候,花花跟著收工的人群回到村里,走進了自己娘家。花花仔細地收拾著那間做姑娘時住的睡房。花花從父母房里抱來草席棉被墊好鋪好后,又端來清水擦洗桌柜和門窗,大有一種永不再走的味道。這就引起了她爹的注意。她爹站在門外試探地說,住兩天就走,還用得著這么收拾嗎?花花埋頭擦洗著桌柜足柱,淡淡地說,我不走了。她爹即刻警覺地皺起了眉頭,說你已結婚了,就是別家的人了,咋能住在娘屋里不走呢?花花直起身來瞪著她爹,說啥這家人那家人的,我說不走就不走啦!你羅嗦個啥嘛?她爹即時吼起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要是不走我就打斷你的腿!你敢!你看我敢不敢?!說著那老漢竟真的操起一根扁擔撲進房里,掃在了花花的腿肚上。花花哎喲一聲跌坐在地,捂住臉哭了起來。那老漢還要打,幸好花花她媽從隔壁跑過來拉住了老漢。老漢把扁擔扔在地上,跺腳道,你做女娃子叫我們操心,嫁了人還要叫我們操心!你啥時才懂事啊?!然后氣咻咻一轉身,走了出去。花花她媽扶起花花,把她扶到床沿上坐下,一邊替她拍打塵土一邊說,這是咋啦?才結婚幾個月,咋就不想回去了?花花哇地撲到她媽懷里號啕大哭起來。花花在哭泣中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這句話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我故鄉女人的宣言,也成為我故鄉的女人留戀鄉土的最深刻的注釋。
我寧可嫁給村里的一條狗,也不愿嫁給外鄉男人!花花伏在她媽肩頭,悲號著說。
這時暮色幽靈般潛進屋來,窗外頹敗的院墻上幾只灰褐的小鳥在寒風里蓬起羽毛凄惶地啁啾。遠處的鄉野蒼茫寥闊,竹林和村舍無言地瑟縮在陰郁的霧靄中,水溝邊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枯樹寂然而立,光禿的枝丫被風的手指彈奏出一種悠長凄厲的哨音。印象中這是一個單調的沒有風景的冬季。花花就是在這個沒有風景的冬季里回到故鄉,走進我們的小說并最終成了重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