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諸位,你們知道今天這么一個重要的軍事會議,為什么不在瀘州城防司令部召開,而在這里召開嗎?”四川省督軍陳宧說這話時臉上還帶著一股洋洋自得的氣息。
參加會議的張敬堯、熊祥生、吳佩孚、李長泰都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互相看了一眼,沒有開腔,全都又把疑惑的目光轉向督軍陳宧。
“因為這對面就是我們瀘州有名的報恩塔,兒時我就聽說瀘州有座大白塔,離天只有一尺八,在兒時的想象中,瀘州白塔是何等的高聳云天。會場選在這里,自有它的特殊意義,首先就請瀘州城防司令熊祥生給大家簡單地介紹一下這座聞名川南的瀘州大白塔吧。”
熊祥生也不知陳宧的葫蘆里到底要賣什么藥,看了一眼陳宧的眼睛,陳宧的眼神要他作白塔的介紹也不容置疑,熊祥生只得站起來,一個立正、慢慢地說道:
“大白塔即報恩塔,建于南宋紹興十八年,即公元1148年。明弘治年間、清光緒四年曾經過兩次大的維修。”
熊祥生站起來指著窗外雄偉壯麗的報恩塔繼續介紹說:
“這座報恩塔坐西向東,磚石結構,雙檐七級樓閣式,通高33.2米。塔身呈八角形,層層上收,107級踏道經塔心盤旋至頂,塔內90龕256尊深浮雕石刻造像,人物線條流暢,栩栩如生。塔基為八角形,邊長4.1米。底層高4.5米,檐下磚砌仿木斗拱,第二、三層檐下有負重鳥獸類雕塑,保存完整。
白塔是一名叫馮楫的瀘州州官所造,馮楫在出生時為兩個連體嬰兒,由于當時的醫療條件太差,又值金兵大舉入侵南宋,國破家亡之時,馮楫母親慌亂中用一把鋒利的菜刀將嬰兒連背處割開,馮楫處偏多了一點,所以另一個死去,馮楫存活下來。
此后,金兵南下鐵蹄踏破汴梁城,馮楫母子隨著人流逃難,母子倆相依為命。母親每次都把乞討得來的一口飯一口湯全給了兒子馮楫,后來的一天母親餓的實在走不動了,馮楫和母親被金兵鐵騎沖散,從此各自逃命于亂軍之中,杳無音訊。
馮楫天資聰明,在亂軍中被人收留,幼年勤奮好學,始有建樹,從而官至瀘南安撫使。
那年大旱,適逢馮楫四十大壽,馮楫不為自己慶壽卻搭棚施粥,廣濟四方逃難災民,以此來寄托自己對慈母的思念,慰籍自己感恩的心愿。其間,一瞎眼老婦人在領取粥時放聲痛哭,說吾兒如在,今已四十矣。其話傳至馮楫,馮楫亦有思母之念,于是請其老婦人入堂,盛情款待,遂問瞎眼老婦人,原籍何處,兒子叫什么名字,瞎眼老婦人回答說原籍汴梁,將連體嬰兒事訴說一遍。
對兒子的名字,老婦人說當初吾兒名姓與大人名姓犯諱了,不敢說,馮楫請問再三,老婦人只好回答說吾兒也叫馮楫,對不起大人。
馮楫驟然大驚,跪曰:母親,我就是你苦苦尋找的兒子啊,你摸摸我背上的疤痕吧。
此后,馮楫極盡孝道,天天早上為母親舔眼睛,終于一日,母親忽然雙目復明,馮楫欣喜若狂,遂建白塔,取名報恩塔。”
大家聽了,都唏噓不已。
“各位將軍,我之所以把今天這個重要的軍事會議選在這里,又請瀘州的城防司令熊祥生作介紹,是因為本人用意在于,要各位將軍在此逆軍大舉進攻之時,要有一顆忠孝之心。試想當時任瀘州刺史的馮楫,沒有效忠皇上的忠心,怎么能在瀘州廣施救濟?馮刺史肯定治州有方。另外,馮刺史如果沒有孝心,為瞎眼母親舔眼睛,又怎能使母親雙目復明,最終建造報恩塔,流芳千古呢?因此,忠孝是各位將軍須謹記在心的啊。”
陳宧略為停頓了一下,忽然站起來拱手說道:“大總統去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北京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賀即皇帝位,改民國四年為洪憲元年,諸位每人家中都供奉有天地君親師位的神牌,如今已經有君,各位將軍就是要在這危難時刻,盡忠盡孝,忠于洪憲皇帝,把瀘州保衛好治理好,不負皇上重托。”
陳宧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各位將軍請聽洪憲皇帝旨意。”陳宧隨即將一道黃綾展開。
這下可慌了張敬堯、熊祥生、吳佩孚、李長泰他們幾個,如何跪接旨意,真是丑態百出。熊祥生用了雙手抖袖,然后“喳”地一聲跪下,張敬堯雙手一拜就跪在了地上,吳佩孚卻是筆直地站在那里,行了一個軍禮,李長泰則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皇上旨意,著張敬堯任瀘納戰區總司令,熊祥生為瀘納戰區副總司令仍兼瀘州城防司令,吳佩孚、李長泰任將軍,望協力同心、共同努力,剿滅逆賊,待功成之日,再行升賞。”
各自謝恩畢,狡猾的張敬堯瞟了一眼熊祥生,假意說道:“這總司令之職,理應由祥生任之,我為副,隨時聽候差遣,祥生收復藍田壩功高勞苦。”
“豈敢,豈敢,張總司令大軍一進入瀘州,與逆軍連戰皆捷,打得逆軍退守棉花坡,才真正稱得上是勞苦功高。”熊祥生客氣地回應道。
陳宧想了想,還是用抹稀泥的方法說:“對總司令的職務都不必客氣,張總司令確實在打擊逆軍中能英勇善戰,熊副司令在克服藍田中能出奇制勝,這些本督軍也上報京城,今后只宜精誠團結,共滅逆軍就是了。都像白塔一樣頂天立地,建功立業,名流千古。”
“既然這樣,我也不必謙虛,暫行總司令之職務,日后還得各位兄弟給我扎起,如陳督軍所言,在瀘州大白塔前,學習先賢,盡忠盡孝,報效皇上。現在,就如何消滅逆軍,各位將軍就在陳督軍面前,談點好的辦法。”張敬堯說。
“我插幾句,諸位,你們面對的是當今一位文武全才的將領,這個人大總統都是非常仰慕和器重的,我們對這個人萬萬不可小視。”陳宧說。
“我認為蔡鍔不過是書生意氣十足,全憑著一時的意氣,貿然起兵造事。其實就是秀才造反,干不了大事的。”吳佩孚略帶對蔡鍔不屑一顧神氣地說。
熊祥生覺得吳佩孚有股子軍人氣質,但是也過分輕敵狂妄,在棉花坡陣地攻堅戰中,屢屢身先士卒,但遇上護國軍朱德支隊的頑強防御,實際上也是收效甚微的。不過熊祥生仍然這樣認為,戰場上往往還是需要吹一點牛皮的將軍。這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會被其它將領認為是一個“寶氣”。這種“寶氣”,統帥需要,戰爭需要,個個都像李長泰那樣誠實,雖然是誠實的好將軍,但也不是最優秀和最好的將軍。
“我認為,棉花坡之戰場曠日持久,雙方傷亡過大,前些天,雙方進入了短暫的相持階段,這幾天,逆軍忽然又不斷發起多次進攻,就我陣前仔細觀察來看,其進攻并非動真格的,這其中恐怕另有詭計。”熊祥生分析說。
陳宧嗯了一聲,不住地點頭附和。
熊祥生停了下來,陳宧鼓勵說:“繼續講。”
“據我估計,逆賊羅佩金得蔡鍔耳提面命,定非等閑之輩,這個家伙反叛是鐵了心的。從前幾次攻擊來看,逆賊再想從太安場一線襲擊我瀘州可能性也不大,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戰線較長,行動不便,二是我前次在大龍山一帶對逆軍之打擊,也還使其心有余悸。因此,我認為,逆軍從北面襲擊我瀘州的可能性不大,而從西線襲擊我瀘州則不能不防。”熊祥生說。
“愿聞副總司令之理由。”張敬堯兩眼直逼熊祥生。
熊祥生沒有躲開張敬堯的目光,反而將非常自信的目光對視過去,然后一字一句地說:“理由有三,其一是逆軍田頌堯部隊在馬腿津打了一個大勝仗,陳兵大渡口一線,驕氣正盛;其二是逆軍經數日激戰猛攻,要想摧毀我軍正面防線也倍感艱難,因此在近日佯攻中,足見羅佩金、趙又新也在戰術上作調整,似乎在聲東擊西;其三是逆軍渡過長江,經過石棚方山,從龍透關一帶襲擊瀘州,因為逆軍認為我重點在棉花坡一線正面戰場,唯獨這一帶布防空虛,襲擊的可能性最大。”
“嗯、嗯、嗯。”陳宧晃著腦袋,不住地叫喊著,腦門上光禿禿的,晃得出了幾滴汗珠子,說,“我看祥生分析的不是沒有道理,不愧是守瀘州的老將了。”
“大家還有什么不同意見和看法,都請發表。”張敬堯環顧了一下在座的幾個袁軍將領,見都沒有其它意見,隨即擺出主帥的威嚴說:“熊副司令的分析正確,蔡鍔、羅佩金用兵確實有一套,他們在麻痹我們,從方山一帶偷襲我龍頭關一帶可能性極大,因此,各部隊聽令:
著熊副司令從棉花坡正面戰場,悄悄抽一個旅的兵力,在瀘州龍透關前十公里處鷹嘴巖險要處布防,務必于今天下午四點進入陣地。
著李長泰一半兵力從棉花坡側面戰場在午后三點悄悄撤出,進入龍透關駐防,從側后支持熊副司令前方戰場,倘熊副司令部隊吃緊,則立即馳援,如前線戰況穩定,則固守龍透關。
著吳佩孚將軍全部兵力投入棉花坡戰場,本總司令之預備隊一半兵力進駐倒流河一帶,作總預備隊,我原有駐防棉花坡部隊,一律堅守陣地,嚴陣以待。”
2
從方山一帶偃旗息鼓,悄悄進軍的是奉羅佩金和趙又新命令的護國軍董鴻勛支隊,配合進攻的是在馬腿津打了勝仗的田傾堯支隊。
方山腳下,董鴻勛和田頌堯并肩行進。
抬眼望去,方山云峰寺金碧輝煌,大雄寶殿在青翠欲滴的楨南林中凸現一角。方山林木蔥蘢,云蒸霞蔚,山門前的大牌坊,也漸漸呈現在眼前。
董鴻勛是云南人,雖然入川來久經戰陣,但對如此美麗之方山,以及名聞遐爾的云峰禪院,難免有想進去游覽一下之意。
“田支隊長,這方山拔地而起,且四四方方,風景如此之美麗,真是巧奪天工啊,我生在云南,也曾見過一些名山大川,像這樣依山帶水的仙山勝境,真是嘆服了。”
“董支隊長,這四川據說就是因此而得名呢,方山是一個天然的四四方方的四字,而緊靠方山的長江,有頭脊梁、二脊梁和三脊梁,三道雄偉險峻的石梁子,從河岸直插河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川字。因此從唐朝以后,這巴蜀大地就有以方山和緊靠方山的長江三道脊梁而正式取名四川之說。”田頌堯走得渾身冒著熱氣,由于他的脖子短,不得不把嗓子震得很響地說。但愈把聲音震大,聲音反倒更顯沙啞。因此,田頌堯在兒時就又被人們冠之以憨包鴨的綽號。
“田支隊長,我想在我大軍即將偷襲龍透關之前,不妨進佛門圣地,一則瀏覽一下云峰勝境,以解我平生之愿,二則在大雄寶殿前求佛祖保佑,我此去一戰成功,回來為佛祖重塑金身,再修廟宇,如何?”董鴻勛向田頌堯說道
“董支隊長的想法,我倒是很理解,只是羅總參謀長、趙梯團長叮囑再三,務必隱蔽消息,輕裝疾進,于今天下午三點左右翻越險峻的鷹嘴巖,如我們進廟燒香許愿,恐怕會誤了偷襲的最好時機。”田頌堯說。
“有時往往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佑我,費盡心機也枉然。如我進香許愿,得佛祖保佑,一戰奪取龍透關,天助我成功,豈不美哉。”董鴻勛說。
田頌堯伸長脖子看了看天空說:“現在已近中午時分了,我們離前面鷹嘴巖尚有四十余里,如果敵軍有所察覺,在鷹嘴巖重兵布防,我們就會功虧一簣呀!”田頌堯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護國軍以一當十,英勇善戰,再則,袁軍根本沒有預料到我們會襲擊他的龍透關的。”董鴻勛又堅持說。
田頌堯想了想,也覺得袁軍在棉花坡戰場,正面有護國軍不斷發起進攻的假像,已經把主要兵力、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主戰場上,或許真的不會料到護國軍會突然偷襲龍透關,而且覺得過份執意也不好,也就同意董鴻勛的想法。再則,董鴻勛在駐防雙河場時,偷偷把部隊開到渠壩驛休整,挨了個處分,換位思考,都有一種借助神靈來填補一下心靈空虛的想法。
“這樣吧,我們只帶幾人上云峰去燒香許愿,其余大部隊暫作原地休息,董支隊長你看如何?”田頌堯說。
“可以。”董鴻勛面露喜色,命令部隊不得喧嘩,原地休息。
3
方山云峰寺,是中國為數不多的佛教發祥地和千年古剎之一。相傳,唐玄宗夢中見到在四川南面長江邊上一座四四方方的仙山勝境,于是派人在川南尋訪到了如夢中的仙境方山。唐玄宗大喜過望,天寶六年下詔敕建云峰禪院,創建云峰寺。清朝乾隆皇帝尤愛山水,對云峰方山更是情有獨鐘,親書“乾坤正氣”四個鎦金大字,懸于云峰寺的大雄寶殿之上,“方山云峰四八寺,黃瓦紅墻綠海中”對方山云峰極盡贊譽。因此,董鴻勛盡管軍務纏身,也要進去焚香許愿,就可以知道云峰在他的心目中的份量了。
走過迎龍橋,只見一座牌坊巍然矗立,氣勢恢宏。云峰牌坊已有千年歷史,上面全是鏤空雕刻,董鴻勛連聲稱贊,見兩側對聯對仗工整,筆力遒勁。
“數仞高坊石砌堅,
迎龍橋畔虎溪邊。
鏤空花草檐重疊,
喜見鐫圖明佛緣。”董鴻勛不覺朗聲念道。
董鴻勛又把兩邊的長聯讀了一遍:
“云霧環山禪院靜,峰巒擁寺客寮幽,
云繞叢林,法繼破山之一系。
云涌上方依佛祖,峰高萬丈隱老彭,
峰縈古剎,譽著巴蜀第二山。”
董鴻勛自覺神清氣定,回頭對田頌堯說:“我在云南昆明讀書時,云峰寺的春夏秋冬四季詠歌曾在學校流傳,至今還能背誦的有:
云上碧云峰上峰,
天光山色景無窮。
夭桃吐艷通南麓,
林海晴空綴彩虹。
其二是:
云照紅云峰照峰,
飛霞印石入遙空。
清涼世界推四澗,
更有蜃樓遠眺中。
此是春夏詠,還有秋冬詠則是記不大清楚了,不知田支隊長記得否?”
田頌堯是一個不喜好詩文的人,見董鴻勛吟誦得搖頭晃腦,如癡如醉,也就不好掃了他的興,想了一下說:“我雖然不喜歡舞文弄墨,但畢竟生長在四川,這秋冬詠連放牛娃娃也能吟誦的,只好遵命獻丑,其秋詠是:
云望層云峰望峰,
疏煙淡霧任西東。
慧于石立衣輕拂,
體態翩翩著御風。
冬詠是:
云壓低云峰壓峰,
皚皚飄絮漫長空。
四隅八寨如龍舞,
雪霽方山分外雄。”
田頌堯念得很古板,沒有一丁兒吟誦的味道,到是那沙啞的聲音聽來還有些特別之處。
二人并肩拾級而上,站在大雄寶殿門口,但見寶剎金碧輝煌,正殿中端座三尊大佛,佛眼微閉,似看著大千世界,欲普渡萬千眾生。
“諸佛上方,這里乃非常世界。
三瀘古剎,此間是何等乾坤。”
這幅上等珍貴名木的雕刻對聯一下映入董鴻勛的眼簾,不覺令董鴻勛重重地“嗯”了一聲。
大雄寶殿內香煙繚繞,董鴻勛跨進去,點燃一柱香,插入香爐,然后雙手合十,跪下去,心中默念道:“佛祖在上,今我董鴻勛為反對帝制復辟,從昆明帶兵遠道來川,并非心存殺生之念,只為護國安民。此次造訪寶剎,一來為請罪,只俟戰爭一結束,我董鴻勛立即皈依佛門;二來望佛祖大發慈悲,佑護我不費一槍一彈,不傷一兵一卒,一舉奪得龍透關。佛祖慈悲,待我大軍凱旋之日,定重建古寺,再塑金身……”
董鴻勛匍匐在地,以頭叩地,田頌堯也不跪,不許愿,站在旁邊看著。
木魚敲響,罄聲悠揚。
“報告董支隊長,司令部十萬急電。”隨著一聲響亮而急促的報告聲,董鴻勛從清靜無為的境界中清醒過來,匆匆接過電文,展開一看:
(一)敵情如昨
(二)本軍及蜀軍在你部越過鷹嘴巖后,棉花坡主戰場同時發起總攻擊。
(三)本軍左面戰場,著由朱支隊長率你部楊池生營和該支隊,附炮一連、機一連,由菱角塘向吳佩孚陣地發起總攻擊。
(四)本軍右面戰場,著何支隊長率周、蔣兩營、炮兩門、機一連,從主戰場右側發起總攻。
(五)著你部務必于今天下午三時越過鷹嘴巖。據悉,袁軍有增兵加固龍透關一帶的跡象,兵貴神速,切切。
(六)本參謀長、梯團長現在棉花坡主戰場。
羅佩金 趙又新
董鴻勛急忙把電令揣入懷中,與田頌堯一道,快步走下云峰寺,命令部隊即刻啟程,快速向鷹嘴巖挺進。
4
初春的下午,太陽是暖洋洋的,而光禿禿的鷹嘴巖,仍然是凸兀的青石,閃著幽幽的光。鷹嘴巖,是通往龍透關的必經之路,因其形狀像一只老鷹,鷹頭為山頂,只有一條在青石上艱難打造出來的路,才能翻上山頂,在被稱為鷹耳朵處的地方,險峻得只能放上一只腳,才能翻上山頂。
已經搶先到達鷹嘴巖的是熊祥生部李炳之率領的一個營。
李炳之累得滿身大汗,索性脫了衣服,光著上身喘著粗氣,這個老練的家伙仍然指揮兵士們趕緊構筑工事,布置火力。
“弟兄們,不要歇息,也不能歇息,戰場上往往是多流汗,才會少流血。只有把防御工事修筑好,才能有效保存自己,最有效地打擊敵人。”
兵士們雖然應付著,但總覺得這里是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況且,又不見護國軍的蹤影,更因為急行軍也累得渾身酸痛,都把修筑工事沒當成一回事,在那里懶洋洋的磨蹭著。
5
遠處幾株枯樹,孤零零地挺立著。突然,枯樹上幾只老鴉發出了幾聲悲慘凄厲的叫聲,叫聲劃破長空,震得董鴻勛心中驀然產生一種不詳的預兆。
他命令部隊加快前進的步伐,見一個老兵跑得一跛一跛的,非常地吃力。
“怎么樣呀,跑不得嗎?”董鴻勛關切地詢問老兵。
“風濕病發了,腳桿有些不聽使喚了,支隊長。”老兵回答。
“來,把背包給我,輕裝前進。”董鴻勛說。
“不行,支隊長,我自己背。”老兵回答。
“老兄,不用客氣,我們從云南揮師入川,弟兄們已打過了不少大仗和惡仗了,共同離妻別子,在外出生入死,我年輕,身強力壯,我來替你背!老兄,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個地方?”董鴻勛問。
“叫阮和順,家住云南燕子洞。”老兵回答說。
董鴻勛不由分說,搶過阮和順的背包,一同加速前進。
前面就是鷹嘴巖。
整個山體已經展現在眼前,董鴻勛背上背著阮和順的背包,確實吃力不少。他急忙想站下來觀察一下,而部隊急進的人流,攪得他沒能停下來,隨著隊伍,很快行進到了鷹嘴巖腳下。
傍晚的鷹嘴巖在夕陽的映照下,到達時已超過作戰命令一個小時多一點。更加險峻,光禿禿的鷹頭更顯現出了猙獰與可怕。其時正是4點15分。
“支隊長,我求你了,把背包還給我,你要指揮部隊,我的風濕已犯過了。”阮和順拉住了董鴻勛的背包,背包就勢滑給了老兵,董鴻勛已無可奈何,只得揮了一下手,表示向阮和順的致意。
“弟兄們,一鼓作氣,翻過鷹嘴巖,直取龍透關。”隊伍已經爬行在半山腰,董鴻勛振臂高呼。
“噠噠噠……”董鴻勛話音未落,巖頂上李炳之指揮部隊,集中火力,射向行進在半山腰的護國軍隊伍。
護國軍處在毫無遮掩的半山腰,那是草木不生的光滑的巖石,兵士們紛紛中彈,頓時如倒柴塊子似的倒了下來。
鮮血,猶如紅色山泉,直淌下山腳!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這突如其來如此慘重的傷亡,讓剛才還生龍活虎的弟兄們,就這樣永遠地靜靜地躺在了鷹嘴巖下!
董鴻勛一剎時被氣得腦袋發脹,前次擅自放棄陣地,羅佩金從關心愛護的角度出發,只給了一次記大過處分。并且語重心長地和自己作了徹夜長談,憑心而論,董鴻勛對羅佩金的將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對那一夜長談刻骨銘心,時時都在想殺敵立功,將功補過。不想這次偏偏到云峰寺去燒香許愿,違背了出發前羅佩金一再叮囑的偃旗息鼓,輕裝疾進,于29日3時前翻過鷹嘴巖的命令。然而董鴻勛把一線希望寄托在自己虔誠的進香許愿上,認為冥冥之中會有佛祖佑護,硬沖也能沖上鷹嘴巖。
“吹響沖鋒號,不惜犧牲一切,奪取鷹嘴巖陣地!”董鴻勛右手揮舞手搶,對準鷹嘴巖連放三槍,隨著槍響,沖鋒號聲排山倒海地驟然吹響。
“田支隊長。”董鴻勛一看,田頌堯沒有回聲,他也被眼前的景象嚇昏了頭。田頌堯雖然打了馬腿津一仗,但只是一種巧勝,從帶兵以來,他還沒有經歷過如此慘烈的大仗和硬仗。
“我……”田頌堯的聲音更顯沙啞,又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用手切了一下,意思是川軍殿后,滇軍打沖鋒。
董鴻勛苦笑了一下,苦笑中也帶著對田頌堯的一絲同情,他果斷地再次指揮自己的部隊,向鷹嘴巖頂沖鋒。
士兵在沖鋒的路上一排一排地倒下,在董鴻勛的督戰下,又一排一排地沖上去,沖到鷹頸子處,那幾丈高的懸巖,始終無法逾越。
董鴻勛隨著最后的號兵和勤務兵也一同沖上前去,董鴻勛丟掉自己的手槍,在犧牲的兵士手中撿起遺留下來的殺傷力強的輕機槍。號兵和勤務兵看看已經打昏了頭的董指揮官,已經不再用沖鋒號壯膽,不斷向上沖去,隨著巖頂的槍聲響處,一個個無一例外地應聲倒下。
董鴻勛見自己的部隊已經傷亡得只剩下自己,聽著巖頂機槍的嚎叫聲,想著羅總參謀長的重托和厚望,董鴻勛兩行熱淚流了下來。
忽然,董鴻勛看見一個身影在巖壁上向上攀爬,那是人嗎?不可能,這么筆直的巖壁,怎么能夠爬在上面,董鴻勛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的確是一個人在往上爬,而且腰間系著手榴彈,身上背著一支沖鋒槍。
啊!是自己部隊的兵,而且就是自己替他背背包的老兵阮和順!董鴻勛想起來了,他說他老家在云南燕子洞,他肯定就是經常攀援絕壁懸崖去取燕窩的蜘蛛人!
懸崖絕壁上取燕窩,是阮和順在云南燕子洞一帶祖傳的絕活,阮和順本也有30多歲,為了討袁護國,毅然放下豐厚的收入,橫豎要求參加護國軍,董鴻勛一時又記起了他的名字,還隱隱又記起了大家都叫他是蜘蛛人。
那一幕幕很驚險,每向上爬一步,董鴻勛都捏著一把汗,把心都提到了嗓門下,一失足,掉下懸崖,就會粉身碎骨。
這個老兵終于爬上了山頂,董鴻勛聽到了幾聲手榴彈悶雷般炸響,袁軍機槍已經沒有向巖下射擊,董鴻勛一時清醒過來,以極快的速度,踩過兵士們的遺體,翻上巖頂一看,竟然驚呆了。
老兵將袁軍機槍調轉來,打得袁軍尸橫遍地。而老兵被流彈穿破肚皮,腸子已經掉了下來,仍然靠在機槍上,艱難地把一串串子彈準確有效地射向袁軍。
董鴻勛幾步竄到老兵身旁,輕輕推開老兵,填滿彈夾,打得反撲上來的袁軍尸體如小山似地堆積在陣地前面。
“老兄,老兄,我們勝利了,老兄!”董鴻勛一邊瘋狂地射擊著,一邊喊著老兄。
董鴻勛一邊使勁在喊,見沒有回聲,一邊用另一只手一摸,阮和順已經斷氣了。
陣地上雙方已經拼盡了士兵,雙方已經沒有了喊殺聲,只有傍晚的霧靄和著戰爭的隆隆硝煙,在陣地上不停地翻滾,翻滾……
忽然,李炳之手握一把戰刀,魔鬼般地出現在董鴻勛面前,董鴻勛隨手也操起一把戰刀,跳出掩體,與李炳之展開激烈地肉搏。
李炳之是皮鞋,董鴻勛是草鞋,兩主將拼殺,而且陣地上已經傷亡得就只剩下這兩個主帥。李炳之刀法嫻熟,直砍殺得董鴻勛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這時的董鴻勛,巴不得田頌堯部隊趕快沖上山來,而他哪里知道,就在戰斗最慘烈的時刻,田頌堯已經帶著他的部隊獨自撤退了。
董鴻勛挪騰跳躍,勝過李炳之,漸漸地反敗為勝。董鴻勛對準李炳之頭上虛晃一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刺中李炳之的胸部,李炳之應聲倒地,血流如注。
陣地仍然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董鴻勛渾身無力,一下子癱倒在李炳之身旁。
過了好一陣,李炳之醒了過來,見身旁躺著的正是仇人董鴻勛,李炳之突然回光返照,竟然操起刀來,翻身刺中了董鴻勛的胸部。
董鴻勛胸口上捅著鋒利的大刀,他已經無力呻吟,帶著未竟的抱負,睜著一雙眼睛,犧牲在陣地上。
李炳之也鮮血流盡,身體僵直地橫在那里。
遠處,老鴉發出一聲又一聲慘叫。陣地上沒有了任何動靜,劇烈的槍炮聲、廝殺聲已經成為了永恒的歷史,只有硝煙和著霧靄在陣地上如前一樣地翻滾,被炮火撕裂烤焦的戰旗在夜風中發出驚濤拍岸般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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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泰站在鷹嘴巖陣地上,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六點。
李長泰緊鎖眉頭,他反復察看陣地,百思不得其解,這么險要的陣地,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居然能被攻上山來,這真是奇跡,真是奇跡!李長泰喃喃自語。
晨風吹動著李長泰的披風,他依次巡視了護國軍和自己部隊不計其數的將士尸體。走到董鴻勛和那個老兵阮和順的尸體面前,李長泰仔細察看,原來沖上來的就只有這么兩個護國軍將士,董鴻勛還是兩眼圓睜。作為軍人,李長泰久久地為之動容,他竟然在他們兩個犧牲的將士面前,躕立良久,然后蹲下身去,親自為董鴻勛把眼皮合攏,為老兵阮和順端正了一下已經破爛的軍帽。
“勇士英靈,魂歸故土,各為其主,各盡其責。”李長泰說完,又轉身對勤務兵說:“將護國軍兩位將士就安葬在這里,以棺木厚葬,勿使其暴尸荒野。這兩位滇軍將士要與我軍陣亡將領李炳之一視同仁。”
兵士隨即抬來兩具棺木,李長泰命找來木牌,又吩咐兵士找來油漆,親自書寫了“滇軍二位陣亡將士之墓”。
李長泰書寫時,手已在微微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