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夜一場春雨,青山滴翠,布谷鳥的啼叫一聲緊似一聲。納溪戰地醫院就設在冠山腳下,柳梅他們到來以后,把戰地醫院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
院子中的一樹桃花,經過春雨的洗禮,顯得格外的鮮艷和清新。
“銓哥,該換藥了。”柳梅現在已將一頭長發剪成了齊肩短發,加之一身的白大褂,把本是紅潤的臉蛋,襯映得更加地鮮嫩可愛,與在敘永時,已經完全判若兩人。
“我不想換藥。”董鴻銓在病床上,正翻看一本唐詩,書是一本很舊了的線裝書。
“為什么不換藥呀?”柳梅高挑的身材,臉上常常掛著笑容,而那笑容不是做作出來的,笑的時候又總是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那牙齒白凈得非常地美麗,透出一股青春的氣息。
“請把藥換了吧,銓哥。”柳梅又一次很親切地說。
董鴻銓一邊看著書,一邊回答說:“我不換藥。”
“為什么?今天是怎么了?”柳梅問。
“不是怎么了,柳梅,自從你們來到納溪戰地醫院以后,我們全體護國軍的傷病員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轉,還有二十多個傷病員都歸隊參戰了,只有我董鴻銓的傷還沒有好,每天浪費藥品,心里不是滋味呀。”董鴻銓說
“你呀,銓哥,我來的時候,你的傷因為太重,有一處地方已經長蟲了。你想想,現在通過消炎治療,都在好轉了,怎么一下子反倒又不想換藥了。那樣做,你想想吧,豈不是前功盡棄,那才叫浪費了藥品啊!”柳梅拿著藥品,走上前一步說。
“是這樣的,我是想我的傷是在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了,我的傷口可以用鹽水來消毒消炎,而我們的藥品目前短缺,留給從前線抬下來的重傷員吧。”董鴻銓說。
“你應該盡快治好,上前線,去打北洋鬼子兵呀。”柳梅說。
“什么北洋鬼子兵,人家一聽,還以為是打什么洋鬼子呢。”董鴻銓笑著說。
“這樣吧,還是先消毒,清洗傷口要緊。”柳梅說。
“我今天堅持用鹽水清洗,柳梅,你就在我身上試驗一下吧,我肌肉結實,筋骨強健。”董鴻銓把沒有受傷的左手高高地舉起來,還打了一個漂亮的沖拳。
“好吧,好吧,依你的。”柳梅說完,轉身進里面去,調制了一瓶鹽開水出來。
“這才差不多。”董鴻銓把右胳膊上的傷口亮出來,柳梅用鹽水給他清理傷口,痛得董鴻銓微微地皺起眉頭。
“還要清洗大腿處的傷呢。”柳梅清洗了董鴻銓胳膊上的傷口,對董鴻銓說。
“那地方傷早好了。”
“好了?你騙誰呀,那傷口還厲害著哩。”
“當初傷著了,我還不知道哩,只曉得沖鋒指揮戰斗,連自己傷著那里了,也是一片的糊涂。”董鴻銓說。
要清洗大腿處的傷口,董鴻銓總是顯得有些難為情。柳梅越是細心,這種親密接觸越是讓董鴻銓心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別樣心情,雖然這種心情沒有一絲一毫的邪念。
“快,快,你不能浪費時間呀。”柳梅說。
董鴻銓還是配合地亮出了大腿處的傷口。
“這還差不多,記不得嗎,當時我們昆明女子中學還與你們陸軍學堂聯合聽過演講呢。”
“記得的,還記得那個戴眼鏡的老師在一次我們兩個學校舉辦的學術講座上,大講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他搖頭晃腦地說,經過他反復地考證,床是指水井。”董鴻銓說。
“當時,我們女生都感到吃驚了,都對他的講座提出質疑。”柳梅一邊清理傷口一邊說。
“其實詩人這種感覺,我前些天晚上就有。在午夜的時候,一個人獨自在床上睡不著,想著家鄉,想著家鄉的親人,看著月光從窗口照進來,那月光白得非常地清亮,不,還不只清亮,應該說,清亮還不足以全面地形容。”董鴻銓說這話時,進入一種深深地回味之中。
“是不是應該加上如霜一樣地清純?”柳梅說。
“對呀,對呀,應該叫做如霜一樣地清純,好極了,才女,才女!”董鴻銓興奮得叫起來。
“小聲點,銓哥,不能影響其他傷病員呀,聲音怎么一下子就高了八度了。”柳梅輕聲說。
“唉呀,我怎么一時就得意忘形了。”董鴻銓轉而輕聲說。
“好的,現在清洗完了,讓傷口晾干一下,一會兒好再上一點藥。”柳梅說。
“銓哥,歷史也有定評的東西,特別又如文章詩歌上的一些東西,我想不只現在,就是今后,也有更多好事的,又沒有真本事又想出名的人,就這樣不斷地胡謅。”柳梅說。
“想想詩人當時身在異鄉,輾轉難以入眠的思鄉情結和午夜月光的美麗與清純,詩人在舉頭與低頭之間感受的變化,怎么會在深夜跑到水井邊上去哩?連生活邏輯和常識都不要了。”董鴻銓憤憤地說。
“這些也就不要生他們的氣了,人家要那樣講,人家也是想出名,這個可以理解呀。”柳梅說。
“從實實在在的學術上研討出名不是更好嗎?為什么非得如此的顛倒黑白?”董鴻銓說。
“銓哥,不說這些了,這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你說你有理,他還說他的道理更充分哩。”柳梅為董鴻銓上好藥,一邊包扎一邊說。
“聽說你們從昆明出來掉隊了,還女扮男裝,有這回事嗎?”董鴻銓問。
“有的,我們幾個女娃,本想追隨劉云峰司令到敘府去的,主要還是我們背著自己籌集的藥品,我們哪個時候吃過那么大的苦啊。一過沾益,遇上大雪,問路時人們又把敘府誤為敘永,一直就到敘永來了。”柳梅說這話時,仍然面帶的是一種天真無邪的青春笑容。
“一路上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我們索性女扮男裝,一臉油泥,真像幾個邋遢的男兵哩。”柳梅接著說。
“強拉鹽夫了嗎?”
“沒有,我們是想給錢,請他們為我們背藥品,因為我們肩頭也磨破了,腳上滿是血泡。”柳梅微笑著說。
“辛苦呀,一切為了偉大的護國戰爭。”董鴻銓也笑著說,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
“差點被總司令關禁閉。”董鴻銓說完竟笑出聲來。
“什么處分都可以,我們是女同胞啊,怎么能和男同胞在一起關幾天幾夜的禁閉。”柳梅說。
“光講別人,盡指別人的短處,聽說你在進攻大龍山時,也有士兵瞧不起你這個秀才哩。”
柳梅笑著說。
“這都正常,沒有資格嘛。”
“古代戰爭有天門陣、八卦陣、一字長蛇陣,聽說你用了個什么拌桶陣,你是怎么想出來的?”柳梅問。
“這還是兒時玩打泥巴仗時,在水田里,把稻田里的拌桶作掩護,人在后面推著,遇上爛包田,依靠拌桶的浮力過去,又不至于掉進爛包里,那次用這個原理,沖過那片水田,打了一個勝仗。”董鴻銓說。
柳梅正想再說什么,對面傳來院領導的聲音,叫柳梅趕快過去,陣地上轉運了新的傷員過來,急需救治。
柳梅趕緊收拾一下,就匆匆過去了。
望著柳梅漸漸遠去的背影,董鴻銓的目光久久沒有收回來,他忽然無意間感覺到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2
楊柳依依,春光明媚。
柳梅清洗了器械,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臉蛋兒粉紅,柳梅的眼睛很美,雙眼皮下是晶瑩亮澈的兩顆黑寶石,無論誰見了,都會為之怦然心動。
兩只新燕正忙碌著,不斷地從遠處銜來泥土,一粒一粒的壘著新巢,雄燕既要負責銜泥,還要負責設計壘巢。每當雌燕銜泥來時,雄燕總是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意思是向雌燕問候,或是征求她的壘巢的設想和計劃,雌燕也是嘰嘰喳喳地回答著。
柳梅看得出了神。她的心也漸漸進入了另一種境界之中。
“柳梅,忙嗎?”
董鴻銓的聲音打斷了柳梅的遐思,使她從一種少女難以言喻的甜美的沉思中醒過來。
“哦,銓哥嗎?噫,已經能走路了!”柳梅驚喜地說。
“但是還要拐仗,手臂上傷全好了,只剩腿上的了。”董鴻銓說。
“那是子彈傷著了皮肉,好在沒傷著筋骨,這是一顆長眼睛的子彈,不打死護國討袁的英雄戰士的。已經要不了多少天就會痊愈了。”柳梅說。
“你真會說。傷好了,我就要請求上前線了。”
“那也得休養些時候。”
“前線急哩。”
柳梅搬過來一把椅子,說:“今天天氣很好,你在病房里住夠了,出來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對身體健康,是大有好處的。”
“我近幾晚上有些失眠。”
“什么原因讓你失眠了?”
“不知道。”董鴻銓說
“不知道?”柳梅抬眼望去,董鴻銓的雙眼正深情地看著自己,四目相望,就在那一瞬間,柳梅的臉一下通紅,心里面一陣“砰砰”地跳動。
柳梅在讀書時就喜歡董鴻銓,董鴻銓人長得英俊,吐談文雅,遇事不暴躁,而且有主見。
“柳梅,讀書時我就覺得你很美。”
“你呀,銓哥,我一直覺得你人品風范不錯,咋今天漸漸地把話說邪乎了。”柳梅說。
“你真的很美,你的笑容很甜,而且不是做作的,一些女孩子的笑往往都是很媚的,很做作的。你不是,我常常在注意你,你無論是學習上遇到困難,工作上遇到麻煩,還是生活上有不順心的事兒,你從沒有青過一回臉,從沒有皺過一回眉頭。”董鴻銓說。
“原來你也是個不正經的人啊,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正經人,一直都很崇敬你哩。”柳梅說。
“我不正經嗎?”
“是不正經的。”
“為什么呢?”董鴻銓問。
“因為你總是看著人家女孩子呀,老是在有意無意地那么長期地看女孩子的人,心術總是不正呀。”柳梅說。
“唉呀,這個話就錯了。”
“錯了?絕對正確的,你說你正確嗎,你正確的地方在哪里?”
“看女孩子,迷上了女孩子的美,更能癡迷于她的個性美的,有兩種人。”董鴻銓說。
“哪兩種人呢?”柳梅問
“一種是流氓看女孩的美,他想著的就是如何想方設法地占有女孩的肉體,這種人在看的時候,就會是一種淫邪的目光,在淫邪的目光下,產生齷齪的骯臟的念頭。另一種人就是以藝術家的目光來注視女孩,當他發現這個美的時候,是在用藝術家的第三只眼來觀察鑒賞,他的眼光是純潔的,內心帶著一種以藝術鑒賞的心情來贊譽美。啊,多么美呀,美倫美奐呀。”董鴻銓動情地說。
“你是哪種人呢?”柳梅問。
“我是藝術家。”
“寫過小說,出過詩集和畫冊嗎?自稱自己是藝術家,羞不羞人?”柳梅仍然笑著說。
“我寫過詩,讀書時你知道不?”
“從來不相信你會寫詩。”柳梅說。
“不相信,我馬上給你背誦我寫的一首詩:大山霧氣重,長空落日圓,護國入瀘納,士卒能身先。”
“咯咯咯……”柳梅笑得前伏后仰。
“你笑什么呀?這詩是言志啊,我不是每次戰斗都做到身先士卒了嗎?”
“這都叫詩嗎?前兩句很明顯地去套人家大詩人王維的《使至塞上》中的前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后兩句更不敢恭維,簡直就是兩句順口溜了。怪不得你讀這么久的唐詩,就是學會了能套人家的兩句詩了。”柳梅調笑著說。
“厲害,厲害,真不敢小看你了。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嘛。”董鴻銓也笑著說。
“能稱得上藝術家嗎?”柳梅笑著問。
“是藝術家的心情,藝術家的目光,藝術家的第三只眼……”董鴻銓說。
“嘻嘻,什么藝術家的第三只眼,聽起來比較新鮮。”柳梅說。
“不懂嗎?”
“至少叫不很懂。”
“比如,你一般人看一朵花,就只看見是紅花或黃花,看一片樹葉,就說這片葉子很綠。而這些,就歸結于一般人只用兩只眼看的緣故。假如是藝術家看就不同了,這朵紅花有各種不同的層次,看去就不僅僅是一朵紅花,而是鮮紅、大紅、紫紅組成,一片綠葉也是如此。再比如看裸體,畫家就可以看美麗的少女裸體,而流氓能看嗎?畫家是用藝術的第三只眼來觀察美,流氓呢?因此,這就是藝術家與流氓的本質區別。”董鴻銓說。
“我不信藝術家就不能成為流氓,流氓就不能成為藝術家,往往藝術家比流氓更陰險、更壞。”柳梅說。
“要堅信藝術家是好人,流氓是壞人,當然按照你的邏輯也有一定的道理,就是藝術家可能成為壞蛋,壞蛋可能成為藝術家。”董鴻銓說。
“咱們換個輕松的話題聊聊吧,剛才這個話題都太復雜,太沉重。咱們說說目前的護國討袁。什么叫做護國討袁。”董鴻銓說。
“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是想考我嗎?”
“不是,隨便說說。”
“這個問題誰不知道,護國就是保護已經由辛亥革命推翻的腐朽的清王朝,建立的民主的中華民國政府;討袁嘛,更是幼稚園的小孩童都知道的,就是討伐妄圖復辟封建王朝的袁世凱這個大壞蛋。”
“這個問題也有個著名學者的解釋是,護國是保護中華民國的第一部大法——《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因為這是第一部國法、第一次在國法里明確了民主、民權、民生三民主義,這是辛亥革命不少仁人志士浴血奮斗的結果,這個學者的解釋護國就是保護國法。”
“我還是認為護國是保護中華民國這個新生的國體。”柳梅笑著堅持自己的看法。
“看來這個話題是不輕松,說起來還是蠻有份量的哩。”董鴻銓笑著說。
“還是輕松的話題,任何話題都輕松,好多是人為地把它說重了的。”柳梅說。
一只雌燕嘴里叼著一口泥,飛過來放在窩邊,雄燕趕忙幫著壘窩。
董鴻銓看了看說:“建個新巢不容易,我看雌燕最辛苦。”
“你咋能分出雌燕和雄燕來呢?”柳梅問。
“哎呀,虧你還是昆明女子學堂畢業的哩,那一只就是雌燕。”董鴻銓指著站在巢邊那只燕子說。
“如何確定的?”柳梅問。
“雌燕要小巧些,羽毛光滑些,叫聲甜脆響亮些,成天笑咪咪的,那只不就是么?”董鴻銓說。
“沒有道理,又在打趣人了。”
“我們哪天也能……”董鴻銓欲言又止。
“你說我們哪天什么?”柳梅問。
“我不說了。”
“說啥嘛,我不喜歡一個男子漢說話吞吞吐吐的。”柳梅說。
“我說了你別罵我。”
“啥時罵過你了,從一起在學校相識到現在。 ”
“真的不罵我嗎?”
“真的。”
“那我就真說了。”
“真說。”
“我想哪一天,我也能和有一個人共壘新巢。”
董鴻銓的確是壯著膽子,鼓足勇氣說這句話的,在他的心目中,他覺得柳梅實在太美了,尤其是那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天然純樸的燦爛的一臉笑容。
“你呀,還說是藝術家呢,我早就說過藝術家是偽裝得很巧妙的流氓,你看如何?”柳梅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看著董鴻銓。
董鴻銓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了,他一下子沒用拐杖,神奇般地站了起來,向柳梅走了過去。
柳梅害怕傷著了董鴻銓的傷口,快步地迎了上去,一下子把他扶坐在椅子上,指著董鴻銓受傷的腿說:“不能動,等傷口痊愈了,等護國戰爭勝利了,我們雙雙回到彩云之南的家鄉,到那時有一個民主共和的國家,我們再壘一個好巢。”
柳梅說這話的時候,董鴻銓深情地看著她,董鴻銓的心里,燃燒著一團團的希望和幸福。
一對新燕,嘰嘰喳喳地吹叫著,飛翔在蔚藍色的天空。
一時間,空氣如此地清新,董鴻銓和柳梅都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