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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一月二十日
威寧,彤云密布,天低云暗,雪花飄舞。
“幼時候讀古詩,有‘大雪滿弓刀’,有‘雨雪菲菲’、‘雨雪載途’,讀起來雖然覺得寫得好,但是沒有親自經歷。今天的大雪滿弓刀,雨雪載途,有親身體會了。只有那孟浩然的踏雪尋梅,我仍就沒有那份雅興了。”
說著笑的是第一梯團趙又新屬下的第三混成支隊二營副營長董鴻銓。
董鴻銓是昆明學堂的學生,思想民主,深知共和救國的道理,因此投筆從戎,深得趙又新的器重和賞識,才二十二歲就提拔當了副營長。
雪下得滿地都是泥濘,士兵鞋子下面都是套著一雙腳碼子,走起路來“咔哧”、“咔哧”地發響。僵冷的氣氛一下子就被這個年輕的軍官打破了,兵士們就勢嘻笑著開起玩笑來了。
“這雪花遇到兵,就叫有理都說不清。”
“你們無非是想說秀才遇到兵,有理都說不清嘛。”董鴻銓知道兵士們常常說他是秀才,“可是,秀才如今已成了兵了,啥子理由就都說得清了。”董鴻銓也嘻笑著反擊。
在士兵們眼里,董鴻銓沒有官架子,帶兵也帶得好。他原是云南的學生,因為看到中國要富強,必須推翻封建王朝,建立民主共和的國體。封建王朝傳位給一個三歲娃娃來治理一個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泱泱大國,豈不是開了個歷史的玩笑,一個三歲娃娃懂什么治國安邦的道理?懂什么富民強國的策略?辛亥革命,推翻滿清政府,建立共和政權,是歷史的潮流所至,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而袁世凱竊取了辛亥革命勝利果實,當上了中華民國大總統,本當自尊自重,銳意革新,共建民主共和之中國,誰知袁世凱憒亂昏暴,敢逆歷史潮流而動,把全國人民浴血奮戰奪取建立的共和國體顛覆,妄想又要建立一個袁家封建王朝。
蔡將軍發布的告全國同胞書,使年輕的董鴻銓夜不能寐:
一、國人職責,唯在討袁,天助吾民,辜克有濟,舉迅建設之事,當讓賢能,以明初志,個人權利思想,悉予劃除。
二、地無分南北,省無分甲乙,同此領土,同是國民,唯當量材論功,通力合作,決不參以地域觀念,自啟分裂。
三、倒袁救國,心理大同,但能助我張目便當引為同志。所有以前黨派意見,當然融消,絕無偏倚。
四、五大民族,同此共和,袁氏得罪國民,已成為五族公敵,萬眾一心,更無何等種族界限。
董鴻銓對這四條告全國同胞書廣為宣傳,并在學校帶頭投筆從戎,深得蔡鍔賞識和器重。
“路泥濘,風嘯嘯,護國軍,心情逐浪高,鞋爪腳碼勝車輪,九子步槍勝大炮,袁大腦殼皇帝夢,傾國叫你云散煙消。”
董鴻銓出口就成順口溜,很快就成為鼓勵兵士們前進的快板詞。兵士們邊走邊唱,很有節奏感,也很具宣傳鼓動性。
二十六日,部隊風雨兼程,終于來到畢節城。
“支隊長,我們是奉劉師長之密函,前來與你們商談。”
川軍第二師師長劉存厚派來的參謀楊必慎向支隊長董鴻勛送上密函。
20日這一天,劉存厚秘密召集本部主要將領陳禮門、劉柏心、舒云衢、梁鎮、廖謙、鄧錫侯、田頌堯,商詢反對帝制,擁護共和的意見,地點選在敘永忠烈宮。忠烈宮有南唐將軍南霽云的塑像。塑像上方有“一指千秋”四個鎏金大字,劉存厚有效霽云拔劍斷指,以身報國的典故。大家都歃血為盟,均愿擁護共和,鏟除帝制,銳意討袁,以身報國。
事實上,劉存厚及其部下的眾將官,起初都在滇軍三十七旅七十四標吃過糧,劉存厚是七十四標的一個管帶(相當于后來的一個營長)為云南辛亥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
那時的滿清走狗,四川總督趙爾豐還在成都大肆屠殺革命黨人和無辜群眾,端方也被清廷命為川漢鐵路督辦領滇兵入川,與趙爾豐勾結在一起,行兇作惡。蔡鍔認為,四川不消滅趙爾豐和端方,也直接影響云南辛亥革命取得的勝利成果,蔡鍔考慮再三,決定破例提拔劉存厚帶兵入川。劉存厚也確實是個將才,與四川革命軍一道,取得了決定性勝利,這樣劉存厚就榮任了川軍第四師師長。但陳宧入川主政后,千方百計排斥異己,將劉存厚第四師番號改為第二師,派駐山高水寒的敘永。同時又從川北調伍祥禎的一個旅到敘府駐防(今宜賓),調第一師熊祥生旅入駐瀘州,實際上,對劉存厚形成了排擠。
之前,蔡鍔多次密電,請劉存厚起兵討袁,因此,劉存厚在忠烈宮歃血之誓,起兵討袁,實屬必然。
云南護國軍第一軍第二梯團第三支隊支隊長董鴻勛看了密報,知是蔡鍔已經批準了劉存厚的密約,即以護國軍入川后,劉軍與之對壘,但隨即節節敗退,護國軍節節追擊,然后退至瀘州時,護國軍與劉存厚部隊合兵一起,一舉拿下沒有任何防備的瀘州城。
支隊長董鴻勛沒有防人之心,反將這件重大機密無意間透露給了劉奴,劉奴當時是畢節知縣,護國軍入川討袁,迫于各種原因,他偽裝革命,保護自己,暗中則時時窺測護國軍的軍事機密,以便向袁世凱邀功請賞。
于是,劉奴則在護國軍離開畢節時,派心腹將這重大軍事機密十萬火急地密報了四川督軍陳宧,造成了后來護國軍在瀘納戰場的慘重損失。
董鴻勛接到蔡總司令作戰命令,仍然決定由董鴻銓二營作為入川先頭部隊,果然一戰川軍即節節敗退。劉存厚大軍已敗退在納溪。
1月31日,劉存厚見大功已經告成,克日就可攻下毫無防備的瀘州,即在納溪宣布起義,以“中華民國川軍總司令”的名義又向全國發布了討袁通電。第二天,劉存厚隨即扣留了納溪縣的知縣陳嗣充,并提取了縣衙全部槍彈,以作討袁護國軍之用。
2
瀘州。
自古川南重鎮,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瀘州失守,則意味整個四川西南屏障全失。瀘州據有長沱兩江之險,也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
瀘州城防司令熊祥生徹夜未眠。
護國軍大軍壓境,劉存厚又在納溪宣布起義,與滇軍會合一起,克日就將攻取瀘州。劉存厚與什么滇軍作戰,實際上是互相勾結,引狼入室。好在畢節知縣劉奴之前有密報。謝天謝地,否則瀘州為護國軍不用吹灰之力而奪取,我熊祥生也成階下囚了。
眼下,陸續調來了張敬堯的第七師和第八師一個旅,還有曹錕第三師的王承斌一個團。加上駐瀘部隊自己的一個三千多人的旅對瀘州進行鐵桶般的防衛。
南面的長江岸邊,有藍田壩的南壽山兩處,作為捍衛瀘州的前沿陣地。熊祥生作了重點布防,近幾天每天一次親自檢查所修筑工事和兵力配置情況。
二月五日夜,瀘州納溪上空繁星點點,初春的夜晚,春寒還未完全消盡,但金黃色的油菜花正盛開在田野,散發出誘人的清香,青蛙已經開始唱歌,不時還有叫雞子的蛐蛐叫聲,一切都很安樂,很有生機,一點也沒有一場慘烈的大戰即將開打的征兆。
團長陳禮門兩眼炯炯發光,一邊注視著前面的藍田壩,一邊等待著董鴻勛支隊的聯系。
陳禮門、字玉堂,是四川新都人,在四川武備學堂畢業。曾到日本學習軍事,對日本的軍人作風深為崇拜,后由清政府調滇襄辦理新軍,同志會反正后回四川任川軍第二師第一混戰團團長。
為了增強陳禮門的戰斗力,滇軍第一梯團司令官趙又新命令,將董鴻勛的一個炮兵連留給陳禮門指揮,其中有四門德國伯虜廠造的先進的退管大炮。
“報告團長,董支隊已進入南壽山戰斗位置,只等團長總攻信號彈發起,即行發起全面進攻”。
陳禮門點了點頭,親自站在四門大炮旁邊,問炮手是否準備妥當,炮手立正報告說已經準備好了。陳禮門標準地一個軍人轉側,下達了發射信號彈進行總攻擊的命令。
三顆紅色信號彈在瀘納地區騰空而起。
隨著四門退管大炮的炮彈出膛,幾聲如雷般的巨響,炸開了北軍的前沿工事陣地。
寂靜瞬間被打破,緊接著,護國軍的九子槍,漢陽造一齊開火,整個南壽山、藍田壩的前沿陣地一片通紅。
袁軍根本沒有想到護國軍來得如此迅速,而且竟然又是在夜間發起戰斗。駐防瀘州的川軍自然不及張敬堯和曹錕的部隊,不象這些部隊常年在戰火中摸爬滾打慣了的,尤其是大炮,更是如雷巨響,俗話說老兵怕機槍,新兵怕大炮,這沒有戰斗經驗的部隊,更是怕大炮。
那炮彈就象憑空落下來的一輪輪太陽,迸飛的火花,炸雷般震耳欲聾的巨響,把北軍炸得魂飛膽顫,炮彈掉在那里,袁軍抵抗的槍聲就嘎然而止地沒有了一點聲響。
袁軍的指揮官們基本已不顧士兵在愴惶奔逃,沒有接到命令,袁軍幾支部隊已經潮水般地向后退去。
還沒退攏江邊,南壽山上的袁軍又是潮水般地退了下來,一時大亂,向江邊狂奔而去,爭先恐后地搶渡過江逃命了。
這一仗,護國軍一舉奪得了瀘州的前沿陣地藍田壩和南壽山。
天拂曉,陳禮門帶領所屬部隊,開抵長江南岸,袁軍駐瀘州部隊的兵營、武器裝備庫等已完全暴露在護國軍的火力打擊之中。
護國軍第一梯團長趙又新和川軍總司令劉存厚認為,從藍田壩和月亮巖兩處渡江攻擊瀘州都會遭到袁軍部隊炮火的猛烈攻擊,而且從目前情況來看,因為劉奴的告密,新調來的袁軍比熊祥生部隊的戰斗力強得多。因此,趙又新與劉存厚商議,聯合發出了作戰命令:
董鴻勛支隊輕裝轉向太安場,然后渡過長江,從羅漢場方向襲擊瀘州。
藍田壩和南壽山是瀘州的前沿重要陣地,袁軍還將會拼命來爭奪,陳禮門團留守藍田壩和南壽山。
考慮到陳禮門的陣地的重要性,趙又新沒有同意董鴻勛要求調回炮連的要求,仍然把炮連留給了陳禮門。以便在袁軍強渡長江攻擊藍田壩和南壽山時,對他渡江啟程時進行遠距離的有效打擊。
“這家伙是殺手锏呀,陳團長,目前我軍還沒有這東西,趙梯團也只有這四門,是部隊的命根子呀,你要好好發揮它的戰斗力,攻擊藍田壩,它是立了大功的啊。”
劉存厚指著嶄新的大炮筒子,語重心長地給陳禮門說。
“人在炮在。”陳禮門非常自信地說。
“我是人不在,炮也要在呀。”劉存厚鐵青著臉嚴厲地說。
3
熊祥生司令部。
四川省督軍陳宧親自到場參加會議。
“諸位將軍,藍田壩和南壽山失守了,可知責任重大,有失洪憲皇上對大家的厚望與重托。眼下,本督軍不想再追究哪位將軍的責任,只想大家協力同心,共同剿滅逆賊,將功補過而已。”陳宧說完,嚴厲的眼晴把在座的熊祥生、曹錕、張敬堯和剛剛調來瀘州參戰的吳佩孚掃了一遍。
熊祥生自知責任重大,而曹錕、張敬堯也心知肚明,藍田壩和南壽山失守,自己不能說沒有責任。
吳佩孚新來乍到,想在陳宧面前露一手首先發言:“眼下藍田壩、南壽山已經失守,但保住瀘州至關重要,據目前逆軍的計劃來看,在奪得藍田壩和南壽山后,定會在近日搶渡藍田壩和月亮巖兩處渡口,我軍必須調所有的重型大炮,置于隱蔽之處,對渡江之逆軍猛烈炮擊,務必使其不能竄過江來,否則,后患無窮。”
曹錕顯得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說:“不然,目前逆軍中劉存厚熟知瀘州情況,知道這兩處渡口江寬水急,又有南城一帶三巖腦險阻,處于易守難攻的地方,逆軍必然會放棄從藍田壩、月亮巖兩處渡江,很可能把渡江地點選在羅漢場一帶我軍防御薄弱的地方,我軍則應把目前戰斗力最強之火炮調到沱江對岸的小市一帶布防,方保瀘州萬無一失。”
吳佩孚反駁道:“目前逆軍在南岸厲兵秣馬,聲言渡江,必須嚴防,如果舍棄南城一線,在小市一帶重兵防控,逆軍一旦渡江,其銳氣正盛,如何抵擋?”
曹錕笑了笑說:“劉存厚,趙又新久經戰陣,慣于用兵,此乃虛實結合之打法。”
陳宧本是一個臨事缺乏主斷的人,見雙方爭執不下,他聽來反正都有道理,故作深沉地捏了捏下巴說:“諸位,叛賊渡江攻我瀘州的可能性很大,其一是逆軍一路進川以來,劉存厚里應外合,明是與逆軍對壘作戰,實則是把逆軍帶到了我們的家門口,其兵正驕;其二是逆軍一舉攻下藍田壩、南壽山,其銳氣正盛,因此,從藍田壩、月亮巖渡江攻我瀘州的可能性極大。另外,逆軍考慮在兩處渡口渡江作戰的同時,分兵從太安場一帶渡江,從側翼攻擊我瀘州的事也會發生。因此,我仍應分兵一半,兩處都同時加強防守,為此,命令吳佩孚、曹錕帶一部分部隊在小市一帶布防,張敬堯及吳佩孚、曹錕的一部分隊伍在瀘州南城一帶布防。”
吳佩孚心中雖然有些不快,暗笑陳宧的慣用伎倆,就是在沒有決斷的時候,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和一和稀泥。這兵分兩路,放棄小市一帶的重點防線,實際上等于給趙又新、劉存厚的部隊讓開了一條大道,使他們輕而易舉地撕開瀘州北面防線的一條口子。吳佩孚仍然堅持這樣的看法。
4
2月8日,滇軍護國軍第一路軍第一梯團的第三支隊二營,在營長鄭森的帶領下,封鎖消息,輕裝前進,很快在太安場一帶渡過長江,搶在袁軍調集的主力部隊還未到來之前,已挺進大龍山,袁軍先頭部隊與護國軍驟然相遇,袁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觸即潰,很快退回大龍山,方才醒過神來,然后組織兵力,封鎖護國軍的前進道路。
“董副營長,你帶領部隊正面攻擊大龍山,務必在九日凌晨前拿下大龍山,我帶領部隊直襲羅漢場,待董支隊長的部隊會合后,對瀘州的小市防線實行總攻擊。”三支隊的先頭部隊二營營長鄭森向董鴻銓下達了作戰命令。
董鴻銓在攻擊南壽山戰斗中,被安排帶領的是一個預備隊,根本沒有派上用場。這次,有了單獨作戰的機會,董鴻銓感到非常地高興。
董鴻銓率部直抵大龍山前,觀察地形,部署攻擊方案。董鴻銓見袁軍扼守的是一大片開闊的冬水田,這片水田有上百畝左右,況且其中不少是爛包田,這種田人一踩上去,就會陷進去,直至淹沒頭頂。
袁軍指揮戰斗的指揮官在水田的對面高聲吼道:“有種的就過來吧,這片明晃晃的水田就是你們最好的墓地!”
一排長王本珍,二排長李仲清和三排排長唐根讓都沉不住氣了,首先向董鴻銓請戰,董鴻銓見士氣正旺,命令一排二排進行攻擊,兩個排一沖進水田的田埂上,即被對方密集的炮火打得抬不起頭來,有的就滾在水田里,頓時就有一個兵士死亡,一個兵士受傷,兩個排只好退回來。
董鴻銓見狀,欲暫停攻擊,商議改變打法,卻被三排排長唐根讓的再三請戰止住了,唐根讓帶領三排單線沖過田埂,但隨即仍被袁軍密集的炮火逼下了水田,兩腳一邁下去,直往下陷。挪動腳步都很困難,而且明晃晃的水田四周沒有任何一處可供遮掩躲藏的物體,護國軍完全成了袁軍射擊的活靶子,唐根讓還在指揮向前沖。董鴻銓緊急下令三排必須馬上退回陣地。
董鴻銓心急如焚,覺得入川討袁的護國軍,個個都是好弟兄,是護國討袁的珍貴火種,作為指揮官,時時刻刻要愛護和保護他們,戰事愈是艱險,指揮官愈不能憑意氣決斷,更應該冷靜。
董鴻銓看看退回來的士兵,又看看這片蒼茫的水田,沉吟良久。戰士們見董鴻銓久久地沉思,認為這個秀才怎么能帶兵,是不是怕死了。戰士們都怒吼起來:“副營長,我們不怕死,我們再沖,一定沖過去。為護國討袁,戰死疆場,馬革裹尸,無尚光榮,似這樣倒讓大活人被尿憋死了!”
兵士們的叫罵聲此起彼伏,一些話顯然是沖著董鴻銓來的。
董鴻銓理解兵士們的心情,就在這一剎那間,董鴻銓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來了。他叫幾個士兵馬上到附近的農戶中找些拌桶和圍折來。
不一陣,士兵們找來了十多個拌桶和十多張圍折。董鴻銓叫他們在拌桶里裝上泥沙,把圍折圍在上面,每一個拌桶后面三個士兵。中間一名機槍射手,兩邊選身強力壯的士兵推著拌桶在水田中前進。
一切準備就緒,董鴻銓命令火力射擊掩護,然后吹響沖鋒號,十多只拌桶同時下水田,幾十個士兵躲在拌桶后面,上面又有圍折作掩護,士兵們在后面用力推著,浩浩蕩蕩地渡過水田直沖向袁軍陣地。
袁軍密集的子彈射向拌桶,對拌桶后面的護國軍無絲毫損傷,子彈的力量根本無法穿過幾尺厚的綿沙土,有了拌桶,爛包田已可以安然渡過,王本珍高興極了,亮出了機關槍口,對著漸漸逼近的袁軍陣地“噠噠”地叫響起來。
袁軍見猛烈地射擊也沒有阻止這些拌桶的前進,而且見是十多挺機關槍橫掃過來,陣地陡然一片混亂。
“雜種,抱雞婆來了(抱雞婆,俗指殺傷力較強的機關槍),不得了啰!”
袁軍正在驚慌中,董鴻銓又命令點燃鞭炮,更是猶如重機槍作響,袁軍已軍無斗志,紛紛奪路爭相奔走逃命,死傷無數。
董鴻銓前后只用了兩個小時,就解決了戰斗。
董鴻銓部隊銳氣大振,對這個秀才軍官大家都另眼相看了。
隊伍繼續向萬隆山挺進。
行進至萬隆山,只見萬隆山山高坡險,亂草叢生,林木森森,山上寺廟參差,進山道路崎嶇。
這種地方,倘若貿然進去,如果中敵人埋伏,就會造成全軍覆沒的危險。董鴻銓心里沉思。
董鴻銓命令部隊暫停前進,就地休息,他想我軍興師討賊,大義在我,民必相助。因此找附近的父老鄉親了解情況,明了敵情,再作決定,對戰斗大有裨益。董鴻銓命令部隊在近處尋找一個本地人來,以便探知萬隆山的情況。
“副營長,我們找來一個前清的秀才。”莫約半個鐘頭過后,兵士回來報告。
“前清秀才?”董鴻銓心頭一格噔,“秀才思想守舊哦。”董鴻銓暗自沉呤。
負責尋找當地群眾的一排長王本珍補充說:“這個秀才姓王,叫萬元,他有些詩作在這個村廣為流傳,還有幾首是譏諷袁軍的詩作呢!”
董鴻銓對詩詞有興趣,聽說是譏諷袁軍的,忙叫遞過來看。
董鴻銓從王本珍手中接過來,一看是隸書手寫,很好認,也有功力,其第一首是:
“機神古剎北門邊,五色旗高欲艷天,
拋卻蒼生無所問,公然鼓樂賀洋年。”
董鴻銓看了說:“確有一些進步思想,是為老百姓說話的。”
接下來董鴻銓又看第二首是:
“不換桃符不爆竹,金樽活泛葡萄綠。
酣然酒后出營門,走馬城邊相與逐。”
這第二首寫袁軍吃喝玩樂,這個金樽活泛葡萄綠寫得好,葡萄酒與白酒不一樣,葡萄酒倒下去就有許多泡沫溢出來,這個泛字用絕了,寫神了。”董鴻銓贊嘆著:“想不倒這小地方也有如此文人,幽谷之中還有蘭香,真是不可小視啊!”
秀才頭戴一頂青布瓜皮帽,身穿一件舊的二馬君長衫。衫雖舊,倒也是洗得干干凈凈。
董鴻銓對這種前清遺老的裝束打扮雖然有些反感,然而退后一想,一個鄉間村民,哪里又有那么多錢來縫制新式衣服,豈不聞一件衣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嗎?
“先生,請坐。”董鴻銓起身迎接說。
“將軍不必拘禮。”秀才拱手說。
“先生,我們興師討袁,目的在于中華民族的振興,在于我中華民國之富強,我大軍與民秋毫無犯,竭力護國安民,重建共和,現在有一事相求教。”
這是一個農家小院,屋子也相當破舊,董鴻銓選在這里作臨時指揮部,目的是好會見本地知情群眾,他趕緊叫勤務兵把剛剛沏好的茶送一杯給這位秀才。
秀才呷了一口勤務兵遞上來的熱茶,慢吞吞地說:“不知何事,也不知我是否能幫忙?”
董鴻銓挪挪座椅,靠前一步說:“我們見萬隆山道路崎嶇,林木蔥蘢,廟宇差參,唯恐其間有袁軍埋伏,若是貿然進去,恐中其奸計,敢請問先生山中的一些詳情。”
“將軍,這個話不能說,弄不好腦袋會搬家的呀。”秀才有些驚恐。
“問題不大,想我董鴻銓在云南讀書時,也酷愛詩文,也曾立志辦學以圖國家富強,而我國之富強,國體是關鍵,如果沒有民主共和的國體,還是封建王朝的父傳子,家天下,讓一個老太婆或是幾歲小兒來治理中國,則中國無生機矣。因此,袁氏稱帝,妄圖復辟倒退,一個有良心的中國知識分子,豈能坐視不管。先生之兩首詩,剛才我已詳讀了,其憂國憂民之心已躍然紙上,既然如此,先生一定能助我軍護國討袁一臂之力,告知我萬隆山山中的實情。”
秀才見這位軍官年紀雖然很輕,但說話卻很有道理,還詳讀了他的詩作,心里自然也就高興了。
“將軍,實不相瞞,我有一個門生就在萬隆山團防隊任職。目前,山中確有袁軍王承斌一個團埋伏,其中有機關槍六挺,分在進山口,以便在戰斗打響后,徹底封鎖其后退之路,并使外圍縱有援軍也無法接近,將進入埋伏圈的護國軍全部殲滅。”
董鴻銓聽了心頭自是暗暗地緊張了一陣,王排長在旁邊也緊皺了一個眉頭。
董鴻銓給了秀才二塊大洋,秀才堅持不受而去。董鴻銓將此情況飛報營長鄭森。
鄭森接到情報,很是惱火。心想董鴻銓必定還是一個知識分子,帶兵打仗,那能事事瞻前顧后,怕這怕那。鄭森立即命令部隊向左側進,靠近萬隆山前與董鴻銓會合。
“營副,你大龍山打得不錯,本該乘勝進軍,一舉拿下萬隆山,與我部會合,同向瀘城敵軍攻擊,怎么還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停止不前。”鄭森一到,就對董鴻銓放開了大炮。
“營長,我也問了情況,萬隆山中有袁軍王承斌一個團的埋伏。”董鴻銓說。
“你的情報準確嗎?怎樣得來的。”
“準確,是一個秀才告訴的。”
“胡扯,一個秀才的話怎么就可能信,況且秀才最迂腐怕事,愛把一只貓說成是一只老虎,愛把一只蚊子說成是一架飛機。如此東怕西怕,何日里取得瀘州?縱有埋伏,我護國軍以一當十,怕他個球!”鄭森罵完,果斷地下達了作戰命令:“我帶領剛才的部隊進攻萬隆山,你帶領一部分部隊,也就是你攻打大龍山分給你的那部分隨后跟進,務必于今日內拿下萬隆山!”
軍令如山倒!鄭森帶領隊伍直沖進萬隆山中。董鴻銓為了保險,有意把隊伍出發時間往后拖。董鴻銓想,萬一鄭森中了埋伏,也好有個救應。
突然,一聲槍響,緊接著炒豆般地炸響起來,震得山鳴谷應。鄭森果然中了袁軍的埋伏。
鄭森正處在狹谷段中,前進是坡陡,也無可能,后撤是機槍封鎖退路,急得鄭森直是罵娘。
董鴻銓在外圍干著急,忽然,他想起秀才提供的情況,機槍就在退路口,何不帶領隊伍,從山側面爬上山去,直往下沖,打掉機槍口這個蛇頭,鄭森的隊伍豈不得救?
槍聲仍在炸響,情況萬分危急。
5
藍田壩,陳禮門團部。
“團長,門外有一個天保村的百姓,長跪不起,哭著要見你,勸都勸不走。”衛兵報告說。
“喊他進來!”陳禮門起得很早,正在練太極武士拳。
“長官,你要給我作主啊!”進來的人四十多歲,滿臉愁苦,一個勁地在地上磕頭。
“什么事,起來說,我護國軍是保國安民的。”陳禮門趨前幾步扶起了那個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情?”
陳禮門的聲音,仍然帶著一股子軍人的腔調。那人又產生了恐懼,撲通一下又跪了下去。陳禮門知道個中情由,是軍人式威嚴的聲音使他有些恐懼,趕忙把話放慢了些說:“不要怕,老鄉,有話好好說。”
“我叫孫騰德,住在本縣的天保村,我們歡迎護國軍。看到護國軍張貼的布告,與民秋毫無犯。可是,昨晚一個絡腮胡子官長,沖進我的家中,說是老父親病重,要向我借十塊大洋。
長官,我是一個種田人家,有點積蓄,也早被你們到來之前的袁軍洗劫一空了。我家還有的兩塊大洋都給他了。他走時說我不耿直,叫我再好好地給他準備一下。這樣的事,我見過袁軍的事多了,如果準備不出來,今后說不定哪天腦袋就要搬家了。我萬般無奈,只好求救于長官,救小民一下,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孫騰德說完又要跪下去。
陳禮門又扶住了他,說:“這個人你假如還認得在我部隊里,我一定幫你教育他,保證他不再來給你借大洋了。假如不是,你就是污辱護國軍的名聲了。”
“只要見面,我就認得。”
陳禮門命令部隊集合。
“你認一認,認出來,本團長自會替你作主。”陳禮門大聲說。
孫騰德見陳禮門的話威嚴有力,只好戰戰兢兢地走到隊列前,一排排的辨認,走在了那個絡緦胡子前一下就怔住了。
“是不是他?”陳禮門問。
“......"孫騰德沒敢回話。
“搜!”陳禮門向衛兵吼道。
衛兵從絡腮胡子身上搜出了兩塊大洋。
“怎么來的?”陳禮門問。
“團長......"
“軍人說話爽快些。”陳禮門大聲說。
“因是我父親病重,急需要錢醫治,家里來信叫我寄十塊大洋回去給老父親治病,而我的那點軍晌推馬鼓又輸光了,不得也,去向這位哥子借一點......"絡腮胡子滿臉愁容。
“你叫什么名字?任什么職務?家住哪點,你的父親叫什么名字?”陳禮門隨口一連串的問道。
“我叫潘大發,原來是在納溪駐防部隊任排長職務,劉總司令起義后,收編分發在您團,還是任三排排長職務。老家住在云南赫章九頂村,父親叫潘銀和。”
“10塊大洋,本團長從家私中送給你父親治病。”陳禮門回頭大聲說:“勤務兵,馬上把10塊大洋親送給云南赫章九頂村的潘銀和,本團座要潘銀和的親筆簽收回單。”
“團長,要不得的,要不得的。”潘大發感動得淚流滿面。
陳禮門叫衛兵剛才搜的兩塊大洋還給了孫騰德。
“各位兄弟,如今我們是護國軍了,我軍討袁告示明確規定:與民秋毫無犯,人民各安生業,若或軍士霸占,騷擾不守規則,均按軍法從事,決不寬貸片刻。潘排長,你記得嗎?”
“記得。”潘大發回答說。
“現在,我宣布,把不守軍紀的潘大發拉出去槍斃了!”陳禮門威嚴的聲音,好似晴空中一聲炸雷,震得隊伍一下子肅靜極了,靜得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孫騰德沒想到護國軍治軍這么嚴,這么認真,要是往常,兵士們在百姓家打劫點財物,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趕忙跪下去,語無倫次地說:“長官,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槍斃他,眼下正是護國討袁的關鍵時刻,你就放了他,放了他吧!我不該多嘴呀!”孫騰德也淚流滿面。
“只有鐵的紀律,才能造就一支鐵軍,只有與民秋毫無犯,才能得到人民的真誠擁護。執行命令吧!”陳禮門又是一聲怒吼。
全場死一般地寂靜,這時兩個士兵出列,緩緩走到潘大發面前,押著潘大發向江邊走去。
陳禮門的心情其實已異常沉重,潘大發這種情況,在舊軍隊中實在是家常便飯,搶到了有后臺的所謂“硬火”,大不了也就是退款或加倍賠款了事。可是,我們是護國軍——革命軍啊,誰叫你是護國軍的排長呢?
“站住!”陳禮門喊住了行刑的兵士。
兵士們都期望著團長在這一瞬間能收回對潘大發執行死刑的命令。
“潘大發,你還有什么話要轉告你父親的嗎?”陳禮門聲音突然放得很低。
“請團長轉告我父親,說10塊大洋是陳禮門團長送給他老人家治病的,他的兒子搶劫百姓財物被團長槍斃了,是罪有應得,九泉之下作鬼也當討袁......。”
還未說完,剛烈的漢子潘大發已淚如雨下。
一聲清脆的槍聲,同時驚得長江邊上的野鴨呱呱直叫,長江浪濤,卷著漩渦,滾滾而去。
6
下午的太陽本是燦爛輝煌的,可是今天卻被萬隆山的硝煙炮火攪得暗然失色。
董鴻銓帶領的部隊已經爬上萬隆山右邊的制高點,袁軍的身影已隱隱可見。董鴻銓命令部隊遠距離射出。袁軍突然聽到背后槍聲大起,子彈“唆唆”飛來,立時也慌了神,迅速調轉槍口,對付山上。董鴻銓立即命令投擲干柴火把,放火燒山,一時濃煙滾滾,大火直向袁軍陣地撲來,燒得袁軍亂了套。
鄭森帶領殘部,乘機沖出包圍圈,撤回原路。
董鴻銓見鄭森帶領部隊沖出去以后,也無心戀戰,命令部隊撤出戰斗,快速與鄭森部隊會合。
剛前進不遠,就遇上了董鴻勛的大部隊。見面后,董鴻勛粗粗的了解了一下戰斗情況。
鄭森滿臉羞愧地說:“我差點把整個部隊都葬身在萬隆山內,好在董營副率兵相救,方才沖出重圍。”
董鴻勛說:“勝敗乃兵家常事,目前緊要的是如何擬定下步作戰方案。”
鄭森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泥說:“董鴻銓用兵有方,為護國軍著想,本人應降職,由鴻銓任營長。”
董鴻銓趕緊說:“營長切莫說這種話,大敵當前,唯在萬眾一心,兩軍對壘,有勇逞勇,有謀獻謀,方能破敵。不必計較個人得失。”
董鴻勛說:“鴻銓弟說得對,目前暫不談這些,眼下我軍已戰敗,倘萬隆山之敵跟蹤追來,如何拒敵?”
董鴻銓說:“我們仍然帶營長分給我的王本珍、李仲清和唐根讓三個排斷后。保證大軍能安全退至太安場休整。”
董鴻勛說:“這樣最好,休整一夜,待明日清晨,繞道萬隆山,直取瀘州的北大門小市。”
王承斌部見護國軍沖出包圍圈已漸漸退去,將部隊收集攏后,即派兵尾追而來,袁軍心虛,只是遠遠地在后頭大放槍炮。
董鴻銓命令三個排輪番撤退,自己在每個排戰斗時指揮,士兵們見董鴻銓撤退在后,也都精神大振,毫無懼怕心理,使得袁軍不敢逼近窮追,退至太安場清點人馬時,斷后的董鴻銓部隊競未傷一兵一卒,未掉一槍一彈。
次日凌晨,董鴻勛部隊經趙又新梯團長批準,繞過萬隆山,直攻雙龍場。
雙龍場系平地作戰,袁軍利用場上修建的簡易工事,抵抗頑強,戰斗異常慘烈。從早上八點鐘接上火,直打到下午兩點鐘,仍然未攻下雙龍場,關鍵是通往雙龍場進攻的路上,有一挺相當隱蔽的機關槍殺傷力太大,使部隊無法沖過去。
董鴻銓向營長請戰,營長鄭森對這個往日里白面書生已有了新的認識,只說了句:“多加小心。”然后命令火力掩護。
董鴻銓帶著排長唐根讓,幾步就竄進前面的小叢林中,董鴻銓冷靜觀察,發現這挺機槍原來是一根黃桷樹下的土地菩薩石座后面,那簡直是一個天然掩體,護國軍的正面和側面射擊對這挺機關槍是絲毫無損。
董鴻銓示意唐根讓竄出這片小叢林,然后計劃直撲進這個土地菩薩石座內,先擒這挺機槍,就在竄出的時候,被敵人另一處射來一串子彈,這一串子彈本來是無目標盲目射擊的,但不幸使唐根讓排長當場犧牲,董鴻銓右臂被一顆子彈穿透,所幸未傷及骨頭,一時血流如注。董鴻銓撕破一塊灰布軍裝,然后解下綁腿帶,自行草草捆扎一下。左手持槍,縱身躍出去,沖到黃桷樹的土地菩薩石座內高喊:“繳槍不殺!”還未等袁軍的機槍手回過神來,董鴻銓已抓走了袁軍的機槍。
大部隊見機槍啞了火,很快涌上來,占領了雙龍場。
這一戰,董鴻銓英勇善戰,為護國軍攻占雙龍場立下大功,但因右臂傷勢過重,失血過多,不管董鴻銓如何反對和拒絕,終被強行送回納溪的戰地醫院養傷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