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江水碧蜀山青,千里征程欲斷魂。唐蒙帶著三百多名漢兵在蜀道上緩慢地走著,像一支打了敗仗的軍隊。缺乏了三年前來時的威武與風采。
颯颯秋風吹拂著唐蒙的冉冉胡須,經過太多的磨礪和遭遇,他顯得比過去消瘦而蒼老。隊伍的后邊騎在馬上的是歐陽杞,歐陽杞的前面是一輛素色圍幔的二輪馬車,馬車里坐著一個年輕女人,手里抱著一個未滿月的嬰兒。這女人絕不是阿蘭,阿蘭再也回不來了——
二十天前,歐陽杞抱著快臨盆的奄奄一息的阿蘭在五尺道上奔跑,他看見前面有一座茅屋,他像看見了希望,他用最快的速度上氣不接下氣地將阿蘭抱到屋里。這是一戶十分貧困的山野人家,看見前面在打仗,嚇得關了門,不敢出來。歐陽杞叫了好一陣沒反應,他一腳踢開木門,見里面只有兩個五六十歲的夫妻,歐陽杞忙跪下,口中哀求道:“請大媽救他一命,她要生孩子……”老倆口不再膽怯,叫歐陽杞把阿蘭放在床上,老媽子又叫老頭子去燒水,她說:“我已經幾十年沒接過生了,不知還順手不,萬一搞拐了(遭了)不要怪我喲。”。歐陽杞道:“我不會怪你。”老媽子才開始找剪刀找帕子,嘴巴里不住的小聲念“菩薩保佑,送子娘娘保佑……”歐陽杞也幫不上忙。按規矩男人歐陽杞是不該在旁邊的,據說這樣人要霉,歐陽杞只好到門外去同跟來的兩個漢兵站著。大約過了一干煙工夫,唐蒙都趕來了,才聽到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歐陽杞大喜,在屋檐下跳了起來,頭碰在草房頂上,把谷草灰也撞了不少下來。是一個男孩,可是阿蘭已經昏過去了,歐陽杞叫著她的名字,她再也沒醒過來,下身全是血。歐陽杞哭得神情恍惚。大家用一塊木板將阿蘭抬著,走了一天到了南廣。
孩子沒有吃的怎么辦?唐蒙命令三百多士兵到城內外找奶媽,可是城小,百姓少,生孩子的人更少,有幾個在養嬰兒的,有點奶不多,有的不愿意,后來有一位城外的僰人恰好她的孩子生下來不到一月孩子就死了,每天奶水直流,她被選中了。隊伍在南廣不能久呆,經過唐蒙親自說服,縣令擔保,叫僰人夫婦一同進京半年,以重金相邀,才解決了孩子吃奶的難題。
離開南廣那天,唐蒙和歐陽杞都到阿蘭墳前告別,歐陽杞想起在夜郎與阿蘭相識時的戀情,淚水婆娑,想到她為自己而死,悲痛欲絕。把唐蒙的眼淚也引出來了。
阿蘭的衣裝和竹箭及箭囊,歐陽杞把它當珍品一樣包裹好,放于馬鞍上……
這支小隊伍沒有在遠途作過多的逗留,甚至沒有進成都,也沒有人簞食壺漿迎送。沿途有傳言,唐蒙回去兇多吉少。
出了漢中,過了渭水,長安遙遙在望。唐蒙也沒有派人走前面去向朝廷通報,他在郊外叫士兵們歇息,這里恰好是三年前出發時,朱山前來投奔的地方,看見這個地點,腦子里就浮現出朱山的形象,這家伙臨陣脫逃,不知如今在何處。他肯定是肖子一的難兄難弟,自己怎么遲遲沒覺察出來,自己落得這個地步,怪自己耳不聰,目不明,再加上自己心慈手軟,才讓壞人有可乘之機。我為什么要重用朱山、犟牛這樣的人,為什么發覺他有問題后不提高警惕?他坐在一棵柳樹下反思自己的不是之處。直到歐陽杞的嬰兒哭叫起來了,他才回到現實,叫大家繼續趕路。
歐陽杞與唐蒙的馬并排而行,他問唐蒙:“回去后,如果皇上要怪罪咱們怎么辦?”
唐蒙道:“一切失誤與罪過都由我一人承擔。”
“這不公平,肖子一他們一伙要負主要責任,我們要給你鳴不平!”歐陽杞一路心情不好,沒與任何人講話,今天心情稍好了些,想好好同唐蒙聊聊心里話。
唐蒙說:“你到家后好好把情緒調整過來,千萬不要插手我的事,更不要主動鳴什么不平,謹防弄巧成拙。”
歐陽杞說:“你也不要太老實了,該講的還要講,三年來,我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唐蒙輕輕笑笑:“我們的功勞也好,苦勞也罷,都得由陛下說了才算數。不過我問心無愧就行了。”
他倆說著心里話,一直到長安城下。
到了京城后,唐蒙叫歐陽杞帶著孩子和奶媽夫婦先回家,自己率領三百多幸存的漢兵到兵部交了差,直到晚上才回到自己府邸。丁香開門看見唐蒙回來了,慌忙稟告楚氏和青桑。
“二位夫人,老爺回來了!”
唐蒙進屋,兩個夫人施禮后淚水奪眶而出。
唐蒙還見兩位夫人穿著孝衣,按規矩要守孝三年,唐蒙一方面為二人進孝感動,一方面為自己未能進孝而難過。想到自己忠孝都未做到,欲哭無淚,愁眉緊鎖。他的兒子從外面進來,青桑叫他喊父親,可是兒子已經不認識他了,往青桑背后直躲藏。
“路修得怎么樣了?”青桑問。
“沒完全修通。”唐蒙答。
“為什么幾年都還修不同?”楚氏也問。
“一言難盡……”唐蒙喝了一口丁香端來的茶,“我慢慢給你們講。”
“阿蘭回來了嗎,明天我想過去看看。”青桑想起了自己的夜郎姐妹。
唐蒙遙遙頭:“你永遠看不到他了,她已經長眠在屬于夜郎的土地上……”
青桑用力搖著唐蒙:“這是為什么?你怎么不好好保護她?”青桑哭了。
“是她保護了我和歐陽杞……”唐蒙將肖子一反叛之事講了出來。
楚氏說:“沒想到姓肖的如此狠毒,你可要在陛下面前洗清自己的冤情,還一個清白。”
“個人清白是小事,可憐我的上百名兵士和無辜被肖子一害死的民夫,他們都是無罪的啊!”
“這個肖子一,還有甘鯨,死有余辜!”兩位夫人都說。
唐蒙又問:“我走后,司馬先生常來關照你們嗎?”
楚氏道:“開始來過兩次,后來就沒來過了,還有傳言說你在犍為和巴蜀搞過火了,青桑派人去問過他,你究竟怎么了,他也支支吾吾。我們擔心死了。”
唐蒙明白處境對自己很不利,但剛回家,不宜再往壞處想,仍然高高興興地與家人一起吃了一餐團圓飯。
第二天,他到宮里去。因為他過去是中郎將,是管禁軍的,所以進出自然方便。他請接他班的中郎將通過太監去稟報陛下,告知唐蒙回來了。他在外面等了半天,中郎將出來轉告他,陛下不見,叫他明天早朝時在朝廷上見。
唐蒙回到家中,想去摸摸司馬相如的底,到了司馬相如府邸,管家叫他在門廳里稍候,他進去后出來說:司馬侍郎正忙著給皇上寫一篇賦,請唐大人改日再來。
唐蒙吃了閉門羹,知道司馬相如不想見他,過去司馬相如再忙也不會這樣找托詞呀!他預感到自己的問題嚴重,但嚴重到何種程度,他吃不準。管它的,明天見了皇上再說。
這一夜,唐蒙沒睡好覺,三年來的一幕幕往事又出現在眼前,肖子一克扣軍餉、鞭打士兵,呂為慘死,符黑水內戰,阿蘭難產而亡……他揮之不去。
五更他就起了床,天明他就早早地到了宮廷外等候。
文臣武將還是有不少人向他招呼。
武帝處理了幾件匈奴戰事后,問群臣還有什么需要上奏的事。唐蒙出列跪下道:“微臣受詔已從犍為歸來,聽陛下調遣。”
武帝也沒叫平身,冷冷地問道:“你出去三年了吧?回來了多少人?”
唐蒙道:“回稟陛下,民夫該遣返的都遣返了,士兵回來了三百五十多人。”
武帝問:“朕給你帶去的人是多少?”
“九百人。”
“九百人只回來三百多人?還有那么多人到何處去了?”武帝提高了聲音,“又不是叫你去打仗,給我死了七層人,你在巴蜀和犍為干了些什么,你搞得百姓怨聲載道,你知罪么?”
“唐蒙無能,但唐蒙也有難言之處,副將肖子一從中作梗,也有責任。”
武帝大怒:“副將歸你管轄,你還把責任往下推!”
唐蒙立跪著說:“臣有證據。”
武帝說:“就算你有證據,你也難逃主要責任。從明天起,你不必上朝了,移交有司,嚴格審查,再定其罪。”
朝廷中走出兩個衛士,將唐蒙帶走。文武大臣好像都是泥塑一般,沒有一人表態。
直到晚上楚氏與青桑都沒見唐蒙回家,心中納悶,叫老管家和丁香四處打聽,結果說是交刑司去隔離審查去了。楚氏和青桑驚慌不已。
“他的命怎么這樣苦啊,才回來就觸犯王法了!”楚氏說著,眼淚如決提的江河。
青桑也泣不成聲,一會青桑說:“我要去找司馬相如為我們討公道,開鑿夜郎道,他也是倡導的人,不能見死不救。”
楚氏抽泣著說:“沒有用,又不是他審夫君。”
“人們都說皇帝老兒是個好皇帝,是明君,怎么不識好歹?不辨善惡?”青桑忿忿不平。
楚氏制止道:“妹妹說話要注意輕重,出了這個家,千萬不要說皇上不對,看惹來災禍。”
她倆雖然對司馬相如不報什么希望,但還是愿意去試試。所以第二天上午,青桑到了司馬相如府邸,通報人進去多時后,叫青桑隨他一起進去。
司馬相如正在后花園里撫琴。他見青桑來了,熱情地招呼她坐,還叫丫鬟給她倒茶。
“司馬先生,我知道你是我家唐蒙的好友,聽說我家夫君出了事,想必先生知道,請問,我家夫君究竟犯了什么王法?”
相如離開面前的座位站起來,踱著步,他說:“唐大人的事是我始料未及的,主要是陛下說他管理無方,派款拉丁中太強硬了,下面意見大。”
青桑也站起來:“管理無方,今后就不管理了嘛;拉丁派款不強硬,誰肯去修路,誰肯出錢?沒有錢,這路又怎么修?”
司馬相如覺得與這位夜郎女子談不清楚,就說:“這是陛下的意思,我無能為力。”
青桑說:“先生與他是朋友,會見死不救嗎?”
司馬相如覺得不能在女人面前失去風度,便說:“我司馬相如對朋友一貫是俠義心腸,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在陛下面前為唐大人求情,貴夫人盡管放心。”
青桑道謝后走了,司馬相如再也無心彈琴,他回到自己書房,下意識地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盒子,再將一塊玉拿出來把玩。他想,這塊玉是他在犍為得到的心愛之物,但又覺得來得不夠光明,似乎唐蒙一家人都在嘲笑這塊無價之寶。這段時間他都在重新思考唐蒙錯誤究竟有多大,是功大還是過大?他犯錯誤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果真如他在朝廷上所說的罪在肖子一嗎?肖子一又死了,他是不是殺人滅口?果真這樣,唐蒙就罪不容誅了。他心中無底,想了解陛下意圖,他準備要去單獨見見皇上。
皇上正準備傳司馬相如,沒想到司馬相如卻自己來了。
武帝賜座。
“愛卿有何事稟告?”武帝先問。
司馬相如說:“唐蒙已經審問幾天了,不知有無新情況?”
武帝說:“我就知道愛卿是為他而來,我正要聽聽你對他的處置意見呢。”
司馬相如說:“我朝有綱紀法規,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能內外異法也。”他說得冠冕堂皇。
武帝今天心情似乎比較好,哈哈笑了兩聲:“十多年前,你向寡人引薦了唐蒙,你與唐蒙有多年交情,他出使夜郎,筑路打通夜郎,都是你兩個的主意,當然也合朕意,你怎么現在就不替唐蒙說話了呢?”
一向都能把握好武帝心態的司馬相如不知眼下陛下想些什么,萬一陛下是考核我的水平,該怎么應對,說的話與皇上的想法不一致,是要吃虧的啊!何況陛下已經點到推薦唐蒙筑路也有我的一份,他有些緊張,但他有多年侍候武帝的經驗,寧肯裝傻,也不能與皇上的意愿相悖。所以他說:“微臣愚昧,依微臣看來,主要是看唐蒙能否有充分的證據將自己的罪過洗刷清。”他覺得這樣回答比較得體,也符合自己的來意。
武帝站起來,很瀟灑地背著雙手說:“這唐蒙到拿出了一些證據,說克扣民夫錢糧他的副手有責任,但是副手已經被他殺死了,這證據就得打折扣了!唐蒙是我封的參軍,在巴蜀和犍為搞得百姓怨聲載道,這板子不打在他身上,打在誰身上?是打在你司馬相如身上,還是打在寡人身上?”劉徹轉過頭來眼睛盯著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多少有些緊張,在皇上面前講話比用筆寫歌功頌德的辭賦難多了。他的口才本身就很一般,現在他不知所云,喃喃地說:“當然該打在微臣身上,不,不,還要打唐蒙,打唐蒙。”
“怎么打法?”武帝問。
唐蒙說:“陛下說怎么打就怎么打。”
“朕要殺他的頭!”武帝提高了聲音。這句話讓司馬相如聽起來有些石破天驚。如果唐蒙被殺了頭,我也該降職,因為我推薦過唐蒙,再說唐蒙真的夠得上殺頭么?看來不說兩句公道話不行了:“是不是可以先關押一段時間,繼續調查,不要急于殺頭,這人的頭沒有了,怎、怎么辦……”他有些詞不達意了。
“好吧,聽愛卿的,暫不殺頭,關押一段時間再說,先處理匈奴那邊的事情。”武帝說要殺唐蒙的頭,其實也只是脫口而出,他覺得唐蒙這人功過兼半。平常劉徹處理事情都不拖泥帶水,常常快刀斬亂麻,而唐蒙這案子,他準備拖一拖。
武帝又同司馬相如談了一些辭賦的事,皇上快用膳了他才告辭。
司馬相如回到家中,基本上摸清了皇上的底,唐蒙要被重處,但至少能保住性命。所以當青桑第二次來向他詢問案情時,司馬相如講了自己的理解。
青桑回到家將情況告訴了楚氏,楚氏說:“只要能保住命,就是萬福了。我們可以回番陽去種田。”
唐蒙被丟進了大牢,青桑和楚氏帶了些衣物去探監,可是牢頭不準見人,說他是重案,還在審理中,怕外面通風報信,只收留了衣物。兩個女人問要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人,回答是“說不清楚”。
唐蒙在獄中開始感到憤怒、恥辱、冤枉,睡不著覺,后來習慣了,他覺得伴君如伴虎,朝廷是彌漫硝煙的戰場,自己的命運沒掌握在自己手里,人,最好的是當隱者,自己現在的命運還不如一個山野樵夫、江湖漁翁……
半年后,有圣旨到,將唐蒙削職為民,離開京城,可以到其他邊遠地區居住。
唐蒙謝主龍恩后,邁步出監。他蓬頭垢面,衣襟爛陋,臉色蒼白,胡須繚亂。他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眼睛眨了眨,他看見遠遠地站著三個人——楚氏、青桑和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