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蒙到了南廣,與他同時到的還有錢糧官呂為。唐蒙詢問筑路進展情況,肖子一說:“這一帶刁民甚多,逃跑的也多,最為惱火的是僰人頭領噠大王,前段時間還暗殺了我們兩個士兵,朱山也差點沒跑掉。并且這件事的幕后指揮是本縣縣令,請唐參軍嚴懲兇手。”
“有這樣的事?”唐蒙大驚。
朱山把自己在寨子里見到吳縣令的事講了一遍,唐蒙雙眉緊鎖,覺得事情鬧大了,這縣令已經犯了死罪,如果處置一個君長還好辦,要殺縣令的頭,必須報請朝廷批準,現在吳縣令犯的罪明擺著,應該先收監,再上報朝廷。但噠大王是吳縣令的女婿,搞得不好會鬧成僰人與漢人的糾紛,要抓吳縣令,必須智取。
肖子一問 “唐大人有何良策?”
唐蒙說:“他既然請的是病假,就該有病愈之時,我親自上山寨去看望他,問他什么時候痊愈,什么時候回縣。”
呂為說:“他有僰人撐腰,您去太危險了。”
“我不去,你們見不了他,噠大王不是要朱山下跪嗎?我去,至少他們不會這樣無理嘛。”
肖子一想:你要去送死,我也沒辦法,你死了,要么就不修路了,要么,我就接替你的職務了。所以他慫恿道:“唐大人德高望重,姓吳的和姓噠的一定規規矩矩,不敢造次。其他人去了,身份和言語都輕了。”
唐蒙叫歐陽杞與他一起上山寨,臨行時,阿蘭也要前往,唐蒙同意了,三人準備好后不再帶一兵一卒,到了山寨軟梯下面。
“喂,僰人聽著,我們要見噠大王和吳縣令!”歐陽杞喊話。
“你們是誰?”上面僰兵高聲問。
“唐蒙將軍到了,快放下梯子!”
“你們等著!”
僰兵去通報,噠大王說:“叫他們按規矩上來。”所謂規矩就是要矇眼。
吳縣令阻止道:“千萬不能怠慢,唐蒙不比朱山,他是朝廷重臣,你我必須親自去迎接。
噠大王不悅:“那就不按規矩吧,我們就在門外等候就行了。”
“如果唐蒙問起殺朱山等人的事咋辦?”縣令心虛。
“我不是講過多次了嗎,就說‘不知道’,他們又拿不出證據,怕什么?”噠大王若無其事地說。
上了軟梯,只見山上比較平坦,草木豐茂,有巖洞,有竹樓,還有不少山羊在吃草,唐蒙暗想,這僰人怎么選了這么好的一個地方,難怪當年秦兵也把他們制伏不了。在一個竹樓大院前,縣令與噠大王早已恭候多時。縣令雙手一伸在胸前行了個環抱禮,口稱:“下官拜見唐大人。”噠大王只是點了點頭,也不施禮,也不說話。
進到堂屋內,唐蒙問:“聽說吳大人身體欠佳,特來拜望。”然后叫歐陽杞拿出一個紅綢包放在桌上,唐蒙指著道:“這是我在臨邛時,縣令送我的雪山蟲草,是大補品,愿吳縣令早日康復。”
吳縣令沒想到朝廷重臣唐蒙會把這樣珍貴的東西送給自己,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慌忙又施禮,激動地說:“唐大人送這樣珍貴的東西給我,下官不敢受用。”
“有什么不敢用的?只希望吳大人早日痊愈,回到縣上,管好百姓,造福一方,我再報奏朝廷,加官進爵。”
“下官的病已經好得多了,過兩日,我就回城。”
“好,過兩日我派歐陽將軍來接你。”
“謝唐大人。”
“我有一事要稟報唐大人。”噠大王覺得非談不可。
“你說。”唐蒙微笑著說。
“你們修路到處抓丁派款,勞命傷財,百姓苦不堪言,動輒就抓去打,你們還要不要民心?”
唐蒙道:“抓丁派款,實有其事,動輒就打恐怕有些夸大其詞。”
噠大王大聲說:“沒有夸大,我給你點幾個人出來吧……”他果然點了幾個人的名。
唐蒙說:“我要回去過問一下,要先禮而后兵,不能隨便鞭打下屬。”唐蒙想,這噠大王也許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這蠻人我不與他糾纏,只要縣令回去就行了。吃了飯后就告辭。
縣令和噠大王把三人送到寨門外的懸崖上,凡有一定身份的人或體弱的人下山,就不再扶著軟梯下去了,而是坐在一個竹籠子里,上面用滑輪把人放下去,又安全又快捷。唐蒙暗想,這僰人的腦瓜子的確聰明,難怪懸棺都能放上去。
吳縣令和噠大王見唐蒙一直沒提兩個漢兵被殺的事,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噠大王告訴老丈人,下山后,注意收集漢人虐待筑路人的事件,特別是虐待夜郎人的例子,他要給苴同王和多同王報告。
兩天后,唐蒙果然派歐陽杞來迎接吳縣令下山。
吳縣令下了山,一到縣衙,就被押上公堂。這時,他才知道上了唐蒙的當,只好跪下。
“你說說,你是不是假稱生病?”唐蒙問。
“前段時間我的確生了病。”縣令回答。
“找誰開的方子?吃了些什么藥?找誰熬的藥?一一講來。”
縣令不知唐蒙要來這一手,無言以對。他說:我的確是裝病,主要是筑路中案子太多,我接應不暇。”
唐蒙又問:“在你管轄的地盤上逃跑的人最多,工程進展最慢,是不是事實?”
“是事實,是事實,我愿意撤銷縣令職務。”他認為這樣就可以過關了。
“我再問你,我們的兩位士兵是不是你派人暗殺的?”唐蒙點出了要害。
吳縣令緊張起來了,他忙否認:“不不不,我沒指使誰殺過人。”
朱山站出來說:“你別裝糊涂了,我在大石后看得清清楚楚,埋伏殺我們的就是山寨的僰人,我上山時見過的。”
唐蒙緊接著說:“好吧,不是你,那就是噠大王了,我們馬上去帶噠大王!”
“不不不,是,是……不關噠大王的事。”吳縣令想,如果把女婿扯出來,女婿要被砍頭,那我女兒怎么辦?不如我一人承擔了,反正我已經五十多歲了,死就死我一個吧。他說,“是我出的主意,與噠大王無關。
“簽字畫押。”
吳縣令只好顫巍巍地畫押。
唐蒙叫將他打入死牢,一面報請朝廷如何處置。并請朝廷任命新縣令。
處理了縣令后,肖子一對唐蒙說:“噠大王也不是一個好家伙,應該一并抓來審訊。”
唐蒙道:“我知道殺漢兵的主意可能是噠大王干的,但老丈人已經給女婿替了罪,就別牽涉太多了,何況他是夜郎人,不宜樹敵太多。”
唐蒙率領幾位校尉到工地上去視察,叫肖子一暫時管理縣衙時宜,肖子一求之不得。他干脆晚上都睡在縣太爺的屋子里,白天沒事,他打開監獄提審犯人,在大堂審后,退堂又單獨審,凡罪犯愿拿錢來贖罪的,他都網開一面,從中獲利。
唐蒙則在山中指揮民工筑路。
噠大王打探得老丈人進了大牢,大罵唐蒙狡猾,奇美人整天哭哭啼啼,噠大王安慰他:“我一定想辦法把你父親救出來。”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噠大王精挑了一百名僰兵穿著夜行緇衣,帶刀插弩,從后山暗道出,天黑時通過內線,開了城門,潛入城中。肖子一還沒睡,正在清理自己這段時間代理縣令以來,自己弄到了多少錢財。突然聽得院墻上有響動,他問了一聲“誰!”
只聽得兩聲貓叫。
肖子一以為是誰家的貓跑來了,繼續坐在椅子上清不義之財。
幾個黑影開始往大牢摸去,噠大王在縣衙里是摸熟了的,來到獄中,放倒了兩個牢兵,打開牢門,救出吳縣令,然后開后門溜走。
這時,打更的看見一行人鬼鬼祟祟地從后面跑了,大聲喊:“快來人,有人劫獄!”
肖子一大驚,忙帶著為數不多的兵追了出去,由于縣令跑不動,只好由一名僰兵背著,這樣就走得慢,肖子一追到,與僰兵廝殺。噠大王上前抵住肖子一,兩人都武藝不錯,糾纏起來就沒完沒了,而大部分僰兵且戰且退,一會兒就退出了城外。肖子一只叫得苦,出了城,到那里去找吳縣令,他雖然認定是噠大王所為,但他不認識與他交戰的就是噠大王,唐蒙怪罪下來,自己怎么辦,他一分心,劍法就亂了,讓對手跑出了城。他急得想哭叫,一腳踩在城外的水田里,一時拔不出來。
正在這時,忽然前面出現了火光,接著是廝殺聲,原來是歐陽杞與阿蘭堵住了劫獄者,吳縣令已經認出來了,是前幾天隨唐蒙上山寨的歐陽夫婦,他對噠大王說:“走不出去了,他們認識你,你就放下我,免得連累了整個山寨。”
“不能丟下你,殺出去!”噠大王說。
吳縣令掙扎著倒在地上,順勢要搶噠大王手中的刀,想自盡,兩人拖了起來。噠大王用力搶過刀,一支竹箭射中了他的膀子,這是阿蘭所射。吳縣令高叫:“你快走!”噠大王只好棄他而去……
歐陽杞命令士兵把縣令綁了,押回城去。
肖子一從田里出來說:“歐陽將軍,您怎么來了?”
歐陽道:“唐蒙將軍神機妙算,說有人要來劫獄,叫我晚上帶兩百名士兵埋伏,我們已經在城外埋伏了好幾晚上了。
“如不是你們倆夫婦,我的罪就大了。”肖子一發自內心地說。
“你該感謝唐大人!”
有幾個受傷的僰兵被帶回了縣衙。
第二天,唐蒙趕來,肖子一說要去踏平僰人山寨。
唐蒙阻止道:“雖然這次是僰人所為,女婿救岳父,也是情理之中,講孝嘛!寧可他人負我,我不負他人,我們來是修路的,不是來打仗的,把抓到的僰人傷兵放了,叫他們回去轉告噠大王,不要再來搗蛋,下次決不輕饒!”
唐蒙又贊揚了歐陽杞和阿蘭一番。接下來研究如何繼續修路。
肖子一說:“在漢人地區筑路好管束,到了僰人區就難了,刁民甚多,尤其是姓吳的與噠大王勾結,簡直無法進展,把姓吳的殺了,恐怕要好辦些了。”
“肖將軍講的固然是重要原因之一,我們自己的管理恐怕也還有缺陷,我也有責任,糧食跟不上,誰愿餓著肚子干活?現在我們分一下工,人多了擠在一起窩工,筑路分兩個大營,肖將軍和我各帶一營,分別從南廣和朱提相向筑路,呂為繼續在巴蜀兩地催促錢糧,蜀郡還差兩千多民役,誰愿前往辦此事?”
本來應該派一名校尉去,可是肖子一提議:“朱山去比較適合,前次我派他到成都等地購布料,完成得很好,他多次到過蜀地,就派他去吧。”
唐蒙想,朱山這人的性格常變化,自己都還沒有摸準,但肖子一都信任他,而且他有文化,就同意了叫朱山擔此重任。
唐蒙又問肖子一:“肖將軍愿走何處?”
肖子一想,南廣一帶僰人多,現在又與噠大王搞僵了,干起事來肯定棘手。我不如另辟蹊徑,走遠點的地方,他說:“唐大人要指揮全局,理該在夜郎與蜀郡之間。我應該到邊遠的朱提。”
待肖子一走后,唐蒙怕噠大王又來劫獄,叫歐陽杞夫婦秘密把吳縣令押解到僰道城關押,等待朝廷處罰命名。
一切事宜安排妥當,唐蒙全力投入修路。
不久,朝廷批復已到,命令將吳縣令就地斬首,另外任命縣令,并指名由唐蒙監斬。
唐蒙命歐陽杞帶管修路,他到僰道城去當監斬官。
在路上,他想,這吳縣令也可憐,從老遠到這里來當官,就因筑路的事,把好端端的腦袋耍丟了,多不直,自己也當過幾年縣令,這父母官是不好當的。自己還算一帆風順,過去擔心沒有后代,現在青桑又給自己生了一個小男孩,自己雖然在南蠻之地風餐露宿,勞命奔波,可比起吳縣令來,自己好多了,可憐呀,吳縣令!你為什么將女兒嫁給了噠大王?如果不是噠大王來劫獄,也許你還能保住一條命,現在哪個也保不住你了……他懷著這樣的心情到了僰道城。
剛到城里的當天下午,就有人向唐蒙稟報,說有一女子要見唐蒙,有重要事情當面告之。
唐蒙叫把女子帶上來,那女子身穿素衣,身材裊裊,低頭到了唐蒙面前就跪下:“唐大人萬福,民女有一事相求。”
“你是什么人?抬起頭來。”
“小女子是罪犯縣令之女。”
唐蒙看時,果然此女子是個絕世大美人:眼不含邪,語不露齒,不施粉黛,賽吳越西施之美;情不獻媚,體不獻俗,不作修飾,超商湯妲己之色。他暗想,這樣的絕代佳人怎么嫁給噠大王了?這男歡女愛之事,真是說不清,道不明。
“你有什么事?”
“我知道爹爹犯了王法,小女子愿頂替爹爹一死。”
唐蒙聽說這話,心,立即顫動起來,他在番陽當縣令時,審問過無數案件,還沒有聽說過哪個兒女愿意代替父親去受死刑的。他的眼眶里好像有淚珠在醞釀,他強忍著。過了好久,他才把情感調整過來。
“你是一孝女,但按王法,沒有頂替之理。你還是回去吧,與噠大王好好過日子,不要與筑路作對,不誅九族已經大開恩了。”唐蒙說。
“真的不可以通融嗎?”奇女子問。
“真的不可以。”唐蒙答。
女子掩涕而哭。
唐蒙想了想,說:“姑娘如果想見見你爹爹,你就去探望吧,去盡最后一次孝。”
“謝大人。”女子沒想到唐蒙會主動讓她探監。
奇女子備了父親最愛吃的口水雞和枸醬酒,到了死牢。
“您怎么進來了?”吳縣令問。
“是唐大人恩準的,爹——”女兒泣不成聲。
“爹的確犯了死罪,沒牽連你們就好。回去后對噠大王講,千萬不要再與漢人作對了。”
奇美人給父親樽上酒,說:“這是您最愛喝的枸醬,女兒最后一次給爹爹樽酒。”邊說眼淚邊嘩嘩地流下來。
縣令含淚喝下酒:“我有您這樣的女兒此生心滿意足了。我用命換來的教訓,你們兩口子一定要記取啊!”
“女兒記住了……”
唐蒙覺得這吳縣令雖說不上死得冤枉,但認為他本質上還是好的,有一半責任是在他的女婿身上,朝廷既然已經決定斬首,那就必須執行。他突然生惻隱之心,自己也是當過縣令的,覺得應該親自到死牢去看看他,與他談談心。
他也備了酒肉,不過不是枸醬和口水雞。
“唐大人來看你來了!”牢頭開牢門后高聲說。
縣令躺在一張草墊子上,滿面憔悴,好半天他才爬起來。
牢頭端來小桌子和兩張矮凳子,唐蒙樽上兩杯酒,語氣沉重地說:“吳兄呀!我和你談談心好嗎?”
吳縣令冷笑道:“一個將到地府的人,還有什么心?”
唐蒙說:“陽間、陰間只是地域上的差別,時空上的轉換,一個人只要活得坦蕩,死得明白,就該無憾了。”
沒精打采的縣令眼珠轉了一下,沒想到這個曾經出使過夜郎的漢人對生死理解得如此獨特和深刻,好像在聽圣人講話。便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死囚愿聞明教。”
唐蒙說:“我在番陽也當過多年縣令,我也做過一些不妥當事,但一要孝,二要忠,這兩點我一直沒違背,吳兄以為如何?”
縣令道:“你比我做得好,我地處偏遠,廢除百家,獨尊儒學后,我儒家之道學得不好,我這次就栽在不忠上。”
“先生終于成了明白人,明白自己是如何死的,應該無憾了。先生還有些什么要求,盡管講來。”
吳縣令沒想到唐蒙如此耐心地與一個死囚對話,大受感動,他說:“筑路是該筑,但夜郎人不完全支持,尤其是苴同部的下屬,他們認為漢人打通夜郎道是為了掌控夜郎,所以設障礙,唐大人一定要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才好辦,苴同王不同于多同王。”
“謝謝先生指點,唐蒙記住了。”
“罪人再說一點:我雖生于夜郎,但我是漢人,對夜郎人要恩威并重,先禮而后兵,不要輕易開殺戒。”
“唐蒙也記住了。先生還有什么要說的?”
吳縣令想了想:“我有一個奢望,這輩子我沒到過成都,據說成都是僅次與長安的第二大城,如果我能看上一眼,我就死而無憾了。”
唐蒙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想了想,說:“好吧,按計劃就在僰道城行刑,現在滿足你要求,把你押到成都問斬!”
吳縣令睜大了眼睛:“真的么?”
“真的。”
縣令慌忙下拜,說:“我死也瞑目也!”
第二天,縣令被送上囚車,再送上上水大船,由唐蒙親自押上成都。
沿途上唐蒙還給他介紹,什么地方是南安(樂山)什么地方是武陽(彭山),到了成都,唐蒙又專門騎著馬,在鬧市區陪著縣令繞行一周,讓縣令大開眼界,沿途大笑不已,百姓以為這個囚徒是個瘋子。
兩天后,在大街上問斬,縣令面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