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一的前鋒隊伍到了巴符關,守關的范將軍遠遠地看見了,忙開關迎接。
“肖將軍一行辛苦,唐將軍呢?”范將軍問。
“唐蒙他們隨后就到,我是打前鋒的。”肖子一說。
“我們要隆重歡迎唐將軍出使夜郎凱旋!張燈結彩,殺豬宰羊,簞食壺漿,以盡地主之誼。”范將軍布置下屬,具體安排去了。
大江和大涉水岸邊的漢民聽說出使夜郎的唐蒙一行回來了,都跑來看熱鬧,不到半天就在關內外聚集了好幾百漢朝子民。
唐蒙一行告別了大漕河后往右方一拐,進入了丘陵地帶,人煙漸漸多了起來,路也顯得大套多了。不久見到了奔流不息的寬廣大江。
青桑高叫起來:“哇。這就是大江呀,好寬啊!”
唐蒙說:“我們家鄉的大江才寬,比這要寬兩三倍。”
青桑搖搖頭:“我不相信。我們牂牁江也沒這條江寬。”
唐蒙哈哈大笑:“你該不說‘漢與夜郎孰大’吧?”
幾個知道這句話出處的漢軍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青桑有些不高興,知道他們在嘲笑夜郎人見識少,嚴肅地說:“有什么好笑的,你們看見夜郎的巖洞,看見夜郎的山寨,都大驚小怪,比小兒還蠢,我們怎么沒笑你們?”
這一說,還真見效,把唐蒙及其下屬的嘴封住了。大家都不好意思起來。唐蒙首先道歉:“我們再不說夜郎自大了,每個人都有對外界不了解的時候,一旦封閉,每個人都會出現一些笑話。”
這時一士兵來報告:“巴符關的軍民在關外十里迎接我們。”
唐蒙下令:“整頓軍紀軍容,挺起精神,準備入關!”
前面已經響起了火炮和擂鼓聲,巴符關遙遙在望。
當唐蒙進了關后,安好營,在一個開闊地上,開始表演儺戲,這“儺戲”是夜郎古道上的一個古老傳統地方戲種,有鑼鼓樂器伴奏,表演人臉上戴面具,有的手中持寶劍,有的手中拿笤帚,作跳舞狀,時緩時狂,有驅鬼之意,也有歡慶之意。一般不搭戲臺,只要有塊空地就行。雖然這幫班子跳得簡單,也比較淺俗,但兩三個月都在深山里和木船上度過的人,今日能換一下生活方式,讓眼前一亮,心情暢快了許多。不住地鼓掌助威,加油吶喊,好不熱鬧。唐蒙、青桑、歐陽杞、阿蘭等都來圍觀、助興。
有一個人卻沒來,他在帳篷里,把帳門關好,在里面將一個挑子的蓋子打開,從里面取出幾捧銀兩,悄悄地裝入一個布袋里,他看看沒人進來,將布袋拴捆好,放入另一個挑子里。
“肖將軍,肖將軍在嗎?”外面有人在呼喚。
肖子一在里面不哼聲,悄悄地溜到帳篷邊,從縫里看見那人走了,才躡手躡腳地出了帳篷。
外面繼續在歡慶出使隊伍的到來,跳完了儺戲,又表演牛燈和馬燈。
青桑和阿蘭看得很起勁,這黔山以北,大江以南的獨特表演,讓北邊的漢人和南方的夜郎人都大開眼界。
在人群后邊,唐蒙與范將軍在交談。
“返程船只準備得如何?”唐蒙問。
“因為不知唐將軍回來的準確時日,所以主要船只還在江陽,我們關前也有一些船只,還要向百姓征點,可能要耽誤兩三天,你們辛苦,可以在我們這里休整一下。”
唐蒙說:“休整兩天可以,反正大家都想歇息了,不過,我們的糧食和蔬菜已經不多了,你給我們籌措一下。”
“沒問題,不過你們也得派點人和我們一起做這件事,好互相監督,不出現貪贓現象。唐將軍意下如何?”
唐蒙說:“范將軍考慮得真周到,我們出五百兵丁與你們辦此事,由肖將軍負責。”唐蒙為什么叫肖子一辦這事?因為一路走來,肖子一大多數時間都與甘鯨一起當先鋒,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也沒見他有什么不軌行為,認為這個搭檔還可以,讓他在這巴符關再立點功,回到朝廷好在皇上面前給他請功,自己都是由副使提上來的,也該關照一下與自己共過患難的人。
肖子一得到唐蒙的指令后,想法卻不一樣,他認為唐蒙把難事,得罪老百姓的事交給自己干,他唐蒙確和他的小妾在關內吃喝玩樂,過荒淫日子,心中有些不暢快,而且他唐蒙的親信歐陽杞也隨軍帶了個蠻女,還說要帶回京城,簡直有點擾亂軍心,為什么不安排歐陽杞去催促糧草?但他剛才才做了一件虧心事,所以不敢公開在唐蒙面前說不。
“我叫甘鯨和我一起去。”肖子一說。
“甘鯨負責協助巴符關的士兵征船,你負責征糧。”唐蒙把二人分開。
待肖子一和甘鯨辦事去后,唐蒙準備去找青桑,可是營房里沒有。
大江沙灘上,走著一個孤獨的女子,她赤著腳,沙灘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她望江水,望青山,河對面的山與夜郎道上的相比,其實也不是山,就是一個小坡坡而已。她想:這漢人管轄的地方怎么這樣平坦,到處都可以種糧食,尤其是面前這條江,這么多水,分一小點兒給我們達竹山寨,也用不著我們用一個多月的時間修筑攔河壩,更不會因為搶水而讓達竹和烏達兩寨結怨。一個多月來,聽漢人,特別是聽甘鯨講了許多漢人的生活方式和漢人的富強昌盛,雖然現在還是只在漢人的邊緣地帶,就讓她相信了漢有多大,漢有多強,讓她更想看看長安,看看外面精彩世界,更加愛戀唐蒙,就算是當她的小妾也是件十分榮耀的事,在她眼里,妻是管家的,妾是受寵的;管家勞累,受寵愉快,何樂不為?現在讓她惆悵的是自己和唐蒙只生活過幾天,他說話究竟算不算話,萬一他回去后,父母不同意他,妻子反對這件事,怎么辦?這是她一直不得開心顏的原因。她還得最后再去問問唐蒙。
正欲轉身,唐蒙已經不知什么時候到了她身邊。
“你傷病剛好,怎么光著腳在沙灘上走?”唐蒙關切地問。
“踩在這沙灘上就像踩在被子上一樣,舒服得很,涼快得很!不信,你把鞋脫來試試。”青桑說。
“我才不試呢。我們朝小河走走。”唐蒙陪著青桑往上朝大涉水河邊走去。唐蒙難得有這樣的悠閑心情,他覺得到了巴符關就等于到了自己家門前,有種如釋負重的感覺。不一會兒就到了河邊碼頭。
“我陪你過河去玩玩。”唐蒙招來一只過河小船,船夫幾橈片就劃過了河。這時太陽從云層里鉆出來了,夏天的太陽曬在身上讓人疲倦和流汗,青桑說:“你們這兒好熱啊,讓人受不了。”
唐蒙說:“京城就不熱,比你們夜郎還涼快。”他指了指前方,“那里有片林子,我們過去乘乘涼。”
倆人朝林子走去。林子里有人在摘果子,唐蒙看看樹和樹上的果子,突然想起到江陽的頭一天晚上在沱水邊見到的桂圓樹,他告訴青桑:“這種樹我見過,叫桂圓樹,但聽說要白露過后才成熟,不知這里的桂圓怎么成熟得這么早?”
“哈哈——”樹上和樹下都傳來笑聲,“這不是桂圓樹,是荔枝樹!”幾個摘果子的農夫糾正中郎將的說法。
“這與我看見的桂圓樹一樣嘛!”唐蒙有些不解。
“只能說有點像,但不是桂圓。”一農夫解釋。
“誰更好吃?”唐蒙問。
“你們倆吃過桂圓嗎?”農夫問。
“沒有。”二人同時回答。
“你們遠道而來,肯定也沒吃過荔枝,比桂圓味道好多了,嘗嘗新吧。”一位農夫抓了兩把剛摘下來的鮮荔枝給二人。
二人剝開一個放入嘴里,滿口甜潤清香,妙不可言。
“太好吃,太好吃!”青桑贊不絕口,唐蒙不住地點頭。唐蒙出使南越時,不是荔枝成熟季節,只是知其名,而未見其樹,更未品其果。他沒想到世間有這么好的水果:那嫩白的果肉,如未受過烈日暴曬的宮女之靚麗肌膚;那欲滴的果汁,似明媚善睞的美女眼眶中呼之欲出的晶瑩淚珠。那甘甜味,有別于任何一種水果,能讓舌苔鮮活,能使喉嚨亢奮,能叫腸胃舒坦。
唐蒙吃了第一顆荔枝,不忍心再吃第二顆,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皇上,想到了自己多病的妻。如果他們也能品嘗到這樣的荔枝,那該多好。
“我能給你們買一挑帶回長安嗎?”他問。
“不得行,早就爛完了。荔枝只能管三天到四天,兩天變色,三天變味。”農夫說。
唐蒙和青桑幾乎同時失望地長嘆一聲。唐蒙想:這世間萬物,沒有完美無缺的,好到極處的東西,也有無法克服的瑕疵。他見農夫已經摘了好幾大挑了,還沒有停的意思,便問:“你們摘這么多,拿到什么地方去賣?”
“關上的范將軍全包了,說要讓唐蒙將軍吃過夠。看樣子,你們是唐將軍手下的人吧?”
青桑指著唐蒙說:“他就是……”她見唐蒙暗示她,欲言又止,改口為,“他就是唐將軍帳下的人。”
“聽口腔兒,你這個妹兒好像不是京城人?”摘果子的農夫問。
“你看我是什么地方的人?”青桑不正面回答。
“我看你是夜郎國的人。”
“你的眼睛還尖呀,我想帶點種子回夜郎去種,行嗎?”青桑說。
農夫們都說:“不得行,這東西,出了幾十里就長不出來,比桂圓還擇地勢。”
二人都遺憾,越發對荔枝崇拜、稀奇了。
倆人看了一會兒摘果,見時間不早了,就從大道返回。
回到關上,唐蒙與范將軍大談對荔枝的感覺。
“范將軍在這里守關,真是美差,不僅有雙江可觀賞,有肥沃的良田美土,淳樸的鄉民,還有妙不可言的荔枝,唉,夠愉快了。”
范將軍大笑:“中郎將會說話。可是,很少有朝中人愿到這巴蜀之南來任職,在緊靠夜郎的地方,被稱為‘南蠻之地’,是貶官流放的地方。誰肯來?”
“今后如我遭貶,我就要求來。”唐蒙隨口說。
范將軍忙揮手止住:“唐將軍休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您正青云直上,鵬程萬里。”
他倆談了一會兒話,荔枝送上來了,請唐蒙等中軍帳中的人品嘗。唐蒙說:“等肖子一將軍、甘鯨校尉回來再一起品嘗吧。”
范將軍說:“我們這里多的是,你們運氣好,這兩天正是荔枝下果時,再過幾天就沒有了。”他要唐蒙盡管品嘗,唐蒙堅持等肖子一到后再正式集體品嘗,他在心中甚至覺得先前在荔枝林中先飽了口福有種對父母和皇上的內疚感,為什么不在心中先遙敬他們,自己再嘗?
太陽落山前,肖子一和甘鯨回關了,唐蒙說:“我們先舉行一個品嘗荔枝的儀式,每人先拿起一丫荔枝,先敬獻父母和皇上,我們再品嘗。”
大家依次拿上一丫荔枝,排成行,面對北方跪下,將荔枝舉過頭,口中默念著什么,然后起立,回到位置上才開始吃荔枝。
范將軍問:“唐將軍何以多禮?”
唐蒙說:“炎黃子孫以孝為先,然后是忠。家國為上,無父母就沒有我們,也就談不上忠于國家了。不孝不忠之人,豬狗不如。”
范將軍突然發現少了倆人,便小聲問唐蒙:“怎么不見歐陽校尉和阿蘭?”
唐蒙說:“二人正在熱戀,不知又到何處尋歡去了。唉,年輕人,可理解。”略停,他靠近范將軍說:“我想,干脆就在這里讓她倆完婚,免得路上不方便,您當主婚人如何?”
范將軍一拍大腿:“好呀!讓大伙兒熱鬧熱鬧。明天就辦。”
第二天下午,由唐蒙和范將軍主持,為歐陽杞和阿蘭主持婚禮。
在巴符關待了三天,船只和糧草已經齊備,準備開拔啟程。心情最復雜的是青桑,唐蒙堅持要回去稟告父母和妻子后再來迎娶,叫她先離開巴符關,并派人附送她回去,至少要送到窯罐山。派誰送,也讓唐蒙大動了一番腦筋,他最信任的當然是歐陽杞,但自己已經準許他和阿蘭完婚,剛才舉行了婚禮,怎好叫他送?他想到了甘鯨,此人一路表現不錯,但人家這兩天辛苦,又是肖子一愛將,還是先征求肖子一意見吧。
“肖將軍,我想派甘鯨護送青桑回去,但又怕他往返太勞累,派其他人我又不太放心。”
“他這幾天是很累,派其他人吧。”肖子一說。
“在下愿往!”甘鯨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門前,向唐蒙施禮。
“這就有勞校尉辛苦,此路難走,務要加倍小心,可挑選幾名得力士卒參與護送,我們在成都等你們。”唐蒙感激地說。
“遵命,我甘鯨一定把公主送回去。”
在唐蒙安排甘鯨的同時,在關前的沙灘上,青桑和阿蘭正在話別。
“阿蘭妹,感謝你一路相救,明天就要分別了,我真舍不得你,我也很羨慕你。”青桑說。
“青桑姐,我們再一同去勸勸唐將軍,就叫他把你一道帶走吧。”阿蘭說。
青桑搖搖頭:“不起作用,他已經給我講得很清楚了,如果我再挽著他,那就是我不懂事了,我們要照漢人規矩辦。”
“這漢人的規矩真復雜,只要兩人心甘情愿,何必講那么多規矩。”阿蘭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這么簡單就找到了一為心愛的漢人阿哥。她委托青桑,“你回去時,給我哥講,我不能回去了,叫他保重。”
青桑點點頭說:“你已經講過了,”
夕陽的余輝灑落在江面上,江邊上停靠著大大小小的船只,一些船工正在“四紅喜,五魁首”地劃拳,但他們沒有喝酒,而是贏了的吃荔枝,輸了的喝一碗大涉水的江水。江面上漂浮著不少紫色的荔枝殼。
阿蘭突然提出一個問題:“青桑姐,你說嫁夜郎人與嫁漢人誰好?”
青桑說:“都好,漢人瀟灑聰明,皮膚白;夜郎阿哥勇猛好斗,個子矮。”
這時,突然傳來鈴鐺聲,一對馬幫從大江邊過來了,馬背上不知馱了些什么,竹筐子封得嚴嚴實實的。馬隊徑直往關里去了。
第二天,青桑上路了,唐蒙帶著中軍營的親信們送出關外十里,然后下馬,唐蒙先向青桑敬酒,小聲說道“你回去耐心等候,一定不讓你失望。”
青桑含情脈脈,欲言又止。
唐蒙又給甘鯨敬酒,叮囑:“校尉一路小心護送,你的辛苦,我不會忘記。路上要注意安全,到了夜郎大路上才返回。”
甘鯨道:“唐將軍放心,甘鯨記住了。”
歐陽杞拱手對甘鯨說:“甘兄一路小心,速去速回!”
甘鯨看了歐陽杞一眼,沒說什么。
阿蘭將自己的竹箭袋和竹箭掛在青桑腰間。不知她倆又講了些什么。
正欲離去,突然聽到一聲高喊:“慢走——”
大家回頭看時,只見一快馬而來,是一位關上的士兵,他跳下馬,取下一筐新鮮荔枝,稟告道:“這是范將軍叫我送來的,是五塊石的鄉民聽說青桑公主要回夜郎去,剛從樹上摘下來的。”
唐蒙示意青桑收下。青桑接過荔枝,望著巴符關方向敬了個禮,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說了句:“我不會忘記巴符關的父老鄉親們……”
甘鯨帶著四名士兵護送著青桑離去,六匹馬往南而去,瞬間被樹叢遮掩。
唐蒙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看著遠處的叢林和山丘,心中如滔滔江水在翻滾,他擔心她會不會平安回到達竹寨,又擔心回去萬一妻子不同意他納妾怎么辦?雖說自己有權做主,但糟糠之妻結發在先,要讓她高興地接受才好。
“唐將軍,我們該走了。”歐陽杞提醒唐蒙。
“唔——”唐蒙如夢初醒,上馬撥轉馬頭,往巴符關方向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