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夜郎國的天空風云難測,昨下午還陽光普照,今晚就山雨猛下,讓唐蒙的營地瞬間山水橫流,帳篷風雨飄搖。
昨天唐蒙本是提前安寨扎營的,其目的是想與蠻子洞的侗獠人友好相會,準備贈送些錢帛給他們。可是他們在下面搖旗吶喊,上面不知是聽不見還是聽見了不愿答理,沒有一點動靜。唐蒙決定派歐陽杞帶幾個士兵爬上巖洞,可是剛走到半山腰,“嗖”地一箭從山上射下,正射在歐陽杞旁邊的一棵棕樹上,離他的腦袋不到三寸。眾人大驚,不敢再向前。
歐陽杞高聲喊話:“上面的兄弟們,我們是大漢天子派來出使夜郎的,我們給你們送吃的、穿的來了,不要放箭!”,可是連喊三遍,上面無人回答。歐陽杞用手向后一招,又向前爬,突然又來一箭,“嚓”地一聲,把歐陽杞頭盔上的紅纓射掉。歐陽杞知道這是第二次警告了,再往上走,必死無疑,只好原路返回。
唐蒙傳令:“埋鍋造飯,明天再說,今晚如果他們偷襲,只鳴鑼嚇退他們就行了,萬萬不可與之廝殺。”
沒想到,剛吃完飯,就遇上夏天暴雨,一萬人亂了陣腳。
“注意,謹防侗獠人趁雨偷襲!”唐蒙一面指揮搶救財物,一面部署兵力。
蠻子洞內,侗獠王見巖下遭到暴雨襲擊,傳令二洞主下山打劫。
“遵命!”二洞主披著豹皮,頭上綁著一只水牛角,穿長筒靴,掛著腰刀和弓箭,帶著七八十個弟兄準備下山,正要出洞,只聽一聲:“且慢!我也要去。”
大家看時,正是二洞主之堂妹阿蘭,她也披著棕葉做的蓑衣,頭上戴著一個精巧的竹斗笠。
二洞主道:“妹子家去干什么,這么大的雨,在洞里好好待著。”
“妹子家怎么啦?我偏要去,哼——”阿蘭做了個怪相。大家都知道,這阿蘭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不僅任性,而且吃得苦,她要干的事,九條牛也拉不回來。連大洞主侗獠王的話他也只當耳邊風。二洞主只好讓她同去。
大雨滂沱,漢人的衣和被子幾乎全淋濕了,幸好是夏天,還不覺得冷。有人找草帽,有人找鞋子,亂作一團。突然,靠邊的幾個帳篷傳來緊密的銅鑼聲和吶喊聲,大家明白是侗獠人來偷襲了。二洞主見漢軍只吼叫不廝殺,決定沖過去,漢軍手執長矛和腰刀、盾牌圍成圈保護著風雨飄搖的帳篷。
阿蘭見不遠處有個空隙,帶了兩個兵貓著腰穿入過去,見帳篷里有很多挑子,用刀砍開,見是錢幣,大喜,正欲取之,突然聽到一陣大笑,十多個漢軍把他們三人包圍了,阿蘭持刀想沖出去,她的手被擰住了,刀被奪了,她扭頭看見一位軍校模樣的年輕悍將抓住了他,此人正是歐陽杞。
但抓著她的手立即又松開了,阿蘭不滿地斜眼看著歐陽杞。
“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阿蘭不搭理。
“你說了我就放你。”
阿蘭想,哪有這樣好的事,便說:“說話要算數啊?”
歐陽杞笑瞇瞇地說:“當然算數。”
“我叫阿蘭。”說了后就要走。
“喂——別忙,”歐陽杞攔住她,“還有事呢!”
“你們說話算不算數?”
“這里還有點東西送你。”歐陽指著地上的兩個筐子說,“拿回山洞吧。”
三個侗獠人以為聽錯了,瞠目結舌。
“這些是送你們的,我們漢人與你們和好。”歐陽杞又說了一遍。
阿蘭示意兩個獠兵挑上筐子,她后退著出了帳篷,向歐陽杞彎腰敬了個禮,轉身走了,瞬間消失在風雨中。
阿蘭回到大洞口下面,一個呼哨,從幾丈高的峭壁懸崖上拋下一個軟梯,三人上了梯,進了洞。
侗獠王問:“就只搞到了這么一點?你哥呢?”
阿蘭把情況向大王匯報后,侗獠王疑惑不解,擔心二洞主出事。
“我哥不會有問題,我看山下的漢人是好人。”阿蘭說。
侗獠王下令:“繼續加強防范,監視下面動靜。”
快天明時,雨住了,二洞主回洞了。他向大家報告自己遇到的情況。他說,漢軍只在原地保護他們的財物,不與他們廝殺。相持了許久,他們的最大頭兒唐蒙出面和他搭話,說他們是奉漢皇帝之命去和夜郎王和好的,還給了山洞不少珠寶財產。
說畢,叫獠兵抬上一大箱子。
侗獠王下座椅看畢,往洞外長嘆說:“歷來都言傳漢人奸詐好斗,看來不可信啊!”他說,天亮后要到山下去邀請漢人的頭領到洞中喝酒。
天明了,空氣格外清新,鳥雀又開始鳴叫,天空好藍好藍,藍得深不可測,無邊無際。獠兵向獠王稟報:漢軍已經啟程了。
侗獠王道:“他們給我恩惠,無以回報,有愧。”他突然想起什么,把幾個手下叫來,“前面還要經過無數侗獠洞和山寨,萬一他們又遇上麻煩,對雙方都不利,至少應該送出侗獠人控制的地界,我們應去兩個人暗中觀察動靜,他們萬一遇到什么麻煩,以便疏通。最好是走到他們前面,給各洞主先打聲招呼。”
話音剛落,阿蘭道:“我去,我認識他們的頭!”
“怎么又是你去?”二洞主不滿,“要去也該我去。”
侗獠王道:“干脆,你兄妹倆一同去,萬不得已時不要露面。”
“知道了”倆兄妹說后,下山了。
唐蒙的隊伍像被打敗了的軍隊,大家把昨晚被淋濕的衣物或掛在扁擔上,或頂在頭上、搭在肩上。山間的路很窄,雨后又很滑,有時、半天還走不出一條山溝。為了加強管理,唐蒙把隊伍分為三部分,肖子一和甘鯨走最前邊,唐蒙居中,歐陽杞斷后。下午,天空又露出了陰冷的面孔,帶路的人說,又要下雨了,偏東雨是三晚上。唐蒙命令大家加快步伐。
傍晚,隊伍在一條小溪邊扎營露宿。大片的烏云壓了過來,又起山風了。唐蒙命令加固帳篷。
唐蒙的中間隊伍正好處在山谷口,而斷后的歐陽杞的隊伍還在谷內。他叫士兵傳令,大家和衣而臥,謹防又出現昨晚的情況。
剛吃過晚飯,就大雨滂沱,砸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把山谷瞬間照得透亮。漢人全躲在狹小的帳篷里。突然天崩地裂,漢軍以為是砸雷,不以為然。這次的確是山崩了,后面的山崖在連續兩晚的暴雨侵襲下坍塌了,泥石流從上而下傾瀉而來,有兩個帳篷霎時被埋,不少士兵和挑夫在泥水中掙扎。不少大滾石也從天而降。一塊滾石正向指揮搶險的歐陽杞滾來,由于風雨伴雷聲,無人注意到滾石,眼看就要打著歐陽杞,有位眼尖的士兵看見了,還來不及呼叫,突然閃來一個黑影,用力將歐陽杞推開,黑影也順勢壓在歐陽杞身上,剛好躲過大石。
歐陽杞睜開眼,看見一個姑娘壓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抱得緊緊的,此人正是阿蘭。
阿蘭站起來,眾兵丁驚得還在目瞪口呆。
“您怎么來了?”歐陽杞好奇地問。
“我怎么來不得?”阿蘭拍擦身上的泥水,指點著歐陽杞的腦袋,“你們漢人都是傻瓜嗎?怎么能在這里過夜?你沒看看后面這座山,光禿禿的,容易垮巖,還不快走!比野豬還笨。”
這時,大家才發現旁邊還有個侗獠人,正是昨晚來偷襲的二洞主。阿蘭道:“他是我哥,是大洞主叫我倆來給你們引路的。”
歐陽杞大喜,一邊指揮把被泥石流掩埋的人和物掏出來,一邊叫阿蘭兄妹帶著大家到前面找適合的地點重新扎營。
歐陽杞冒險指揮把掩埋的兩個帳篷里的人和物營救出來,只死了一人,傷了幾人,這時雨小了,他到前面去找自己的隊伍,隊伍找到了,可是阿蘭兄妹不見了,他向下屬打聽,沒有一人說得清楚。歐陽杞想:這侗獠人怎么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他想:如果先前不是侗獠女救了自己,現在已經到了閻王殿了,我得找著這個女子,好好感謝她。天還沒亮,他就到大帳見唐蒙,把發生的事講了個詳細。
唐蒙道:“有這么好的女人救你,是你倆前世有緣,她既然躲著你,你肯定找不著了,待我們不辱使命后,返回時,我們再去向他們道謝。”
歐陽杞原本想返回去找,但想返回去未必能找著阿蘭,她說是給漢軍帶路的,莫非他倆走前面去了?他心中總是把她的形象揮之不去。
歐陽杞在番陽時就跟隨唐蒙,唐蒙出使南越時,他就不離左右,他又隨唐蒙進京,出發時,唐蒙推薦他和甘鯨為步兵校尉,一路趕來,他還沒有見過像阿蘭這樣勇敢的女子,由于裝束上的不習慣,看不出她究竟有多美,但從昨晚她救自己的一瞬間,她壓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比閃爍的電光還吸引人,他與南越王宮廷中的歌女和侍女比,是另一種美,沒有一絲粉飾,只是皮膚黝黑了一點,但這種黝黑完全遮掩不了她的美麗……他這樣想著,就有些潮熱起來。他想:我怎么暗戀起了一個森山中的蠻夷女了……
肖子一和甘鯨在前面行了半天,又見一大山上有一排山洞,里面還冒出縷縷炊煙,他按唐蒙吩咐,凡是有人群集中的地方,都要盡量與之聯系,一方面是給他們買蔬菜,一方面是見他們的部落首領,給予安撫,唐蒙說,不能把這些財物全給夜郎王,要把實惠親自分送到各部落、山寨。現在,甘鯨只好派人到山洞下面去喊話。唐蒙還告訴他,對蠻夷人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對此,甘鯨大不理解。唐蒙只說:人心第一,要不戰而屈人之兵。有前天下午歐陽杞的的教訓,甘鯨對喊話不抱什么希望,但又必須做做樣子,他派了兩個兵去喊話。
他在大帳內自樽自飲,片刻,士兵來報告,說剛一喊話,侗獠人就出現在面前,而且非常客氣,說要面見大人。
甘鯨出帳,見侗獠王帶著一干人笑嘻嘻地行禮問好,這侗獠人講話與巴蜀人的口音幾乎一樣,很好懂,相反甘鯨的話反而還讓獠人半懂不懂。
“請帳中說話。”
“請。”
甘鯨介紹道:“這是我們的副使肖將軍。”
“肖將軍好!”
“你們知道我們是來干什么的嗎?”肖子一問。
“早上就聽我大哥派來的人說了,你們是到我們夜郎來講和的,說你們是好人,要給你們讓道,我們也恭候多時。”
肖子一問:“你們兩個人都是侗獠王?”
“我大哥是總王,我們周圍有幾個山頭,是分王,我這個山叫黑山,大家又叫我為黑山王。”經他這么一解釋,肖子一等人才弄清侗獠王之間的關系。
肖子一道:“你們在此等候半個時辰,唐蒙將軍隨后就到,他會獎賞你們,我先敬你一杯酒。”
黑山獠王一飲而盡,抹抹胡子說:“遠道而來,就到我們洞中座座吧。”
肖子一謝絕道:“我是前隊,要先行,一會兒,唐將軍到了,你再邀請他吧。”
肖子一走后,獠王果然等候,不到抽一袋煙的工夫,中軍到,唐蒙愉快地接受了黑山侗獠王邀請,帶了禮物到了洞中,唐蒙第一次到巖居,洞府內十分寬闊,冬暖夏涼,一點也不潮濕。不過,睡的地方很不講究,一些包谷桿鋪地,一些散發出膻味的獸皮鋪在上面,他們就在上面睡。他們以打獵為生,也在山下種點包谷、水稻,不施肥不灌溉,任其自然生長。唐蒙給他們講漢人如何農耕,獠王聽了,不住地搖頭,說:“我們這里不需要,那樣太累了。”
唐蒙又問:“你們男女婚配如何?”
獠王答:“全是志愿,男女攜酒,在山上對歌,相中的交換身上佩帶的物品,有的從身上剪下一塊布都上算,然后就到山上找隱蔽的地方快樂……有了孩子后,女方才到男方家。”
獠王還告訴大家,夜郎人種族多,部落多,一個種族都有若干部落,一個部落有幾個山寨,風俗都不一樣,不過,男女之事,大多父母都不管,都不包辦。
唐蒙聽了,覺得與孔孟之道相差甚遠,自己不能接受,但也不能說別人不對,只是微笑。
唐蒙還問起阿蘭兄妹在何處。
獠王回答:“今早上來了后,就匆匆走了。說是還要到前面去為你們游說。”
唐蒙感慨地說:“你們侗獠人真講義啊!”
阿蘭游說了沿途侗獠人后,往回路上走,這時他們看見遠處旌旗招展,漢軍的先頭隊伍在甘鯨率領下向這邊走來了。為了執行侗獠王“暗中保護”的指示,兄妹倆躲在樹林里讓隊伍過了后再走。行了一程,他倆見唐蒙從黑山侗獠王巖洞高高興興地出來,心里感到無限欣慰,沒有他倆一路預先打招呼,漢人肯定走不了這么快。一會兒,后衛隊來了,阿蘭見歐陽杞坐在一匹黑色高頭大馬上,她想去給他打個招呼,可哥哥叫他快走,阿蘭突然捂著肚子,說自己要拉肚子,叫哥哥先走,二洞主信以為真,留下妹妹。阿蘭見哥哥被叢林遮住后,向漢軍后衛隊走去。
歐陽杞在馬上突然聽到側后方的樹林里響起了清脆的歌聲:
山中猛虎常攔路,
山中蛇蝎更歹毒,
阿哥走路要小心,
你遭磨難妹要哭——(喲嗨)
歐陽杞多少知點詩書,這兩天又知道夜郎人以歌求愛的習俗,他在番陽時就會唱山歌,雖然他還沒辨別出誰家阿妹在歌唱,但他喉嚨已經癢癢,想唱幾句來取樂,于是在馬上編了幾句:
不怕山中攔路虎,
不怕山中蛇蝎多,
上可攬月下捉鱉,
定叫阿妹樂嗬嗬——(喲嗨)
阿蘭大喜,沒想到,漢人也會唱歌,而且懂得她的意思,以為愛上了她,于是又來了一首:
阿哥去了不要忘記妹,
這一去了幾時回?
只盼山中喜鵲叫,
要與阿哥巖邊會。——(喲嗨)
歐陽杞覺得好耳熟,勒住馬韁,往后張望。他看見一個蠻夷女的身影在樹林里一晃就不見了。“莫非是她”,他不顧旁人感覺,策馬往樹林察看。
他看清楚了,果然是阿蘭,正背靠著一顆大樹望著他笑。歐陽杞跳下馬,走過去,阿蘭圍著樹林轉,和他捉起了迷藏。
“阿蘭!別跑,我有話給您說。”
“你抓住我就不跑了。嘻嘻——”
歐陽杞沒費多少工夫就抓住了阿蘭……
唐蒙傳令,把歐陽杞叫來,有事商量。
少時,朱山報告:“歐陽校尉不在,聽說,聽說被一個蠻夷女勾去了。”
“胡說!豈有這等事?”
朱山撇著嘴說:“你不信,你親自去看看。”
唐蒙半信半疑地往后面去了。
果然歐陽杞沒在隊伍中,他扯起嗓子喊,除了山谷回音外,什么也沒有。是哪個蠻夷女呢,該不該是他說的阿蘭?如果是,我唐蒙還不宜撤散別人,反正我相信他絕不會這樣離我而去,他一定會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