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著]第1部第4章:一念家山百感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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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教場和西教場那邊,滇軍和川軍真的打了起來,這倒還有些出乎段祺坤的預料,他原以為皇城壩這一帶會首先成為戰場的。
而且這樣急就真個開了火!
段祺坤就想出門去看個究竟。張季剛一把拉住他,說,仗火都打起來了,再膽大,那子彈也沒長得有眼睛!段祺坤說你沒打過仗,聽這槍聲,還遠得很呢。這時,張王織云披著件衣服,慌慌張張跑進書房里來,一疊聲地叫道,這成啥子話,省城里頭打仗,沒聽說過。簡直不成樣子了!段祺坤說,穩到,不要慌。我先出去打探打探,回來再商量咋個定奪。張季剛就吩咐張王織云回房間去做些準備,收拾點衣服細軟和緊要的書籍字畫,一旦戰火真要打過來,就趕緊把娃娃們弄起來穿好衣服,看到哪里去避一避。段祺坤說,這倒著實要準備一下,這一帶也成為戰場看來是免不了的了。
張家的氣氛就不但沒被段祺坤“穩到”,反而一下子就更加慌亂、緊張起來。
待段祺坤和張季剛兩人跑到街面上來看時,在夜色幽微的天光下,黑黢黢的小巷子里已經嘰嘰喳喳一片人聲。有人提著燈籠,也有人燃著火篙(注1),光影搖曳晃動,攪動著驚惶恐怖的氣氛。東一堆西一坨聚攏來的街坊鄰居,大多是些男人。好些人都是一臉驚悚,想從別人嘴里掏到點準確的信息,又哪個都說不清楚個子丑寅卯。也有些二翀翀(注2)的小伙兒,興奮得有如看大戲一般。有爭論戰火打不打得大的:不是說在調停嗎,咋個還是打起來了哦。調停?頂舅子個毬用!咋個會沒得用!都是些四川有頭有臉的大爺哦,更何況還有高鼻子洋大人呢。嗨,那云南唐皇帝要收四川,哪個擋得住!也有爭論哪邊打得贏的:你說滇軍打不贏川軍?是唦,這是在老子們四川人的地盤,天時地利人和,滇軍撿不到潖貨吃,這你就懂不到了吧?就你龜兒懂!那羅佩金背后傍的是哪個?大總統,黎元洪黎菩薩!那,劉成厚傍的還是總理段祺瑞嘚。黎菩薩和段祺瑞,哪個手頭的兵將硬火些?你就不曉得噠,打護國戰爭那期會,劉成厚的護國川軍就沒得到啥子槍械彈藥的補充,現如今兵工廠又控制在龜兒子羅佩金手頭。你看川軍第四師,輕輕個就遭人家吃了……最后,竟然爭論得臉紅筋漲起來。張三說,你龜兒曉得啥子嘛,還不是憑自個在那跟塌亂球猜。李四說,咋個是亂猜吶,是那報紙高頭說的!張三癟癟嘴,你個睜眼瞎,倒會讀書看報了?李四回張三,我不會看報,我還不會坐茶館?茶館里頭有的是捧著張報紙下茶的酸酸。
正在鬧麻麻爭論不休,忽就有人喊了起來:“燒起來了,皇城壩兒那頭的房子燒起來了!”
大家就一齊朝皇城壩那邊望去,當真已經有火舌從黑暗中跳躍著升起,照亮了一片黑壓壓的小青瓦屋脊,旋即就翻滾著蔓延開來,暗紅的濃煙也就驀地卷上了天空,帶著一陣陣嗆鼻的焦糊味兒,隨著風,黑云般壓了過來。眾人莫不驚愕:兩軍交戰,咋個按著老百姓的房子來燒哦!當真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嗦?
就起了一片聲的咒罵。
不料瞬間又接連著有好幾處房屋被點燃,而且還隱約聽見了槍聲。
眾人驚得亂叫起來,眼見得那著火的房屋,倏忽間就連成了一大片,火勢熊熊地,映照得夜空上的云也暗紅著,明明滅滅地有如冬天火盆頭烤火燒的青杠炭!
有人就喊,還不趕快點,提桶桶端盆盆去救火,燒過來就不得了嘍!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回家拿了家什,慌亂地朝皇城那邊搶過去。段祺坤和張季剛也就卷在人流中,幾乎是無意識地只是跟著跑。剛跑出巷子口,眼見得火光更其明亮了,卻見前面的人又嗚噓吶喊的倒頭涌了回來。有人高喊著:“回去,回去!當兵的不準救火,都開槍了,還打傷了消防隊的人!“
段祺坤與張季剛讓過了一潮倒回來的人,就在光影凌亂間,見一個人對沖沖的朝他們跑來,一邊又對張季剛喊著:“
張季剛拉了段祺坤就往回走。
段祺坤問:“這是哪個?”
張季剛說:“房東,滿八兒。怕是趕過來保房子的。”
那房東心急,跑得快,身后跟了幾個下人,帶著斧頭、鋸子、砍刀之類的家什,還扛了一乘竹梯。才追上張季剛,房東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又說:“
段祺坤就問:“這火也燒得怪,又還不準人些救火。究竟咋個搞的,曉得不?”
那個滿人房主就說:“駐扎在皇城里頭的滇軍,說是要亮城,掃清射界,防止川軍利用民房穿墻破壁進攻他們,就潑起煤油燒房子哇。龜兒子些太歹毒,還不準老百姓救火,連警察和消防隊都遭他架起機槍打呀!”
段祺坤又問:“川軍干啥子吃的?川軍川軍,就該出來武裝救火,保護川民唦。”
那房主聽了,只把個頭來搖得撥浪鼓一般:“說不得,說不得!眼見那火是救不得了,我們一家上下只得趕快收拾東西,逃命要緊。才跑到街上,就看見滇軍一邊放火,一邊趁火打劫。要你猜都猜不到的是,后頭在半路上,我們遇到了啥子人!一撥滇軍,攔路要搶我們,只是一聽口音,就是成都郊縣的鄉頭人噠嘛。媽個屄唷,原來是裝成滇軍的川軍,也趁亂出來吃混堂鍋盔,嫁禍對手!”
張季剛就問:“你們也遭搶了?”
房主人說:“好得我們的人手頭正拿得有家伙,麻起膽子鼓勁兒沖過去,他們才沒敢輕易動手。”
說著,就到了家里。一開門,就看見張王織云和尹嫂都在門邊,可能已經扒著門縫張望了好些時辰了。見丈夫后面還跟著房東和好幾個粗人,都一臉的緊張和嚴峻,張王織云就曉得情況不好,也沒多問,只是跟隨著進了堂屋。堂屋里,張王織云已經和尹嫂收拾了一堆大包小包的東西,并兩口竹挑箱,放在了堂屋的中央。
張季剛問張王織云:“娃娃們還沒有弄起來?”
張王織云說:“原想不到萬不得已,就不驚動她們。”
張季剛回頭又問:“祺坤,你是從南門進來的?”
段祺坤說:“是,眼下黔軍宣稱保守中立,南門還可以進出。”
張季剛再問:“你估計,現在還繞得去南門不?”
段祺坤說:“對直過去當然已經不行了,但是趁現在皇城壩這邊還沒有正式開火,從小巷子里繞遠點走,應該還走得通。”
張季剛立馬道:“這就好。”然后就吩咐張王織云和尹嫂,趕快把娃娃們弄起來,穿戴停當;又和那房主人商量,請他撥一個下人,給自己挑竹挑箱。
段祺坤問:“準備出城去鄉下躲避?”
張季剛說:“不是去鄉下躲避,是去九眼橋,明天一早趕船下宜賓。”
段祺坤這才發現,平時溫文爾雅,似乎優柔的張季剛,遇事倒一點不亂,頗有決斷。待娃娃們睡眼惺忪地出來時,房主人家的家眷早已亂哄哄擠了一堂屋。院壩里,男人們就架梯子上了房,稀里嘩啦地開始往下頭下瓦。而這時,街上的大火,就要逼近巷口,依稀聽得見火中噼啪作響的爆裂聲。院子外的嘈雜聲也就更甚起來,刺激著人已經很有些緊張的神經。
張王織云還是不無擔心地問:“現在就走是不是早了些,到了南門,城門怕是還沒有開。”
張季剛說:“不,馬上就走!再耽擱,只怕就走不脫了。”
段祺坤也說:“姐吔,城門沒開,就在那里等一陣,總比走不脫好。”
張季剛一家人,怎么也想不到竟會如此匆匆忙忙地,就離開了成都的家,那個溫暖舒適的家,那個如此不忍離去的家,著實領略了“惶惶如喪家之犬”是何等樣滋味。
他們繞開那些已經著火的街巷,一路走著,就聽得隔條巷子的那邊,有房屋在烈焰中轟然坍塌,驚起一片喊叫,隨后便有人長聲搖搖的呼天搶地、哭爹叫娘起來,凄慘之聲叫得人心頭發顫。眾人不免下意識地都加緊了腳步。好在挑竹挑箱的漢子壯實,也不惜力氣,兩個大竹挑箱上,還各坐了一個娃娃:一邊是二女兒仲翔,一邊是三女兒叔翔。大人們都各自背了些包袱,尹嫂背著滿妹,張王織云自己背了幺兒鵬翔,牽著大女兒孟翔,借著火光,踉踉蹌蹌地朝南門奔去。雖然免不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在緊張驚慌之際,反倒還不怎么覺得累了。要在平常,如此一路狂奔,想都不敢想!
到得南門,城門口已經黑壓壓聚集了好些等著逃出城去的老百姓。幸喜等得不算太久,天色就開始麻糊糊地亮了起來。又一陣,就有幾個黔軍士兵無精打采、煙灰兒一般,懶洋洋地從城樓上頭下來。等候出城的人群便開始嘈雜騷動,紛紛朝城門邊聚集。黔軍士兵就一邊開城門一邊罵了起來:“慌啥子嘛,奔喪呀!”
出了城門,見城門口正候著些轎子和雞公車(注3)在招攬生意,張季剛就叫了兩乘轎子,一架雞公車。兩乘轎子擠著坐了張王織云和四個娃娃,雞公車推竹挑箱。又給了先前挑箱子那人一些銅圓,說了些胡累你的感謝話,打發他回去了。然后就沿著城墻下的一條青石板路,急忙奔九眼橋水碼頭而去。
將近九眼橋,前面不曉得又是出了啥子事情,城墻腳正在燒東西,煙兒蓬蓬的。又三三兩兩聚了些人,或跍或站,還有跪在地上作楫磕頭的。轎夫說,那是些鄉頭做好事的善人,給遭兇被殺的人潑水飯(注4),燒香燭錢紙,發送那些枉死鬼上路,免得逗留在這里,冤氣又太重,成了游魂厲鬼。細看,當真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好些死人。段祺坤問,殺的是些啥子人嘛。轎夫說,川軍四師的軍官些唦。因為滇軍在眉山那邊收繳了一批川軍四師的槍械彈藥,回成都的路上又遭川軍二師強行扣留了,昨天,滇軍就把先前關押的川軍四師的軍官,全數押到城墻高頭殺了,砍一個丟一個下來,砍一個丟一個下來,好嚇人啰!張季剛就說,看不得,看不得,快把娃娃些的眼睛遮倒。就口念南無阿彌陀佛,把兩個轎子的轎簾都放下了。又催轎夫:快走,快走!一行人就都默默地,從那些血淋淋躺在城墻下的尸體旁邊飛快地過去了。
一路上,段祺坤也不再說一句話,但是心上卻已經打定了主意:絕不再在軍隊里謀事了!
注1:火篙,四川人常用于夜晚照明的一種火把。火篙實際就是木船上廢棄的纖繩砍斷成的短截截,因為是竹篾條編成,又浸過桐油,做火把正好相宜。
注2:“二翀翀”,四川話,指半壺水響叮當的人。翀,念con音。
注3:雞公車,是川西平原上的一種木制獨輪車。那時沒有滾珠軸承,雞公車木輪木軸,推動時發出悠長的嘰咕嘰咕響聲,可能是因此被叫做嘰咕車,而后又諧音為雞公車。
注4:潑水飯,是四川驅鬼的一種方式,大有以饋贈飲食禮送出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