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著]第1部第4章:一念家山百感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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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宜賓后，張季剛先將家眷送到離城不遠，思坡溪鄉岷江岸邊的黃葛沱丈人家，就和段祺坤一起，去見呂超。呂超自是萬分高興，設酒宴為張季剛接風，一見面就把手問訊：“季剛兄別來無恙？可還記得我嗎？”張季剛也笑答：“咋個會不記得。合江門下，攬載船頭，臨風倜儻一少年，那情景，那模樣，還恍如昨日哪。如今站在面前的，卻是如此敢擔當、有作為的儒將了，令季剛好不慚愧呀！”呂超就哈哈笑著，拉著手引張季剛入席，敬過了酒，也就不再客套，切入正題：“眼下之革命，要應對如此紛亂的局面，非以武裝對付武裝不可。我們都是信
見事情已妥，段祺坤一身輕松，對呂超說：“好好好，這下，我該起坎（注1）了吧？”
呂超就搖搖頭，做出一臉無奈的模樣說：“曉得你那脾氣，心頭定了的事，幾條牯牛都拉不回來。不過，我也曉得，老兄不是真就會丟丟心心，洗手不干的人，無非是想換個地方，伸展拳腳罷了。好，祺坤兄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來安排。”
段祺坤呵呵笑道：“知我者，漢群也。請再浮一大白！”
段祺坤的確早已經打定主意，東方不亮西方亮，要回去教書了。不管將后來是如何局面，國家總是要用人的，與其讓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把持當道，糜爛國家，倒不如盡力培育一批有識之士，放到社會上去，也算是一大功德。他也明白，不管是憑學養憑能力，還是憑眼下自己在宜賓的聲望，此番回去，校長是非己莫屬的了。有個自己的地盤去操練，于國于家，于公于私，那點不好？而且私心也還有些寧為雞口，毋為牛后的意思。此時回校，臉面上也多少有些風光，非比辛亥革命后的那次回鄉，好不灰頭土臉！
只是眼下正是一學期的期中，要教育局新聘校長，還得等些時日。于是，第二天，段祺坤就別過呂超和張季剛，回思坡溪瓜廬塆鄉下去了。
剛進家門，妻子段王漢成就一臉喜色地迎了上來，背上用家織的深藍色寬背帶，背著一歲多的次女段夢痕，手上納著鞋底，背后還跟了個有點兒眼生的半大小伙兒。段王漢成趕忙放下鞋底，接下了段祺坤背的包袱。段祺坤正在親小女兒那紅咚咚泡蘇蘇的臉蛋兒時，那小伙兒就一轉身進廚房那邊去了。段王漢成便取了雞毛撣子，給段祺坤撣盡了褲腿和鞋子上的塵土，說：“先洗把臉吧。”正好，那半大小伙兒已經端了一銅臉盆熱氣蓬蓬的洗臉水，從廚房頭出來了。
段祺坤洗罷臉，問：“復根和齡兒吶？”
那小伙兒又搶著答道：“大表妹和四老表跟著唐媽去土邊上掐豌豆尖去了，說是段姑爺最愛吃豌豆尖炒臘肉。”
段祺坤問：“這是……？”
段王漢成說：“我們高甸子王家的建勛娃兒噠。”就吩咐那小伙兒：“過來叫姑爺。”
那娃娃就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鞠躬，叫：“段姑爺好，段姑爺一路辛苦。”然后就規矩地垂手立在一邊。
段祺坤說：“這娃娃教得好，身板也結實，乖！”又說：“你看，親侄兒都認不到了，咋個長得偌快哦！”
王建勛說：“回姑爺，我都滿過十四歲了噠。”
段祺坤就嘖嘖道：“哦呦，倒像是十六七歲的小伙子了。”又感慨：“咋偌個快，又一代人都在起來了喔！老了，老了，即便是心尚未老，人也怕是禁不住老了……”
王建勛就趕忙說：“段姑爺哪里就老了，段姑爺在牛喜犏打勝仗的事情，傳得神得很，我還想跟著段姑爺去當兵呢。”
段祺坤就把手來急搖：“要不得，要不得！搞忘了你那個當兵的老表幺哥了呀！”
王建勛說：“我不怕死！”
段祺坤還是搖手：“娃娃，你不怕死，**老漢舍得你去送死呀？姑爺我又忍心送你去死呀？”
王建勛說：“幺表哥就是有些呆頭笨腦。我讀過書，不會像他，命都沒保住，還說掙啥子前程吶。”又說：“家里頭窮，段姑爺是曉得的，我才讀了幾天書就讀不起了。我家兄弟姐妹多，不差我一個。”
段祺坤還是搖頭
王建勛就噗地跪在地上，大聲道：“段姑爺，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殊不知這句話，一下子就戳到了段祺坤的心尖尖兒上，不曉得哪根筋就在背心一麻：這娃娃或許真會有些出息？
就問：“你懂得到這句話？哪個教你的？”
王建勛答：“我懂，私塾先生教過的。”
段祺坤不禁陷入沉思，恍然記起，自己當年讀私塾時，最初萌動要干一番事業的，不也就是這句話么？自己也就從這點兒一己雄心開始，隨著讀的書漸漸多了起來，眼界也越來越開闊，這才在一己雄心之上，負載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富國強兵、為萬世開太平等等、等等的家國責任來。那些個凜然正氣的家國責任，也就漸漸將初始的一己雄心掩蓋、包裹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只剩得一腔正氣了。其實仔細想來，那一己雄心真個還一直存在心頭，只是潛藏到心中最深處去，成了被那些凜然正氣所包裹的、最隱秘但卻最堅硬的一塊，且是最能夠抗過一次次艱難困苦的堅硬的一塊！那些得成正果的人，恐怕也會自此就那么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自家的那一點私心，不為人知，成為楷模。萬眾也將從此為長者諱，沒人再去探究他心靈最深處的另一面。但是話又說回來，倘若個人成了氣候，手中又執掌權柄，那個小我怕也就容易膨脹，凜然正氣也就可能僅僅成為包裝和招牌。那劉成厚和羅佩金，當初一起護國討袁，而今卻在成都開戰，荼毒百姓，不就是眼面前的例子嗎？凡事都有陰有陽吧。自家常常把放灘掛在口頭，那大大小小的江河豈不也是一樣？既是飲水之源，又給人以舟楫灌溉之利，好生厚德載物；但一旦發起橫來，毀人家舍田濤，奪人性命財產，就成為猛獸一般了。喔唷，這個一己雄心啊，還真個有些丟又丟它不得，管又很難管好！不要說眼面前跪著的這個娃娃，就是自個，將后來又會何去何從呢？
或者，還該回歸無為？……
就聽得王建勛又喊道：“親姑爺，侄兒要靠你成全噠！”
段祺坤這才驚覺，把王建勛扶了起來，說：“我自己已經不在呂超那里干了，你先在我這里住下，容我想一想，要得不？”
注1：起坎，四川話，上岸的意思。也引申為事情完成，引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