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著]第1部第4章:一念家山百感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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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倒也算是平靜,也不曉得究竟是靠了省議會和各法團頭面人物的面子、抑或是那些高鼻子洋人的面子,好歹穩住了或暫時穩住了成都的局面。
張季剛一家人的心,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張王織云叫尹嫂把段祺坤帶來的臘肉切下一截兒,刮洗干凈,下鍋煮了,臘肉撈起來切做一大盤,油湯里又煮了一鍋蘿卜,再涼拌個血皮菜,一家人終于算是打了一回牙祭,開了葷。
娃娃們又吃了糖,又吃了肉,心滿意足地被媽媽早早地安排睡了。張王織云這才把事先悄悄留下來的一小盤臘肉端著,送進張季剛和段祺坤正在說話的書房里去。尹嫂也腳跟腳進來,在茶幾上添了一對酒杯,并兩雙筷子,一錫酒壺溫好的常酒。尹嫂旋就退下了,張王織云留下來坐到一旁,陪丈夫和妹弟說話。
段祺坤對臘肉并不在意,就稀罕那酒,先就搶著倒了一杯在手頭,說:“我來評評你們兩姊妹哪個的手藝好點哈?!?/span>
張王織云就要伸手去奪他的酒杯:“不行不行,我才不拿給你笑話哩。你曉得我是趕不上漢成妹的,要嫌棄我的酒不好,你莫喝!”
段祺坤趕忙把手來躲開了,說:“噫,哪有喝主人家的酒還要說不好的吶,織云姐這點都懂不到嗦?!本鸵谎鲱^,酒杯就見了底,然后砸了好一會兒嘴,道:“嗨,還真不是敷衍你,織云姐這回釀的老黃酒,當真好喝得很!再要說嘛,就只是稍微甜過了一點點兒。除了醪糟浮子和燒酒,織云姐又加了黃糖不是?”
張王織云說:“你那舌頭硬是奸,加了點點兒糖都拿給你嘗出來了。”
段祺坤又問:“封存好久了?”
張王織云說:“季剛喝酒哪里趕得到你!還是前年做的老酒,現在都還剩了些。”
段祺坤說:“怪不得偌醇和呢!”
張季剛見段祺坤見酒就猴急的模樣,只是在一邊靜靜地笑。
聽段祺坤說酒好,張王織云也高興,就笑道:“喜歡就好!”忽就想起白天的事來,問段祺坤:“白天那群人是做啥子的,那門嚇人?”
段祺坤說:“嗨,就是些川軍第四師的散兵?!?/span>
張王織云叫道:“嗨呀,還當真是兵呀,想起都后怕!他們要干啥子?”
“先前來的路上,我就聽一個川軍軍官說了,第四師師部和駐城里頭的部隊,遭滇軍集中起來繳了械,軍官悉數抓起來,士兵剮了軍裝驅散。這些當兵的,原來也就是些鄉頭娃兒,大多老實巴交一個價的(注1),當了兩年兵,又人伙勢眾,也居然就變得橫蠻起來。更加之無衣無食,成群結隊的在街頭游蕩,你說他咋個不強拿怙吃,八方搶人?!?/span>
“那,你又是咋個能夠變把戲一樣,把他們變走的吶?”
段祺坤就講,當時他在門縫里觀察了一陣,斷定就是四師那些散兵,就麻起膽子把門開了。那些散兵砸一陣門沒砸開,卻見里頭的人倒自己開了門,還氣昂昂的迎了出來,反倒一時遭鎮住了。段祺坤就趁散兵們噤聲的那一刻,大喊一聲,全體都有,兩列橫排,立正,向右看齊!散兵們一下子蒙了,條件反射地當真就排好了隊。但當段祺坤正要發話時,還是有一個年紀大些的老兵油子似乎醒豁,跳出了隊列,大聲問,你是啥子人哦,憑啥子命令我們?段祺坤就摸出他那川軍第五師十八團參事的片子,揚手當眾亮了一下,然后遞給那老兵。老兵不識字,疑疑惑惑地叫出一個娃娃兵來認。娃娃兵看完,就趕緊立正,喊聲長官,向段祺坤行了個軍禮。老兵問,他,究竟啥子人嘛?娃娃兵有些結巴地說,是,是五師的長官……
段祺坤就大聲道,弟兄們受苦了!你們不要再到處亂跑,川軍應該愛惜四川老百姓!老兵就說,長官,你說得輕巧哦。我們兩天沒吃沒喝,衣裳都遭滇軍剮了噠……段祺坤說,好,我這就帶你們找安頓的地方去。老兵問,長官要咋個安頓我們?段祺坤說,去二師,他們正在收容四師遭驅散的弟兄。要回家不想去二師的,趁黔軍眼下還聲稱中立,守著的南門沒關,放人通行,趕快從那里出城回家。哪個再在城里頭搶人,軍法從事!然后又一聲口令,向右轉,齊步走,把一群散兵帶走了。
張季剛也聽得出了神,說:“你還真有點兒黃大膽!”
段祺坤笑了:“還不是麻起膽子干的,我自己背心頭都有些麻轆轆的發緊呢。”
張季剛又問:“你咋個就黯得到人家二師就要接收你帶去的這些人吶?倘若交不脫,那些散兵不扭著你鬧?”
段祺坤笑了:“這個嘛我到還有些把握。你沒有在軍隊里頭呆過,你自然不曉得。但凡帶兵打仗的人,就喜歡自家的兵多。兵多編制就大,就可以營長升團長,團長升師長。更何況現如今二師的劉成厚和滇軍的羅佩金,正在斗雞樣眼對眼的狠著,你說他收不收編這些散兵?!?/span>
張王織云一拍手道:“原來是恁個的嗦?!本驼酒鹕韥恚终f:“祺坤來成都,肯定又是要辦啥子緊要的事情。好,你們談正事,我不打攪你們了?!?/span>
張王織云走后,段祺坤就接著說:“這回來不是我要辦啥子事,是給季剛兄找了點事。”
張季剛奇怪道:“給我找了點事?”
段祺坤就把呂超要請他去編士兵三民主義講義的事,說了一遍,然后問:“看你有沒得這個意思?”
張季剛卻并不說話,只是小口小口地呡著酒。
段祺坤有些急了,問:“你究竟是要干還是不干?這事我不會勉強你的,反正我也只是把話帶到,回去再給呂超有個交待,我的事也就了了?!?/span>
張季剛問:“咋個,你的事就了了,不準備在呂超那里干了?”
段祺坤說:“先前是有些想法,這回又見到省城這般境況,嗨!…..莫忙說我罷,說你這事?!?/span>
張季剛說:“你得容我想想。”
段祺坤追問:“先說來聽聽,你是咋個想的。”
張季剛卻反問:“你還該記得那年我們包了只攬載船上成都趕考的事?”
段祺坤并不回答,只是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一邊倒酒,一邊搖頭,大有不堪往昔的模樣。
張季剛也只管按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你說要去那大河里頭放灘,我說敢陪你一遭?!?/span>
段祺坤嘆息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年輕人,心大得很哪,天大的事情都想去做都敢去碰呀……”
張季剛說:“你去那大河里鳧了一回,自己都要想爬上岸來了,倒要我下水?”
段祺坤長嘆一聲:“這天下沒平得了,倒是越來越亂象叢生了。三十功名塵與土哇!豈知,倒不是我們等閑把它看做了塵土,是它自己就挼不攏,立不起,垮成一攤爛泥了……”
兩個人就都一齊唏噓不已。
有頃,段祺坤才又說:“原本我也不想走這一趟來拉你下水,只是想去想來,也確乎還是有幾分不大甘心。或許,呂超這一招,也還有點希望?”
張季剛就緩緩地道:“我原以為家國大計,文人有文人的本等,武人有武人的該當。我就安安穩穩地傳道授業解惑,為國家培養才俊罷。從癸丑討袁到護國戰爭,你是把武人看穿了,我吶,也把有些文人看白了。你看看,武人們動武前發布的那些個文縐縐的通電,文人擬的吧?哪個不是冠冕堂皇,引經據典,義正辭嚴?而其實是要干啥子事,天曉得!”說到這里,張季剛竟也激動起來,用指節敲著桌子,道:“袞袞諸公也是些飽讀詩書言必稱圣賢的人哪!祖宗也有那么多好的東西呀,咋個就只會拾資治通鑒、三國演義的牙慧,還只撿到一腦殼的權斗,卻要冠冕堂皇的發檄文,助紂為虐呀!”
段祺坤附和道:“要說這幫人,比起他們殺掉的“土匪”來,還要壞得多。“土匪”也者,無非殺人越貨,蟊賊而已。那幾爺子簡直就是開五代十國亂局的朱全忠、李克用、石敬塘!”
兩個人只有徒喚奈何,就又喝了一陣悶酒。
還是張季剛又緩緩開了口:“是該有些新的法法兒,拿來教化和規范國民,一如西人的思想啟蒙?!?/span>
段祺坤說:“我這一陣在呂超那里忙,書、報都讀得少了。季剛兄有啥子新見識么?”
張季剛說:“這一向,從外國翻譯進來的西洋的、東洋的東西,倒是不少,我也讀了好些。但各說各道,也還理不出個頭緒來。要說為自家所用嘛,現如今稍微成型的,好像還當真只有個三民主義。只是孫文從西洋引進的那些東西,想靠拿炮火的武人去施行,總還是覺得有點兒玄。”
“但是自古到今,刀把子不在手頭,又咋個說得起話吶?或者,你正該去呂超那里試一試?!?/span>
“所以我說,你得讓我想想。不要那邊搞不出名堂,這邊倒把教習的位置丟了,我還要靠這個養家呢。哪里像你,漢成妹在思坡溪給你留著個窩窩呢。”
剛說到這里,天上就驀地響起一聲驚心動魄的炸雷,尾巴上還拖著大潮翻滾般的隆隆吼聲。
兩個人便都不由得一驚。
張季剛說:“偌大的響雷,今晚有暴雨?”
段祺坤卻跳了起來:“哪里是響雷,是軍隊開炮了。硬是打起來了哇!”
說著,就又是接連幾聲炮響,仿佛是北門或者西門那個方向。緊接著,就爆起來一片的槍聲,有如除夕夜鳴放鞭炮……
注1:“老實巴交一個價的”,四川話,相當于“老實巴交一個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