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灘(長篇小說)
段文漢/著
第一部 潮起大江
第四章 :一念家山百感俱
放灘[段文漢 著] 第1部第4章:一念家山百感俱(1):
1
袁世凱死了,護國戰爭再造了共和,寫進了史書。(注1)
牛喜犏也因為呂超部這一場勝仗,改名為喜捷場。后來,宜賓人談起這一仗時,每每引以為榮,露出不無驕傲的神色。
但再沒有人記得高甸子王六的那個外侄兒幺哥的事情。
再往后頭呢,就連我們宜賓人自己,也很少有人曉得牛喜犏改為喜捷場的緣由了。
時間總會抹去許多記憶。何況之于一個天翻地覆的時代,那樣一場伏擊戰,又算啥子嘛?更何況之于磨骨頭養腸子的蕓蕓眾生,那樣一場伏擊戰,又與他們何干?
像幺哥那些個逝去的年輕生命,也就只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罷了!
但是,王六絕望地嗥叫著,把幺哥那些混在粘稠的血漿子里的、白花花的腦漿捧起來,企圖塞進幺哥的腦殼里去的場景,卻成為了刻在我爺爺段祺坤心上,再也無法抹去的陰影!
所以,當護國軍已經沒有必要再叫做護國軍,呂超被熊克武正式任命為川軍第五師十八團團長,指定其駐兵川東忠州時,爺爺段祺坤以“高堂在, 不遠游”為由,拒絕同行。
呂超說:“說句不該說的話,你老哥咋個像打擺子(注2),一時冷一時熱的,沒得個恒心哦?”
段祺坤心里正有些疙疙瘩瘩沒能夠解得開,又聽呂超已經有了些上司味兒的批評,就心上有點兒發毛起來,只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護國討袁的活路干完了,哥子們要收工了!”
呂超馬上發覺自己的話是有點兒不得體,趕忙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說:“莫多心,話說過了,話說過了!祺坤兄,眼面前的情況你我都曉得,咋個敢收工喲!”
段祺坤說:“要收工還不簡單?你我都辦得到,屁股一拍,走人!”
“你以為袁世凱死了,民國恢復了,就當真天下太平了?”
段祺坤一撇嘴:“太平?嘿嘿!”
呂超立馬順勢道:“那不就是了。方今天下,責任在吾儕肩頭上頭擱起呀!”
“我倒是擔不起偌個大的責任了。”
“我們已經旗下有人,手頭有槍了唦!”
“不得行!”
“咋個就不得行了?事在人為嘛。”
“是事在人為。現在我們手頭是些啥子人,你心頭不曉得?將后來,說不定就是這些槍桿子們要出來生事呢!”
呂超曉得段祺坤說的并不全是氣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說實在的,這些話倒恰好道中了他自己這些天來的心病。護國戰爭中,在護國軍內部,國民黨與進步黨以及共和黨之間、國民黨內部實業團和九人團之間、護國滇軍和護國川軍及護國黔軍之間,也就很生出些斗心眼扯皮皮的事情。就算這些都且不說了,單就他自己的隊伍,眼面前遇到的,就是上頭預先答應的軍餉一直無著落,伙食又非常之差,士兵們就開始有了怨言。最按捺不住的,就是收編的那支土匪部隊,已經有人偷雞摸狗、奸淫搶劫,遭宜賓老百姓在背后吐口水了。呂超素來注重軍隊紀律,又都是本鄉本土的子弟兵,尚且如此境況。而更要命的是,若非還有尊正神蔡松坡蔡鍔坐鎮在那里,顛軍那邊,秉承唐繼堯圖川旨意的參謀長羅佩金,恐怕早已經兇相畢露了!
見呂超也無話可說了,段祺坤在心上,竟苦澀地冒起一逞口舌之快的得意,就故意當著他的面繼續收拾他的包裹。
但呂超還是走過去,按住了段祺坤的手:“牌還沒打到最后,能不能莫輕易撒手?這回總比上次癸丑討袁的結果好得多吧。”
段祺坤說:“未必,正好是,四川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呂超只得嘆了口氣,轉個彎說:“我犟不贏你!算了,好歹你我弟兄聯手,參加護國討袁,也算是干成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闭f著,叫弁兵拿出一陶罐兒酒來,“你實在要走,我不攔你。喝口酒,算是我給祺坤兄踐行吧?!?span lang="EN-US">
段祺坤打開土陶罐來,嘴對嘴地就先整了一口,道:“香甜綿長,是真資格鄧家酒坊的姚子雪曲!”就做出一臉的無奈來,嘆口氣,說:“哎,硬是遭你掐準我的穴位了!”其實,經由剛才呂超一番勸說,心上也還是略有些松動。到底是自個心甘情愿參與進來,想實現一番宏愿,輕易就這樣收刀檢卦,其實也委實有些不甘心!
呂超又叫弁兵把菜盒子里的幾樣下酒菜擺上桌子。
段祺坤就笑了:“原來漢群兄是早有準備的呀!”
呂超用指頭點了點段祺坤:“你以為我就不曉得你的心思?其實,留得住你,留不住你,這頓酒我都該請你的。”
弁兵就給兩個杯子里都斟滿了酒,兩個人就都說,不說了,都在酒里頭了,一仰腦殼,酒杯就見了底,然后叫道,吃菜吃菜!
就接連灌下去了三、五杯酒。
呂超又端起酒來,道:“這杯酒我還要敬你。”
段祺坤問:“緣由?”
呂超說:“你還得幫我做件事?”
段祺坤問:“公事還是私事?”
呂超說:“公事?!?span lang="EN-US">
段祺坤說:“公事就不再說了罷!”
呂超就嘆口氣,說:“好,不談公事嘛。你我隨便擺點兒龍門陣,該可以?”就故意笑扯扯的說:“東街上有個婦人一胎生了三個娃娃,奇事,想不想聽?”
段祺坤說:“莫鹽淡雜的,不聽不聽!”
呂超說:“那么,文雅點,打個詩迷給你猜,賭酒三杯。這該聽得?”
段祺坤淡淡一笑:“嘿嘿,居然還有這樣興致。”
呂超也不管,徑自說了謎面:“生在山中,綠鬢婆娑。死在江中,青少黃多。經過了多少磋磨,歷盡了多少風波。莫提起,提起來淚灑江河!打一物件。”
段祺坤又是淡淡一笑:“你是舍不得你這瓶好酒?”
呂超問:“咋講?”
段祺坤說:“謎底是撐船用的竹蒿桿。你不會以為我連這個也不曉得吧?想自己一個人把這瓶酒喝完,明說!”
呂超說:“看嘛,你又不要我談公事,說點別的吶,你又嫌莫鹽淡雜,沒得心情聽。算了,還是言歸正傳。”就說:“說實在的,先前你說的那番話,正是這幾天我心里頭焦得很的事情?!?span lang="EN-US">
段祺坤說:“對呀,你呂漢群就不該、就不會像那些人吧?嘴巴頭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吶,只圖拉隊伍搶地盤!”
呂超說:“那是自然!你我是為了信仰,為了主義嘛。這些天,我也在想,每回都東拼西湊,挼(注3)成一支隊伍就想成事,就是祺坤兄剛才說的,恐怕當真是不得行……”
“當然不得行!”
“但是不甘心啊!我這兩天也想了個路數,想要試試?!?span lang="EN-US">
“說來聽聽。”
“我要整軍,用信仰,用三民主義教化官兵!”
這回,是段祺坤眼睛都鼓大了。
呂超問:“還是不得行?”
段祺坤老實說:“難說!這事我還沒想到過……或許,可以一試?”
呂超拍拍桌子,說:“我就要試試?!比缓螅瑑蓚€眼晴就定定地瞪著段祺坤:“編一本三民主義士兵教程,這事,你必須得幫我!”
段祺坤叫了起來:“狡猾,狡猾!轉去轉來,你在這跟塌等倒我呀!”
呂超高興得瞇著眼晴嘿嘿地笑,鼻子上頭架的那副眼鏡,似乎都跟著閃光起來:“沒得說了吧?”
段祺坤說:“認輸,認輸,喝酒!”
呂超遂大笑起來:“一言為定,干杯!”
段祺坤說:“不忙喲,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噠嘛?!?span lang="EN-US">
“嗨,又咋個起了嘛?”
“干這種事,我是挾泰山超北海,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噠?!?span lang="EN-US">
“你看,又縮腳了!”
“不,事兒我給你包了!但不是得我來編寫。我是學數學的,你搞忘了?”
“那,你幫我找哪個?”
“你還記不記得,和我同科考取秀才的,在去成都的船上,說是敢和我下河放灘的那位?!?span lang="EN-US">
“哦,想起來了,李莊人,張——”
“張季剛,現在是我的連襟,四川省城高等學堂畢業,也是革命黨人?!?span lang="EN-US">
注1: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迫于舉國壓力,發布大總統令,撤銷帝制,廢“洪憲”年號,仍以本年為民國五年。在四川的袁軍,此時已屢經挫敗,毫無斗志可言。1916年5月15日,馮國璋召集十七省代表開會于南京,逼迫袁世凱退位。接著,四川又宣布獨立,給袁世凱以極大打擊。6月,新任四川督軍周俊,繼續與護國軍對抗。熊克武采納了呂超攻打隆昌的建議,下令兵分三路圍攻隆昌,再次獲得全勝。眾叛親離,舉國共棄的袁世凱,終于在6月6日憂憤而死,護國戰爭宣告結束。護國戰爭結束以后,呂超被熊克武任命為川軍第五師十八團團長,駐兵忠州。(見luhoucong著《我的爺爺呂超》)
注2:四川話稱害瘧疾為“打擺子”。
注3:挼(音rua),四川話,按、揉,用以整合的意思。如“挼灰面”(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