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著]第1部第4章:一念家山百感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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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爺爺段祺坤再次受命去成都,背起個藍布包袱,提了塊二刀豬坐墩兒熏的臘肉,從合江門登上去成都的攬載船時,成都的局面正一日亂似一日,滿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起來。
船行數日,不時看見岸上有軍隊集結調動,船上的人不免議論紛紛,卻又終不得要領:洪憲皇帝都死球了,民國已然恢復,還要搞些啥子明明堂嘛?段祺坤是知道一些內情的,自然不由得心上發毛:吔,當真要干了喔?恁個快嗦!
待船靠省城東南門外九眼橋碼頭,一船人上得岸來,才發現城門緊閉,城墻根兒下也是路斷人稀。
一行人便吵吵鬧鬧地喊,開門,開門哦。就見城門樓子高頭伸出兩個當兵的腦殼來,惡聲惡氣地罵,嚎啥子!嚎**的喪呀?下頭人就哀求,老總,行行好,我們趕了一二十天的船,才攏省上的。上頭的兵說,你趕了幾天船,老子們在這高頭還唱了幾天臥(餓)龍崗咧!下面人再求,上頭的兵就咆哮起來,媽屄,聽毬不見啊?戒嚴了,回咔!吼完,就把槍都伸出來了。一聲“回咔”,段祺坤聽出來是云南口音。就對眾人說,看來這根榻是進不去了,待找人打聽歸一情況,再行定奪吧。先問了兩個農夫,又都說不清楚個子曰。好歹攔住個頭纏青絲帕、身著家機布長衫、像是個約略識字斷文的鄉頭先生,一問,說是滇軍和川軍在省城里頭要開戰火了,城頭人都在朝外頭跑喂,你們還要進城呀?幾個膽子小的就臉都嚇白了,說趁那船還沒開,麻利點回去,回去算球了。段祺坤還是拉住那鄉頭先生問,有莫得川軍把守的城門。那先生說,聽人說北門、西門那邊倒是川軍占著,媽屄還不是一樣不準人進出。段祺坤就著實著急起來,說,偌個(注1)遠來一趟,進不到城,這事兒看拿來咋個整喲!鄉頭先生說,恁球亂,你都要進城啊?段祺坤說,我有要緊事噠。鄉頭先生就搖頭晃腦地分析說,究其原因吶,好像是黔軍說他們要守中立——不過我倒看他是想得漁翁之利——因此上,他們把守的南門,就還在放人進出。段祺坤一拍巴掌道,好得吶!向那鄉頭先生拱一拱手,連說承教乘教,扯開大步,就奔南門而去,卻聽得背后又追上來幾個人,喊,哥子等一下,伙著一起走,壯個膽子唦。
待進了南門,各人要投奔的方向不一,便都散了。段祺坤就直奔城西方向,去老挑張季剛家,一路上把個心子差不多都要提到喉嚨眼兒了,方才走出黔軍占領的地盤。好得城西、城北一帶是川軍占著,段祺坤身上又帶得有能夠亮身份的、川軍五師十八團參事的片子,也就漸漸放下心來。到得西御街,正看見川軍士兵們,在當官的吆喝聲中,從街兩面的店鋪和百姓家中,拖出些箱箱柜柜鋪板門扇來,壓上些裝滿泥沙的麻袋,構筑街壘。
查驗過段祺坤的片子,當兵的也就放行了。一個當官的還特地對段祺坤說:“段參事,辦完事立馬回去,眼下這場仗,肯定是非打不可了。回去告訴五師的弟兄伙,四川人幫四川人,在背后給滇軍點把火,把龜兒子些攆回云南那歪拐去!”
段祺坤問:“這些天我一直在船上,還不十分知曉省城究竟發生了些啥子事情,咋個就弄成這個樣兒了吶。”
那軍官就激憤起來,說:“唐繼堯、羅佩金欺人得很!先前答應的打完護國戰爭,就發還拖欠和糧餉。哪曉得這屄人,我們四川的厘稅、兵工、造幣他全把持去了;還私設護國銀行,爛發滇鈔紙幣,扣留鹽稅不入省庫。倒好,就是不給我們川軍發還欠餉,弄我們來吊粉腸!”
段祺坤說:“是,我們五師的境遇也差不多少。”
那軍官說:“該是哈,就給他龜兒子些干起唦!”
段祺坤說:“只是才打完護國戰爭,又打仗,難免糜爛四川,老百姓要遭殃噠。能忍,先忍讓一時再說。”
那軍官說:“老哥子,咋個還忍得下去喲!你不曉得,蔡將軍去日本醫病,前腳把四川督軍的印把把交到龜兒羅佩金手頭,后腳蔡鍔一走,他羅佩金就對川軍開刀了。好,滇軍、黔軍都成國軍了,唯獨我們川軍是地方軍,還要遭裁遣,端我們偌多弟兄伙的飯碗哪!就是昨天,滇軍把我們二、三、四師駐省城的部隊實行分割包圍。第四師遭得最慘,把他們集中在皇城壩,一頭子就伏兵四起,把軍官全部扣押起來,至今還不曉得死活;士兵一律繳械,剮了軍裝,強行驅散……”
段祺坤跌足大驚:“裁遣有恁個樣子的章法呀,咋個要得!看來這一仗不只難免,肯定是一場惡仗了。”就對那軍官匆匆抱拳,急急忙忙朝張季剛家里趕去。
那軍官還在后頭打招呼:“喂,哥子,你朝哪邊走哦?皇城督署那邊是滇軍的地盤哦!”
段祺坤回道:“謝了!我找小巷子繞西城那邊就是。”
注1:偌個、偌多、偌高、偌大等等,在四川方言里,有“如此”、“這樣”、“這么”等意思。川南話里保留的古漢語詞匯甚多,“恁”和“偌”應該是保留下來的古漢語詞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