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 著] 第1部第3章:禍兮福兮(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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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擊區(qū)選在牛喜犏西北面的山地,朱敦五必經(jīng)之地,自西往東,依次設(shè)伏猴兒山、銅鼓山、鳳凰咀,并在離鳳凰咀不遠(yuǎn)的李家祠堂設(shè)立了前敵指揮部。伏擊戰(zhàn)的部署終于在二月二號凌晨全部完成,各營次第進(jìn)入指定陣地構(gòu)筑工事。
呂超勸段祺坤還是就留在前敵指揮部,段祺坤依舊不干。他還沒有見過真正的開戰(zhàn)火,一定要到前邊去看看,順便給官兵們送二號的年飯。呂超攔不住,只好派一個弁兵跟著他,保障他的安全。
段祺坤選了三處伏擊點中最關(guān)緊要的銅鼓山去觀戰(zhàn)。
銅鼓山陣地設(shè)在一條山埂子上,一條石板路從山埂子西坡下的山谷里蜿蜒而上,翻過山脊梁上的一個埡口,又漸漸地沉落到東坡下的山谷里去。這就是從成都經(jīng)嘉州,再過敘府、通云南的五尺官道,不曉得后來的史學(xué)界所說的通南詔國的南絲綢之路,是不是就是這條路。
據(jù)派出去的斥候(注1)回報,朱敦五的隊伍是前天一早就從犍為出發(fā)了,頭天行軍至孝姑鎮(zhèn);第二天行軍速度慢些,因為朱敦五以為護(hù)國軍恐怕會在厥溪一帶的山地設(shè)伏,所以小心翼翼,傍晚掌燈時分才到厥溪口,今天估計是想搶占宜賓西門外的制高點翠屏山,再相機(jī)攻城。這樣算來,朱敦五的前鋒,應(yīng)該是在二號午后進(jìn)入二支隊的設(shè)伏區(qū)。
段祺坤帶著炊事兵,從銅鼓山東坡面拾級而上。雖然是冬天,山間的闊葉樹林依舊枝葉婆娑,只是在灰濛濛的天光下,顯得一派蕭殺灰暗,于黛色中努力泛出幾分墨綠的意味兒來。此時,山頂上并不見動靜。昨夜灑了點雨,道路便有些濕滑,火頭兵們又背的背、挑的挑,都是沉重的飯菜以及煮湯燒水的大行軍鍋,走得十分小心。但就是這樣,段祺坤也還是走不大贏士兵們,在隆冬天氣里,額頭上已經(jīng)開始冒出毛毛汗來,嘴上一口口喘著的粗氣,出口就化作一團(tuán)團(tuán)白煙隨風(fēng)散去。他早已顧不得路邊還濕漉漉著的草叢和灌木,把褲腿掃了個半濕;只有從路邊橫伸出來的樹木枝條,把冰涼的雨水一下子拍到他臉上時,這才被激得一個趔趄,踩到路邊濕滑的青苔上,差點得一筋斗,嚇得身后的弁兵趕忙把他接住。
將近山頂?shù)膱嚎冢涂匆娨粋€老兵,正立在埡口上那石砌的圓拱形關(guān)口門洞前等他們。當(dāng)初段祺坤畫圖時來過這里,也早就曉得這里有個不知建于哪朝哪代的關(guān)口。關(guān)口的門楣上石刻的楹聯(lián),早已經(jīng)剝蝕得不可辨認(rèn);頂頭上的門樓子也是早就沒有了蹤跡,只剩得堆砌門洞的那些個丹霞巖質(zhì)的大條石,暗紅的底子上銹滿了黑蒼蒼的老苔,如高壽卻還硬朗的犟脾氣老者,也不管已經(jīng)一臉的老年斑,固執(zhí)地偏要立在那里。埡口兩邊的山脊上,還沿山頂斷斷續(xù)續(xù)殘存著些石頭寨墻的殘垣,可以當(dāng)伏兵的掩體。段祺坤抬頭向關(guān)口望去時,那黢黑的石頭關(guān)口,正倚著兩旁也是蒼黑的森森林木,紋絲不動地?fù)沃鴿M天胡亂堆積起來的的厚厚冬云。那灰色云層如鉛鑄的一般,冰冷、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陣山風(fēng)刮過,山林中又回應(yīng)起一片低低的、吹角連營般沉雄的嗚嗚吼聲。站在關(guān)口的那個士兵,身量高大壯黑,更兼一身戎裝,雄暴暴地叉著腰,劈開兩腿,穩(wěn)穩(wěn)地立在埡口上,還真有些勇武豪雄的味道。其時,又正好有巖鷹在冷寂、肅殺的天空盤旋,雄視谷底,若壯軍威。段祺坤就情不自禁地喝一聲:“雜種(注2),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跟在后面的弁兵立馬拉拉他的衣襟:“段參贊,有命令,不敢高聲呦……”段祺坤不好意思了,忙說:“當(dāng)真噠,忘了,忘了……”
這時,那老兵望見了段祺坤一行,就飛也似地從坡上奔跑下來迎接,到了面前,向段祺坤行了個軍禮,壓低了嗓子報告:“段參贊,營長就在上頭等你。”然后就扶著段祺坤朝上頭爬去。
段祺坤看那老兵,已經(jīng)三十過頭的年紀(jì),十分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就問他:“我們好像認(rèn)得吧?”
那老兵就嘻開胡子拉茬的嘴巴笑了,又小聲回道:“要在平時,我該叫你姐夫的。”
段祺坤一下子想了起來:“王六!你是高甸子王家的老六噠嘛,哈哈。”
王六還是悄聲說:“姐夫小聲點。我是漢成姐隔房的兄弟,難怪姐夫一下子沒想起我來。漢成姐出閣那期會,陪嫁的衣柜就是我肩來的噠。那回,還在姐夫家扎實整了一頓油大呢。”
上了山頂,這才看見士兵們正在林子中緊張地挖戰(zhàn)壕和構(gòu)筑單兵掩體。戰(zhàn)壕沿著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石頭殘垣,彎彎曲曲地隱在林中,每幾步就一個單兵掩體,從戰(zhàn)壕里挖出去一個半弧形,前面壘些土拍實了。段祺坤原以為打仗就是士兵們一個緊挨著一個,單腿跪在地上開槍,就像申報上畫的那些八國聯(lián)軍的洋槍隊模樣,原來竟然大不然!
營長呂一峰是呂超的弟弟,也好研習(xí)軍事,人還很年輕,但閱歷已經(jīng)不少,從癸丑討袁起,就一直跟隨在呂超身邊。因為都是思坡鄉(xiāng)人,大家有一種自然的信任和親切,相互間也就都比較隨便。段祺坤見過呂一峰,略事寒暄,呂一峰就帶他們?nèi)ブ笓]所,一邊走,一邊又回頭吩咐王六:“你們機(jī)槍班的槍位,就按剛才我給你們指定的位置趕快完成工事。不準(zhǔn)簡懶,每挺機(jī)槍至少要有兩個射擊點!”
營指揮所設(shè)在一個只剩了半截子的石頭雕樓子里,那里是山頂上稍微低洼一些的一小片平地,且隱在林子中,極其隱秘。段祺坤安排好火頭兵們挖坑壘灶,架上行軍鍋,砍了棵枯樹開始燒水煮湯,就去和呂一峰商量,說是不是提前一些開午飯,讓士兵們好生過一個年,鼓舞一下士氣。再則,也怕中午了才吃年飯,時間也緊,動靜也大,萬一敵軍提前到達(dá)了咋個辦。呂一峰也說,就是就是,我們營的任務(wù)是攔腰截斷敵軍,把他們分成兩坨來打整。我們的陣地可能要兩面受敵,仗會打得吃緊,晚飯謹(jǐn)防是吃不成了。早飯的鍋盔,就發(fā)給每個人做下午和晚黑的干糧。現(xiàn)在我就命令下去,叫兩個連依次來吃飯。
命令發(fā)布下去才不一會兒,就見一隊士兵,人手一個洋瓷碗,已經(jīng)排隊過來了。士兵們雖不敢大聲喧嘩,但一個個臉上都笑嬉了,顯得好生興奮。雖說是在戰(zhàn)場上,好歹也還是過年嘛!段祺坤就招呼士兵們在鍋灶前頭排好了,宣布說:“大齊家不要慌啊,今天吃年飯,肉、湯、飯菜都盡夠,好不?吃過了飯,每個人還來領(lǐng)兩個大鍋盔,做下午的干糧。”就聽見有人說:“好,先吃飽喝足,下午弟兄伙好一齊點過年火炮兒!”段祺坤一看正好是王六,就過去拍拍王六的肩膀,說:“六弟,領(lǐng)了飯菜,你過來一下。”
王六從領(lǐng)年飯的人堆里鉆出來時,已經(jīng)擠歪了帽檐,嘴里正嚼得一坨肥肉油流。走到段祺坤面前,才趕緊把嘴里的食物吞了,說:“姐夫這肉好吃!”
段祺坤笑了:“姐夫身上的的肉才舍不得拿給你吃呢。”
王六也笑了:“好久沒打過牙祭,腸子里頭沒油水,都銹了!”又問:“姐夫找我啥子事情?”
段祺坤說:“下午,我到你那跟塌來看打仗。”
王六嚇了一跳,忙說:“要不得要不得,那跟塌危險得很!”
段祺坤說:“你不要怕,出不到事,出了事也怪不到你。”
王六還是直做搖手:“不是怪不怪我的話,我王六要對得起姐姐、對得起姐夫。”
段祺坤說:“給你說嘛,這事,我和你們司令呂超都商量好了的,就算是他的命令了!”
王六說:“嗨!你看這事,你看這事……”
這時,一個才十五、六歲的娃娃兵,興沖沖地跑過來,叫王六:“舅舅,你看,老子們整到偌大一坨肥肉!”
王六瞪了那娃娃兵一眼:“你娃娃雞巴毛都還沒長伸展,哪個的老子!過來,敬個禮,喊姨爹。”
那娃娃兵就規(guī)規(guī)矩矩敬了個禮,怯生生地喊姨爹。
段祺坤問:“這是……?”
王六說:“幺哥唦(注3),我大姐的娃兒。”
段祺坤說:“哦呀,咋個恁點點大就出來當(dāng)兵了?”
王六說:“姐夫曉得,我們高甸子王家比不得黃葛沱那邊,幾房人都乾(注4),這才帶他出來當(dāng)兵吃糧。我像他這歲數(shù),也是在鄉(xiāng)上干練勇了。”
段祺坤問那娃娃:“幺哥,不怕打戰(zhàn)火哇?”得到的回答卻是文不對題:“在屋頭還沒整到過偌多肥肉嘚。”弄得段祺坤倒不曉得該說啥子了,只是在心頭一下子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段祺坤自己也草草吃了飯。老實說,對這頓年飯,他遠(yuǎn)沒有士兵們那么興奮。馬上就要面對一場廝殺,筷子一拈起肉來,就想起昨天殺豬那情景,想起那垂死的嚎叫,想起那盆冒著泡泡、粘稠的豬血,且總下意識地要和打仗的血腥聯(lián)系起來。好歹吃了個半飽,罵自己一聲:“不像話!”差點兒就想給自己一耳巴掌。是自己非要到前線來觀戰(zhàn)的,不破這個膽子,不懂一點兒戰(zhàn)爭,將后來如何當(dāng)這個參贊?自己在辛亥年雖說也摸過一下?lián)專鋵嵾€沒真正打過仗。當(dāng)時,從武昌帶新軍入川鎮(zhèn)壓同志會的端方,還沒能夠到得成都,就在資州被部下新軍的起義部隊殺了,接著,趙爾豐也在成都被殺,四川也就宣布獨立了。革命總會是血腥的,你有啥子辦法?
于是,便放下碗筷,慢慢向關(guān)口那邊走去。
到了關(guān)口側(cè)邊的坡上,見王六正背靠著石頭寨墻的殘垣坐在草地上,折了一截兒草莖在那里剔牙齒。王六見段祺坤走來,立刻要站起來敬禮。
段祺坤一把按住他,說:“不要偌多禮,我們是親戚。”
王六卻還是有些惴惴:“哎呀,不成規(guī)矩,不成規(guī)矩!”
段祺坤就傍著王六坐了下來,問:“小幺哥吶?”
王六說:“龜兒子見不得肉,還在那跟塌死吃傻脹。”
正說著,就見幺哥臉蛋兒也紅光光,嘴巴也油光光,捧了半碗回鍋肉,跑咚咚的過來了:“舅舅,我曉得,偌大個盆子裝菜,巴邊巴角的總要沾點兒,刮下來其實還不少呢,老子們又整住了!”
王六給了幺哥的后腦勺一個爆栗:“沒教得好!看不見姨爹在這里呀?”又趕忙幫幺哥打個圓場:“姐夫莫見笑,這娃娃正是吃長飯的時候,肚皮裝得。”
段祺坤說:“有啥笑頭,吃長飯的娃娃都這樣。看不出來,你這個當(dāng)舅舅的,還當(dāng)真疼愛外甥。”
王六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后又嘆了口氣:“哎,大姐盤他到偌大也艱難,要不是窩在鄉(xiāng)壩頭也實在沒得啥子出息,咋個舍得交給我?guī)С鰜沓赃@碗飯!”見幺哥還在拿筷子翻看著碗里的肉,就一把搶下他的筷子,說:“你那肚皮裝不下去了!找個地方擱好,留著明天喂你腸子里頭的蛔蟲。現(xiàn)在趕緊點去把先前我指點給你的那個機(jī)槍掩體整歸一!”
幺哥有些不樂意:“營長說的,一個機(jī)槍兩個射擊點,你要弄三個……”
王六就有點兒發(fā)火了:“營長說的是兩個以上!你娃娃愿意流汗還是流血?等會兒干起仗來,你就曉得它的好處了。”
段祺坤也說:“幺哥聽話,軍隊頭要聽命令,你舅舅是班長噠。”
幺哥這才翹著嘴巴,找個地方藏好了那碗寶貝肉,提把工兵鏟,去一邊干活路去了。
段祺坤就又向王六問了些高甸子王家的事,王六大致把段王漢成生父母家的情況說了一些,又嘆口氣說:“鄉(xiāng)壩頭的人,姐夫也曉得,就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磨骨頭養(yǎng)腸子的命!”
這時,吃飽喝足的士兵們,差不多都先先后后把掩體完工了,各自找個隱蔽的地方,或躺或坐,開始休息。幺哥干完活路回來,丟下工兵鏟,拱進(jìn)一叢灌木里,扯伸了腳腳爪爪,躺倒在了草地上。王六也靠著石頭寨墻,開始打起瞌睡來,漸漸地還有了齁聲。平時慣于睡午覺的段祺坤,反倒一點兒瞌睡也沒有。他有些奇怪,士兵們對即將到來的廝殺似乎麻木得還不如打一頓牙祭。你對著我開炮火,我對著你開炮火,那是殺人的場合呀!
段祺坤把眼睛向四周遭望去,山林一片寂靜,偶爾還能夠聽見谷底里傳來雀鳥拖得長長的哦哦叫聲。只要不看面前的戰(zhàn)壕和士兵,一切也似乎和平時并無二致。先前從下面往關(guān)口上頭望時那種戰(zhàn)云密布、吹角連營的感覺,好像竟被一頓年飯一掃而光了。
但是,再過一個把時辰,這里會是啥子境況呢?
段祺坤覺得有些像做夢一樣的不真實。
這時,王六一個驚覺,揩一把流出嘴邊的口水,醒了。
段祺坤就又悄悄地問王六:“巡防營那邊當(dāng)兵的和我們這邊當(dāng)兵的,怕都是種田人吧?”
王六說:“咋個不是吶。十有八九吧,都是黃泥巴腳桿。”
段祺坤也就再沒做聲。
這時,命令傳了過來:“全體進(jìn)入工事,注意隱蔽,就地待命!”
注1:斥候,是那個年代對偵察兵的稱呼。
注2:在宜賓下層勞動者中,“雜種”只是一種表示驚嘆的語氣助詞,并不是罵人,有時甚至是贊嘆。但是讀書人一般不這么說,而且在長江下游百余公里的瀘州,也就沒有這種語氣習(xí)慣了。
注:3:“幺哥”,是對小男娃子的一種通稱,川南一帶,唯宜賓特有。
注4:“乾”,川南方言,意思是“沒錢”、“窮”;“乾人”,即“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