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 著] 第1部第3章:禍兮福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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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也就是民國5年元旦過后,還沒到隆冬時節,氣溫卻好像比哪年都冷,北風已經有點如刀子般割臉,雨也是半水半雪地從天上細細密密的篩下來。舊歷年關將至,要在往年,年節的味道早已經一日濃似一日,這里那里,散落在鄉壩頭、半掩在竹叢里、抑或隱在樹蔭下的、那些聚居著幾戶人家的屋基,就已經先先后后地開始殺年豬,請鄉鄰們吃血旺湯了。今年,肥豬兒被幾個漢子從豬圈里揪著耳朵、扯著尾巴拖出來按在殺豬凳上的嗥叫聲,是稀罕得很了。人們一下子都沒有了過年的心思,要開戰火的風聲卻是一陣緊似一陣。
宜賓城里頭更是人心惶惶。街面上也特別地冷清,關門閉戶的。商家也大多停了業,偶爾有一兩家開點兒門縫縫做點小生意,也是半懸著心,隨時準備著一有風吹草動,就立馬上鋪板拴門杠。稀稀落落的幾個路人,也多縮著頭、袖著手、鐵青著臉直顧趕路,深怕在外頭久留。偶爾也見得幾個膽大的,棚著腦殼,小聲地鴝鴝鵒鵒的在那里交換著各自的消息:瀘州那邊,說是已經打得天紅,尸橫遍野了。嘖嘖,造孽!當兵的娃兒些,媽生娘老子養,千辛萬苦地拖扯到偌大,哪個不是娘老子心頭的一塊肉喲!吔,我們宜賓這邊,聽到說沒得嘛?護國軍已經殺攏橫江、安邊了。看來,在安邊有得一拼喲。是嘛!如偌其然,等護國軍拿下了安邊,過柏溪,下宜賓,還有啥子說頭吶。哎,宜賓城頭最好不要打。戰火打起來塞,還不要說撞了惡煞,丟了性命,就家頭那點點兒油鹽柴米,怕就成大難題了哦。住在這城里頭,到那會兒,你怕是連野菜都討不到點兒。有啥子辦法吶,荷包頭又模不出幾個錢,買得來屯起!就是有錢,現在就已經不好買東西了。大家都在搶,你還不曉得呀?官府不是出了告示,不準囤積居奇么?哼!頂球用!是嘛,那營房頭的軍需官,都在專門派些人出來,八方去整糧食,你我小老百姓爭得贏啥子喲!
就聽得遠處有了踏踏的腳步聲,幾個人趕緊縮進小巷口子里去,躲在巷口子上,一邊小聲議論著,一邊看街上過隊伍。一個問,伙計,你們看,是川軍還是北洋兵?另一個就不屑地癟癟嘴,說,你龜兒子就沒得眼水。牛高馬大一個價,像川耗兒呀?北洋大漢北洋大漢,說的就是這些兵。兩個人就爭論起來。不一定,四川人也不見得就矮到哪里去,要看后頭!看后頭啥子嘛?看后頭當大官的。當大官的,臉上寫得有字嗖?哼,你就看嘛!看?一樣的腦殼擱在肩膀上,有雞兒差別!你就不曉得噠,北洋兵當官的騎馬,川軍當官的坐轎子。球!帶兵打仗坐轎子?我在鄉壩頭親眼看到的,川軍當大官的就是坐滑竿,馬弁牽匹馬,樣啥沒馱,跟在轎子后頭。坐轎子幾多舒服,哼,騎馬!
好不容易隊伍過完了,斷定是北洋兵的就得意起來:看看,咋樣,那不是騎馬的?另一個說:算你龜兒一嘴殼啄到了嘛,看來還當真是川南鎮守使伍祥禎帶到四川來的北洋軍。幾個人就又議論起來。北洋大漢打戰火干得,滇軍也不汃皮(注1),吔!這一仗怕要把敘府打個稀汃爛喔! 大不其然,你龜兒懂不倒。好、好,你懂得倒,龜兒子兩個鼻孔翹到天上去了。我看你又說得出個啥子子丑寅卯來!段祺坤,曉得不?咋個不曉得,教書先生,辛亥年干過同志軍,是不是那個段祺坤嘛?那你就聽我說。那天我抬滑竿送東家到思坡溪,去段祺坤家頭。他們兩個在書房頭說事情,我侯在外頭等。就聽到段祺坤說,那伍祥禎鎮守使雖說是袁大總統手底下的,但原來卻是云南人,也是個革命黨,咋個肯跟滇軍打仗?對頭!我也聽人說,還有和他一起奉命來打滇軍的那個北洋軍的師長馮玉祥,他們兩個其實都不應承袁世凱當皇帝呢。哦,偌個樣子的嗦。是嘛!你想,他們咋個會老實給袁世凱賣命吶。好好好!不要怕,這個戰火篤定打不大……
事情還真就拿給這幾個人說準了。
伍祥禎和馮玉祥,都并不準備認真為袁皇帝出力。再加上呂超在蕨溪整編成軍后,全力配合云南的護國軍,向伍祥禎部隊的側后出擊。于是,馮玉祥、伍祥禎不戰而遁,退守自流井、南溪、犍為一線去了。1月18日,護國軍劉云峰部便順利地攻入了宜賓城。
呂超部進駐宜賓后,段祺坤他們幾個文職隨軍參贊倒更忙了起來。他們的軍隊是在匆忙中組建起來,又在匆忙中拉到前線打仗的,好在戰事還較為順利,士氣也還旺盛。但隊伍一直到進駐宜賓城以后,才有了機會來對人員進行清理,登記造冊。這當然是段祺坤他們文職人員的事情了,其它還有例行的布告、文書、公事等等,對段祺坤他們來說,倒也都不在話下。難的是軍需,特別是籌糧籌款。先前附袁的宜賓軍、民兩政,已經搜刮了一回,老百姓的米罎罎米柜柜差不多都要見底了,也都因此正擔心著糧荒;而反袁的各級地方政務衙門又都還沒有建立,只能權且靠駐軍的這些文職人員,特別是宜賓本鄉本土的文職人員勉強兼理。而眼看著農歷年關將近,對中國人來說,這個年要是過不好,就預示一年都將晦氣。所以,讓宜賓軍民都過好這個年,還真是件大事。于是,段祺坤就為了那糧食的事情,忙得跑翻了腳板,焦爛了腦殼。
這時,卻又傳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就是占領宜賓后,熊克武即和劉云峰商量,電請唐繼堯批準他以護國軍四川義勇軍司令名義,把軍隊正式組建起來。哪曉得劉云峰手下的支隊長楊蓁極力反對,劉云峰也就趁勢把這事拖了下來。
于是,段祺坤就又在他的糧款征收處里頭喝起悶酒來。
呂超走來問他:“祺坤兄,看來,是聽說那件事了?”
“唔。”
“你咋個看?”
段祺坤給呂超也倒了杯酒,嘆口氣道:“這不是癩毛兒腦殼高頭的虱子,明擺著的嗎:不想給我們正式的名分唦!”
呂超說:“我是孫中山先生親自委任的中華革命軍川南區司令,憑啥子要他同意?大不了他打他的,我們打我們的!”
段祺坤說:“呂司令,我倒不是擔心給不給我們這個名分。”
呂超說:“對,我也不擔心。只要軍隊實實在在地在手頭,遲早的事。”
段祺坤說:“但是眼下正大敵當前噠!這種扯扯拽拽的局面拖下去……哎!”
呂超笑笑,說:“不要著急,你看嘛,說不定要不到兩天,他們的態度就會變了呢。”
段祺坤問:“此話怎講?”
呂超說:“你想,這回如此順利就拿下了宜賓,北洋兵就偌個不禁打?”
段祺坤說:“是,我也曉得,馮玉祥和伍祥禎不是得真要給袁世凱賣命的人。”
呂超說:“嘿嘿,劉云峰他們倒不這樣看,還以為北洋兵真的打不贏他們。告訴你,馮玉祥已經派人來找他們講和了。你猜咋樣?劉云峰竟然不允許!”
“哎呀,愚蠢,愚蠢,愚蠢之至!他想些啥子噢!”
“想啥子?他以為馮玉祥既然如此不禁打,犯不著跟他兩個講啥子條件,打就是!你看嘛,馮玉祥和伍祥禎肯定就要反攻宜賓了,有他兩爺子著急的時候,看他來不來求我們這些四川人。”
“只是把個偌好個局面錯過了。可惜!”
“不會的。老袁部下幾十個將軍聯名對老袁勸進時,馮玉祥是唯一一個拒絕簽名的人。這回反攻宜賓,只是要給那兩個呆子的額顱上幾栗暴,把他敲清醒點。”呂超說完,吱地一口喝完了面前的酒,又說:“沒啥子好擔心的,還是抓緊征集糧食吧。”說完,站起身來走了。
籌糧是火燒眉毛的事,的確需得抓緊。但是段祺坤的心結卻還是沒有解開。那不是劉云峰、楊蓁他們給不給名分的問題,而是由此又勾出了他自辛亥革命以后,就在心里頭一點點、一次次越結越緊的一個一直沒有解開的疙瘩。這個疙瘩,他已經在思坡溪那山彎彎里頭反反復復地解了好久,有時似乎就要解開,卻不久就總會又生出些事情來把它結得更緊。他不懂軍事,這方面,他沒有呂超看得透。但他卻有更遠的憂慮,那憂慮倒是那回被段全書的一句話點中了的。將后來的事暫時不說,就說眼面前,唐繼堯就顯然有染指四川,趁討袁到四川搶地盤的企圖。那么,這些四川軍人又如何呢?他們中間就沒有野心勃勃者?更何況,川軍里頭,早就是派系林立,七爺子九條心了。
亂世英雄起四方,后事難說呀!
不過,段祺坤雖然憂思多慮,但也絕非優柔寡斷之人。他也明白,當此民國旦夕危亡的關口,凡有血性的丈夫,都會揭竿而起,否則,肯定為人所不齒,將后來是無法在世面上立足的。當下,在護國軍的這個陣營里頭,恐怕也還沒有哪個敢現在就出來當蝦爬(注2),太過分地耍心計。所以,眼面前那些個火燒眉毛的事情,他還必須抓緊做好。沒想清楚的事情,就留待以后吧。
這時,舊歷年關已經更加迫近,段祺坤他們籌糧的事情也就愈加迫切。
這天,段祺坤和江永齡他們幾個人,正在糧款征收處商議征糧的事情,就有人來報,有南溪縣反袁義士陳平南求見。段祺坤一聲有請,卻見衛兵帶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年青小姐。那小姐跟在衛兵身后大步走了進來,白里透紅、略圓的臉龐,齊耳短發,天晶藍棉旗袍外面罩件綢面薄絲棉馬甲,雖然穿戴素凈,卻更透著落落大方的氣度,一副從新學堂出來的大家閨秀模樣。
不是說反袁義士么,咋是個女娃子吶?
段祺坤好生奇怪,就問:“女公子就是陳平南?”
小姐見段祺坤他們一臉狐疑,笑了,從身后拉出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兒來:“嘚,這才是陳平南。”
段祺坤就問那小伙子:“你找我們有事?”
陳平南卻一下子紅了臉:“不是我,是我姐姐,她。我是跟著她來的。”
那小姐依然微微地笑著,說:“你們的衛兵只認男人,不認女人。”又自我介紹:“在下陳玉珍,南溪縣人。”
江永齡就告訴段祺坤:“哦,我曉得她!先前就聽人說過,南溪陳家,有個了不得的女公子,南溪簡易師范畢業,辛亥舉義時,就為革命黨做事了。”又問陳玉珍:“對不對頭?”
陳玉珍依然只是笑著。弟弟陳平南見姐姐客氣,就忍不住出來接了話頭:“我們哥哥陳平輝還是護國滇軍的軍官呢,正在瀘州那邊打仗火。”
段祺坤忙拱拱手,說:“敬佩,敬佩!你們來宜賓,有啥子事情吧?”
陳玉珍說:“這回是奉家父之命押船,將南溪民眾為護國軍捐贈的一船糧食送來。”
段祺坤大喜,說:“喔唷,簡直是旱天逢甘霖啰!道謝,道謝!”又問:“南溪到宜賓百十來里,又是上水,是昨天就出發的吧?”
陳玉珍說:“是。昨天歇的李莊,所以今天到得早。”
段祺坤連道辛苦,一邊就問江永齡:“永齡兄,是不是你安排招待陳玉珍姐弟,我立馬提調人去下貨。”
江永齡說:“還是我去督促卸貨運糧吧。”又在段祺坤耳邊悄聲說:“曉得你好那口,不順便過回酒癮?”
段祺坤笑道:“那,就有勞永齡兄了喔。”
陳玉珍卻說:“不必了。曉得眼下你們都艱難,我們船上也有鍋有灶,船家正在做飯呢。”
陳平南這時也活躍起來,又搶著說:“我們在船尾巴上下了釣子,這一路上水,釣了好些河魚呢。有鯉魚、有鯽殼、還有鯰巴郎!”
段祺坤一拍手,說:“我有酒,我有好酒。你們請我吃魚,我請你們喝好酒!走。”
江永齡笑問了:“我還去不?”
段祺坤說:“看你吧。不過,我一個人倒也盡夠了。”
江永齡搖搖頭,笑看著段祺坤隨陳玉珍姐弟走了。
到了合江門江邊,運米的大攬載船正穩穩地靠在碼頭上,看吃水深淺,怕是有三、四千斤的糧食。
安排好士兵和民夫卸貨后,段祺坤朝正熱氣騰騰地冒著炊煙的船尾,下意識地抽抽鼻子,搓搓手,朝那里走去。這時節,船夫子們都趁卸貨的空擋,上岸干各人的事去了,只剩得船老大坐在船尾安閑地叭著葉子煙,陳玉珍姐弟也圍坐在用籮筐糊成的柴灶旁邊向火。
段祺坤對船老大說:“老大,辛苦、辛苦!”然后就將提來的一土陶罐曲酒放在船老大面前,不無得意又氣派地說:“鄧家酒坊的姚子雪曲,好酒。”船老大從嘴巴里頭飄出一口灰白的濃煙來,直待那繚繞在面前的濃煙散盡,這才瞇著眼,笑看著段祺坤,慢騰騰地說:“要拿酒調我的魚吃?”
段祺坤一拍手掌說:“對頭!”
船老卻大故意偏了個腦殼,瞇著眼的笑意里頭就泄露出些須調侃和狡黠來,望著段祺坤挑逗道:“我這個魚湯大有來頭。你那個酒,啥子姚子雪曲,沒聽說過!”
段祺坤就對陳玉珍姐弟叫屈起來:“你看,你看,姚子雪曲,他沒聽說過!”
陳玉珍被逗笑了,說:“人家老舵爺,那股水沒見過,會不曉得?你們文人才那樣文縐縐地,叫啥子姚子雪曲!別人就喊那叫雜糧酒嘛,最多也就按楊舉人新改的名字,叫五糧液。”
船老大就哈哈地笑了,連忙招呼段祺坤坐下,說:“好,先聞聞我的魚湯。”
段祺坤說:“河坎上就聞到了,香!”
“曉得叫啥子名字不?”
“魚湯,還有名字?”
“當然有名字。就像你那酒,講究的是百年老酒萬年糟。我這魚,卻要新鮮,旋打旋下鍋,只是湯也要老底子,也叫做萬年湯!”
就說得段祺坤滿嘴生津,趕忙伸筷子,去那鍋里撈了條鯽魚,滾燙得呼呼地吹著氣,嘗起鮮來。忍著燙吃完那條魚,連聲叫好,這才想起給大家倒酒:“哎呀,對不起,遭老大把我肚皮頭的好吃蟲勾出來,禮數都搞忘了!你們冒著危險,不辭辛苦給我們送糧,該先給你們敬酒噠。”就按袍哥的禮數,翹起兩根大指姆,雙手抱拳,和船老大見了禮,他自然曉得,船老大一般都是在袍哥堂口里排了座位的。
敬過酒,段祺坤又問:“當真話,你們南溪那邊,還是北洋兵占倒在,偌個危險的事情,咋個叫女公子出頭來干吶?”
陳玉珍說:“你看,我和弟弟這個樣子,坐在那船頭上,哪個黯得到是給你們偷運糧食?更何況南溪那邊,馮玉祥對我們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
正在這時,岸上有人大喊:“段先生,搞快點,呂司令請你趕快回司令部,有要事!”
注1:“干得”,四川話“得行”、”能干“、“厲害”的意思。“汃皮”,四川話“軟”、“不能干”的意思。
注2:“當蝦爬”,也說“當蝦子”、“當屁巴蟲”;川南方言,相當于“當孬種”、“當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