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 著] 第1部第3章:禍兮福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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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坤又在家里呆了兩天,哪里都沒去。
但心里卻總是煩躁。
隨手撿出本元散曲來翻翻,連看幾首,都是些幽怨婦人的相思離情,不合自家的心境。提起筆來想畫一張山水,才布局起勢就出了敗筆,亂了章法。勉強再畫下去,筆也無順逆頓挫了,墨也無濃淡五色了。就自嘲道:“畫美人不成,就拿來畫成鐘馗;畫鐘馗又不成,就拿來畫成鬼。連鬼都畫不成器了,干脆就改畫成烏金子。嘚,我這就該畫烏金嘍!”就又提起筆來,水和墨淋漓著,向紙上胡亂地潑灑開去,然后將筆一扔,望著那滿紙烏云般喧囂的黑氣,哈哈大笑起來。再一看,嘿,還并非全無意思呢!那不正好是自己胸中那一團躁動著、理不清楚也平息不了的意氣嗎?雖無形,卻有氣勢,筆墨還當真氣韻生動起來!畫烏金子痛快!再不尿(注1)你啥子皴擦點染,應物象形了。笑罷,卻又泄氣的皮球般,一屁股坐在了扶手椅上,發起呆來。
背后,就響起了妻子段王漢成愛憐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出去走走嘛。估倒把自己窩在屋頭,看悶出病來……”
段祺坤也不開腔,悶著頭,回臥房困覺去了。
弟二天,段祺坤吃過了早飯,段王漢成把他的竹書箱和水壺提了出來,放在他面前,說:“蔥花餅、咸菜、鹽蛋都在里頭了。”
段祺坤似乎沒醒豁過來,望了妻子好一陣,才說:“我還沒想歸一……”
“那還是不要窩在屋頭,出去走走,散散心。”
段祺坤就一個人趕船進了宜賓城,一上岸,就先去賣報的地方買了幾張報紙。打開報紙,就看見一條大字標題,竟然是:大總統袁世凱恢復帝制,演習登基!再一看時間:民國4年12月12日。一算時間,正是自己站在棺木巖屋基的門口,無可奈何地望著滿天烏云的時候!
喔唷,難怪入冬了,還有那么一場大雨喲,是老天在嚎啕大哭噠嘛!
就一邊翻看著報紙,一邊無目的地在街上蹣跚。
又看到蔡鍔抵達昆明,云南宣布獨立,成立護國軍,于12月23日通電武裝討袁的重要消息。消息還繪聲繪色地敘說了蔡鍔如何由小鳳仙打掩護,從袁世凱的眼皮子底下逃離北京,如何經由海外回云南的故事。
就覺得有個人擋在他面前了。
段祺坤本能地讓過一邊,停了腳步,還看他的報。
那人卻怪,倒跟著也橫跨一步,又堵在了他的面前。
段祺坤這才警覺,抬眼一看,不由得叫了起來:“哦呀,是十三弟噠嘛!”
這十三弟叫張建威,是連襟張季剛的隔房叔伯弟弟,云南講武堂畢業,正在滇軍中做事。
張建威笑道:“見你把張報紙看得癡迷,有意要嚇你一跳。”
段祺坤也笑了:“哈哈,你這就嚇到我了呀?”旋又悄聲問:“從云南過來?”
張建威笑著,會意地點了點頭。
段祺坤一拍大腿,豎起根大拇指在張建威臉面前搖了搖:“你,這個!嗯,快給我擺擺昆明那邊,啥子情況?”
張建威環顧四周,悄聲道:“這里也不是得地方噠。”
兩個人想了想,就都說去流杯池。那地方是真的不錯,離城雖不遠,但卻夾在個山縫縫里頭,又有樹木影蔭著,隱秘得很。
但是,去流杯池,總要裝出個遷客騷人的模樣來才要得,否則,走個人來一看,就曉得你兩個是在秘謀啥子明明堂。眼下是啥子期會喔,是不是?
段祺坤就說:“好辦!買點炸花生米,切點鹵豬腦頂。我這里帶得有水壺,水倒了,打斤燒酒。有人來我們論詩,沒人來我們說事。”
就在一家臨街的酒店里把幾樣東西都買齊了。段祺坤就搶著開錢,說:“你才回來,算客。”可是,摸遍身上,錢卻不夠。就只好笑笑,說:“還要留點回去的船錢。你身上有莫得?”
張建威被逗笑了,爽快地摸出錢來付了賬。兩個人拿了東西,轉身正要出店門,段祺坤忽然高興地叫道:“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吃有喝的了,遇到兩個來得巧的人!”
張建威立馬警覺,一把拉住段祺坤:“啥子人?我們慢點出去!”
段祺坤說:“沒得關系,怕就是專門追進城里頭來找我的呢。”就大步迎了上去招呼:“永齡、平高二兄!”
來人是江永齡和呂超的哥哥呂平高。
呂平高說:“嗨,到底逮到你了!到瓜蘆塆找你,嫂子說你進城來了,我們就后腳跟前腳的趕進城來了。”
段祺坤就向張建威介紹:“這位就是呂漢群的哥哥,呂平高兄,還有這位江永齡兄,也在漢群的部隊里頭做事,都是我的同科秀才。”
張建威趕忙和江永齡和呂平高見了禮,還不及說話,段祺坤就搶先問呂平高:“偌個急著找我,肯定是有啥子緊要事情?”見呂平高瞟了一眼張建威,卻不開腔。段祺坤這才想起該給呂平高介紹十三弟:“這位是我的本家兄弟張建威。”又放低了聲氣說:“在滇軍里頭做事,剛從那邊來!”
張建威也就小聲向呂平高道:“在下這次回宜,正是為了聯絡令弟漢群先生!”
段祺坤說:“跟我們走,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四個人就一齊出北門,坐過河船到岷江北岸,經過吊黃樓、涪翁亭、山谷祠,到了天柱山下,又穿過一片幽深的樹林,進了流杯池。
那流杯池,竟然是藏在天柱山下一塊碩大無比的中開巨石中。巨石中開,形成天然峽谷,谷深20余米,谷底有清泉緩緩流出,繞谷底沒入石中,真有些來無影去無蹤的神奇。北宋元符元年,黃庭堅偶然發現了如此奇景,便揣摩著王羲之《蘭亭序》里的“流觴曲水”的摸樣,在谷底鑿石引水,與朋輩流觴賦詩,高歌舒嘯。
四個人到了這里,也無暇品評那些石壁上古今名人的題刻,草草地鋪排開帶來的酒肉,就在相對的兩排石墩上坐了下來。
段祺坤指指酒菜,說:“整!邊整邊說。”說著,就先用手指拈了快豬頭肉丟進嘴里,一邊嚼著,一邊又說:“沒酒杯,就著壺壺輪流著喝。反正我們川南興的就是喝單碗兒(注2)。”
見呂平高似乎有些遲疑,江永齡便去谷外頭劈了兩根竹枝,去了葉,借了張建威隨身小刀將竹葉剔干凈了,斷成幾節,每人給了兩節當筷子。
呂平高用鼻子聞了聞,笑了,說:“這個好,這個好,一股竹子的清香味兒!”
大家就一邊吃喝著,一邊聽張建威說。
張建威先把云南那邊的情況大致說了一番:
眼下在云南當政的唐繼堯、羅佩金,原來也是同盟會員,當然是反對帝制的;但手頭只有兩個師的新軍,又偏處邊陲,倘偌對袁氏發難,能否取勝,還是很有些心存疑慮。只是,軍界老資格的原講武堂總辦、國民黨人李根源,在辛亥年和蔡鍔一起,以講武堂為主,發動了昆明重九起義,在講武堂打下了極牢靠的根基。而滇軍軍官大多出自講武堂,所以十之八九都堅決反對帝制。唐繼堯架不住部下反袁情緒高昂,還是先就以剿匪為名,調集部隊,做了些軍事部署。蔡鍔到達昆明,唐繼堯當晚便在九華山督軍府內設宴,宴請蔡鍔及先后前來的國民黨人李烈鈞、熊克武、但夢辛等人,并召集重要軍官二十余人出席,分析形勢,商議討袁大計。蔡鍔發言說,袁氏稱帝,逆天道人心,連他手下的三員大將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都不贊成。云南雖然只有兩師新軍,但軍官多以云南講武堂畢業為主,裝備又都是清末時重價從德國購進的精良武器,論滇軍的實力和素質,不在北洋諸師之下。此役只要把袁軍牽制在四川,打成個相持局面,等兩廣一發動,各省搖旗吶喊,袁世凱肯定垮臺。這時,剛好又接到馮國璋轉來梁啟超一封電報,詢問蔡鍔到達昆明沒有,這就更讓唐繼堯相信了袁世凱已經眾叛親離,必倒無疑。于是,在蔡鍔這一番分析演講后,起兵事宜就一致通過了。
段祺坤便急切地問:“對嘛!準備咋個干?”
哪曉得呂平高卻一下子抓起酒壺,給段祺坤塞了過來:“這回是你輸了,該你喝酒,聯句!”
段祺坤才一驚詫,就覷見了峽谷口有人,似乎還探頭探腦地朝這邊看。忙說:“認罰,認罰!只是下一句還當真還沒想歸一。”
張建威說:“沒想歸一慢慢想,我內急了,要去解小溲。”站起來,朝谷口去了。
不一會兒,張建威回來,說:“是來郊游的一家子,還帶了女眷,看我們在這里,尋別處去了。”
就坐下來繼續說。那晚的會議,最后決定將滇軍兩個師改編為兩個軍,第一軍總司令蔡鍔,率劉云峰、顧品珍、趙又新三個梯團作為護國軍主力出兵四川,得手后進取武漢;劉云峰梯團先行出發,占領敘府,蔡鍔率趙、顧兩梯團出永寧取瀘州。第二軍總司令是國民黨人,也是在講武堂任過教官的李烈鈞,轄張開儒、方聲濤兩梯團出兵兩廣,相機進取湘贛。留守昆明的部隊為第三軍,唐繼堯為司令,策應一、二兩軍。
段祺坤問:“熊克武他們不是也去昆明了嗎,他干啥子吶?”
張建威說,熊克武見滇軍中一些人有排外傾向,沒敢就任蔡鍔提出的第一軍參謀長之職。唐繼堯原本也不愿意川人插手滇軍事務,立刻推薦了羅佩金。現在,熊克武、但懋辛、周官和等人已經隨劉云峰梯團的鄧泰中支隊,趕攏昭通,準備按孫中山的指令,入川召集舊部,成立護國川軍,協同作戰。
見段祺坤直顧搖頭,張建威就問:“咋個吶,有問題么?”
呂平高就把當初四川癸丑討袁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又說,現在呂超也先于熊克武,接受中山先生的指令,回川組織反袁力量,任中華革命軍川南區司令。前前后后,已經收編水警、團練和接納慕義而歸者近千人,奪得江防軍槍支近百;還收編了辛亥年干過同志軍,后來因為受排擠,干脆蹚渾水當了土匪的一支袍哥武裝。目前,足夠一個團的兵力了,各路人馬已經悄悄集中在厥溪口、牛喜場一帶。
江永齡說:“立馬就要成軍,正因為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急急忙忙地進城來找祺坤老弟。”
張建威沉吟片刻,說:“哦,不曉得漢群兄和熊錦凡有這過節。看來,是不好把大家勉強捏成一坨了……”見呂、段二人都一時無話,就又說:“其實吶,我這回來,也并沒有受命牽扯護國川軍的事,劉云峰只是要我聯絡漢群兄,配合我軍襲取宜賓。是熊錦凡曉得我是宜賓人,要我代為致意令兄的。”
段祺坤就拿眼睛來看著呂平高,又看看張建威。
張建威皺著眉頭,默了好一會兒,就又說起一件事情來:就在蔡鍔抵達昆明當晚的那個會上,議決了起兵反袁以后,便宣讀并通過梁啟超擬就的討袁通電。此時,卻出人意料地鬧了點兒不愉快。梁啟超的文章,大家當然一致說好,但也有人提出,擬就電文時和現在的情勢有了一些變化,最好做一點小修改。進步黨的戴戡立時不悅,說梁公的文章,哪個有本事敢去改它!羅佩金就和他激烈爭執起來。好不容易調和了羅佩金和戴戡,蔡鍔又主動提出唐繼堯任都督,繼續總領云南軍民兩政,把唐繼堯擱平了,卻又有人提出要成立元帥府,又生了爭執。
張建威感嘆道:“已經不是辛亥革命時那門樣,大家能夠同心同德了!名位、職權、地盤就都擺在那里,各派系對此咋個會不敏感?”
呂平高就忽然作色,道:“張兄,你不要誤會,我們不是得那種爭名位職權的人噢!”
江永齡點頭道:“我觀漢群司令,也不是那樣的人。”
段祺坤也說:“漢群一直很顧大局,咋個會和那些小肚雞腸的人一樣?他對熊克武的意見,完全是痛心癸丑討袁功敗垂成,這點我清楚得很!”又對呂平高道:“平高兄也不要誤會,我是聽明白了,十三弟也沒有針對漢群的意思。云南那邊,護國軍甫建,就有人心懷黨見私心,出來扯怪叫。十三弟擔心的是他們!”
張建威趕忙說:“對頭!你們將后來看嘛,就連唐繼堯,怕也難免不是個不爭嘴搶食的人。現在有個蔡松坡在那里,憑他的資歷和威望,還按得住各派各系。況且眼下大敵當前,目標終究還是一致,容易擱平。但是二天,難說呀……”
呂平高也一時無話,后來,嘆了口氣,才又緩緩地道:“是我誤會了。我們和熊錦凡,意見歸意見,大敵當前,國家命運當先,這個大局要顧。”然后抬起頭來,望定了張建威,砍切地說:“這話我就斗膽代漢群說了吧:合兵一處,我們聽熊錦凡的指揮!”
張建威拍掌道:“好,這才是偉丈夫大胸襟!打起仗來,統一指揮終究有利得多。”
呂平高又問:“熊錦凡那邊,有啥子打算吶?”
張建威說:“他們已經召集了一些舊部,招募了部分新兵。組建護國軍四川招討軍,熊克武任司令,盧師諦為參謀長。準備建制兩個支隊。他們那邊的軍隊為一支隊,周官和任支隊長;你們這邊為二支隊,漢群兄任支隊長。”
說到這里,大家終于覺得一身輕松。
段祺坤卻一拍大腿說:“不得行!”
眾人就又是一驚:“咋個的吶?”
段祺坤說:“餓了!這點點兒酒菜,飽不到肚皮噠!走走走,回城頭找家館子吃飯,吃完飯,趕船回牛喜場!”
注1:“不尿”,四川話。也就是用“撒尿都不得朝那個方向”來形容不理、不管、不顧及、不遵守等意。
注2:川南習俗“喝單碗”,
就是在一般下層百姓或較為隨意的酒席上,并不給每個人擺放酒杯,只是一桌人共飲一大碗酒,轉著圈兒喝,稱為單碗酒。現在,“喝單碗”就已經引申為“喝酒”的意思了。